“你沒有認錯人?”我很詫異,問他。
他輕笑,看著清潤又溫柔:“我怎會認錯你?”
“你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又問。
“對。”他很從容,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思玥,你想要這些黃金,直接告訴我便是,何必來這麼遠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不出來阻止?你丟了賑災金不怕昭帝降罪於你嗎?”
雖然他在笑著,雖然他溫和得像月光一樣,我卻心底泛寒,有些害怕。這個人真的是太聰明了,我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他亦能猜出來我下一步想怎麼做。我做這麼多,仿佛就像一隻耗子在陪貓玩耍。
“他不敢。”“昭帝”二字讓他的臉色微微陰暗,但他看向我時,目光又變得柔和起來,“沒有為什麼,思玥。”
到了深夜,山裏徒然變冷。我攏了攏身上緋紅的披風,不想與他糾纏下去。
他看到後,將自己的披風解下,想要披在我身上,我伸手擋下了他。他的笑中泛出一絲苦澀,下一刻便伸出手來。
我一驚,隨後便感到後頸一陣痛意襲來。我倒在他的懷裏,失去意識前,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道:“睡吧,我送你回去。”
這是自蘇家出事以來,我睡得格外沉的一次。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回到客棧的房間了。
房間裏空蕩蕩的,沒有其他人。我穿上衣裙走了出去,發現謝楓已經在大堂裏等著了。看到我後,他笑著迎了上來:“蘇姑娘真是神女現世。”
說明他已經拿到黃金了。
沈珩真的將這些黃金拱手相送,而且昨夜那種情景,他也沒有為難我。我突然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這個人太過精明,太有計謀,他的每一句話都讓我不敢再信,我永遠都猜不透他想做什麼。
事到如今,隻能速戰速決,不能再拖下去。
我帶著謝楓來到二樓的雅間,關上房門,我便對他說:“一個月後昭帝生辰,那日便是殿下手握大權之時。”
“蘇姑娘想讓我弑父?”
“不然呢?”我抬眸看他,“我為殿下做了這麼多,可不是為了等著聖上封殿下為太子。而且,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聖上並沒有要立殿下為儲君的意思……”
“不行!”他打斷我的話,“他畢竟是我的父親。”
說完,他甩袖離開。
我蹙眉盯著他離開的背影,果然他還在夢想昭帝會立他為太子,果然不夠心狠。
我冷笑,戴上鬥笠朝容桓府中走去。
從那日起,謝楓許久未來,顯然我逼著他弑父踩到了他的底線。
我也不急,每日在客棧的後院裏喂喂魚、剪剪花,拿著銀子以謝楓的名義救濟城外的難民。
不知為何,自從在九黎山見過沈珩一次後,我總覺得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直看著我。可我再沒有見過他,隻能安慰自己,我這是要做大逆不道之事了,有些心虛。
謝楓救濟難民的事很快在坊間傳開,西梁百姓心喜,覺得愛民如子的五殿下才是儲君的最佳人選。
可昭帝對謝楓的態度急轉而下。我想應該是容桓的話起了作用。
雖然容桓因為我曾經違背過昭帝,但容桓是祭司,行的是天道,在江山社稷、西梁氣數這方麵,昭帝信他,也敬畏他。
容桓說,星象顯示,天狼星太過耀眼,且命中帶煞,若與帝星離得太近,會遮了帝星的光芒,折了帝星的氣數。
昭帝本有三分疑,但在看到百姓對謝楓的信任後,便打消了所有顧慮,一道聖旨將謝楓貶去西北,駐守邊關。就算是錯了,也沒有關係,現在謝楓一枝獨秀,打破了眾皇子互相牽製的局麵,多一些防備總是好的。
謝楓來的那天,臨安正下著雨,雖然已是仲夏,但臨安陰雨不斷,我身上有些冷,便裹上了厚些的衣物。
我正坐在窗邊看書,房門突然被人推開。謝楓渾身已經濕透,雨水順著他的頭發和臉頰一滴一滴滑落在地上,他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再沒有一絲皇子的貴氣。
他喃喃道:“他是我的父親,他怎麼可以這麼心狠?他明明知道,西北戰事緊張,說不定哪天我就死在那裏,他怎麼這麼心狠?”
我覺得很可笑,昭帝這麼無情,這麼狠辣,居然還有念父子情的兒子。
“你威脅到了他,他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要你死在那裏,他好安穩地度過剩下的幾十年。殿下,這就是皇家呀,我一直覺得殿下比我更明白才是。”我嘲笑道。
他攥緊手指,猛地看向我道:“蘇姑娘,既然他這麼無情,我也不必心軟。隻有登上皇位,我才可以把自己的命攥在手中,再也不會讓人威脅到我一點。”眼神是前所未有地堅定。
我笑了笑:“思玥定會幫助殿下實現願望。”
他抱拳:“那就先謝謝蘇姑娘了。”
“可是,”他轉眼又道,“父皇聖旨已下,命我三日內離京。”
“不急。”我道,“殿下現在就進宮,如此大雨,殿下跪在殿前請求等到聖上生辰過去再離京,多盡幾日孝心,為了不留下無情的罵名,他會同意的。”
昭帝的壽辰還有十天,時間足夠了。
十天,還有十天,我就可以為我的孩子報仇了。
謝楓如願留在了臨安,我去謝楓府上商議生辰那日的計劃時,又遇到了顧紹。
他著一身暗青色的衫子,端坐在廳堂裏,唇紅齒白,膚白勝雪,十分俊美。隻不過,以前他的眼睛是靈動的,就算每次見到我就生氣,但總是一片生機。現在,他臉上淡漠到沒有一絲表情,陰狠到帶著一種淩厲的美。
他聯絡了顧太傅的舊部,又牽線讓謝楓買了兵馬。
我們定下了那日的計劃,先由一些人偽裝成蠻夷人在城東放火鬧事,吸引去一部分禁兵,待眾人酒酣之時,謝楓的兵馬就直接闖宮。
臨安的軍隊一直在城外軍營裏駐守,這麼短的時間,他們定然趕不過來。
商議完後,謝楓送這些朝臣從後門出府。
我與顧紹坐在大廳裏,這樣的情景讓我失笑:“沒想到我們還有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的一天。”
那時,我與他親近,他便生氣,他一生氣,我便更想捉弄他。
那時,我年少,他也年少。
明明不過兩載的光陰,我卻覺得像是過了一個輪回。
他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須臾之後,他站起身,看向遠方:“人都會長大的,那時厭惡的一切現在想來都覺得珍貴。”
隨後,他微微側目看向我:“昭帝生辰那一日你還是別去了,我會親手殺了昭帝報仇,你的手上,不該沾上鮮血。”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空氣中隻留下他紛飛的衣角。
這十日極為漫長。
眼見日子越來越近,不僅謝楓有些不安,連容桓也有些緊張。
行動的前一日,容桓帶我去了臨安的城牆之上。連綿不絕的十仞青磚將這座城圍住,放眼望去,臨安一覽無餘。
我記得前年臨安蘇家還風光時,阿爹曾帶我去了星月樓,那是臨安城最高的地方。那是一個夜裏,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臨安城裏燈火通明,人潮洶湧,比白日還要喧囂。萬盞彩燈掛滿了大街小巷,像一條條夜明珠串成的項鏈點綴在這座城池上,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而現在雖然是白天,但街道上行人稀少,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災民蜷縮在角落裏,整個城裏都被灰敗死寂籠罩著。
容桓道:“思玥,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現在局勢動蕩,若朝中再發生變故,受苦的隻有這些無辜的百姓。”
我不想聽容桓說教,轉身要走。他卻一把拉住我,眼睛裏帶著祈求:“你想報仇,我也替你做了,如今昭帝和謝家的日子並不好過。你有沒有想過——即便現在昭帝再不成氣候,但他的禁兵還是極大的威脅?你們的計劃根本不成熟,謝楓很可能會死在這場叛亂裏,你也會死的。思玥,跟我走吧,你是不是還能記起以前的事?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拋棄了你,但以後不會了。思玥,我知道我活不久,但隻要我活著一天,我便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護你周全。你還小,你才十九歲,你還有很長的一段人生,你的父兄在等你回家,你真的要為了報仇丟掉自己的性命,還被後世唾罵嗎?”
他的話激起了我心底的怒意,我甩開他的手,急聲道:“我不在乎!就算不能成功,我也不會讓他們活著出去,我要讓他們給我陪葬,給我的孩子償命!”
“他們?”容桓難以置信地後退了一步,“除了昭帝還有誰?謝楓?還有其他皇子?思玥,你瘋了嗎?這麼做西梁就完了!”
他指向城中的百姓,聲音中皆是急迫:“你有沒有為他們考慮過?你若是這麼做了,他們會承受多少災難?蠻夷會趁機來襲,他們有可能成為亡國奴,慘死他鄉,他們做錯了什麼?”
我別過頭,不去看那些人:“我顧不了那麼多。”
容桓笑著後退了兩步:“思玥,你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以前我做再過分的事,他都是笑盈盈的,一臉無奈。可如今,他臉上的失望竟讓我覺得有些難過,讓我覺得身邊的最後一點溫暖也離開了。
我側過臉去,不再看他,淡淡道:“容桓,你喜歡的蘇思玥已經死了,愛你的蘇思玥也已經死了。這段日子我常想,如果當初你沒有為了權勢拋棄我,現在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我們會不會回到了安陽?我是不是也不用承受這麼多痛苦?可是你拋棄了我,我在大雨中等了你一夜,你卻放不下榮華富貴。我為什麼要跟你走?容桓,一切都晚了,不論你再怎麼彌補,我都不會跟你走,這次不會,這輩子都不會!容桓,我隻是在利用你,利用你來離間昭帝和謝楓的關係,若你不是大祭司,你覺得現在我會多看你一眼?你不會天真地以為你幫我幾次,我就能忘記以前的事,再和你回安陽吧?我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到你了。”
悲哀瞬間彌漫在容桓的臉上,他眼睛紅紅的,扶住了身側的城牆,彎腰咳了起來。
我轉身離開,身後的咳嗽聲愈發激烈,像是要把血都咳出來。
我沒有回頭,眼睛酸酸的。我也想回家,我也想過上安穩的生活,我更不想背上奸佞的罪名,被後世唾棄千年。我也很想放下,可是我做不到。容桓沒有做錯什麼,隻是當時比起我,他更愛權勢一些。他不必蹚這趟渾水,他應該像以前那樣,雖然消瘦,但是從容淡然,笑起來淺淺的,他應該還是世人尊崇的少年祭司。
這一切,由我一人來終結。
這罪名,由我一人來承擔。
以前昭帝壽辰,定辦得十分隆重,眾臣來賀。可今年西梁局勢不穩,他便隻在摘星樓設宴,讓妃子、皇子們參加。
沒有大臣,更有利於我的計劃。
我在臉上貼了人皮麵具,易容成了十七的模樣,跟著謝楓進了宮。
隻是我沒想到,一進大殿,我便看到了沈珩,他正坐在大殿的右側不緊不慢地喝著酒。
昭帝果真是信任他。
因大皇子被軟禁在殿內,謝楓又即將被貶至西北,太子之位到底是誰的更顯撲朔迷離。眾皇子急切地向昭帝進獻自己找到的奇珍異寶,希望能得到昭帝的欣賞。
我暗暗觀察,尋找合適的時機動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沈珩一直盯著我瞧,我去看他,他便轉過頭無奈地笑了笑。
我心裏有些泛涼,雖然謝楓府上奇人的易容術十分了得,但沈珩那樣聰明,一定是看出了端倪。
我有些著急。
按照計劃,謝楓會在送昭帝生辰禮物時向他動手。大抵是看到沈珩在,他猶豫了,竟生生錯過了好時機。
如今宴席已經過了兩個時辰,看外麵的天色,已經到了戌時,怕是還有半個時辰,宴會就要結束。
其他的皇子都在陪昭帝說笑,唯有謝楓一人自顧飲酒。我看向他,想讓他找機會接近昭帝,可誰知,他竟然側過臉去躲避我的視線。
我有些怨恨他的軟弱,他竟然在最後關頭退縮,平白浪費了我這麼久的心血!
我暗暗攥緊了手指,想著若半個時辰後謝楓還不動手,我便與他們同歸於盡!
此時八皇子正在講一些學堂裏的事逗昭帝開心,聽到他說又讀了許多書,還學會了射箭,昭帝很是高興。
雖然昭帝平日裏對眾位皇子都沒有太過親近,但八皇子是長得最像他的一個,又是寵妃所生,到底還有些不同的。
看到自己精心挑選的禮物都沒被昭帝看一眼,就被放到了一邊,而八皇子不過幾句話就讓昭帝開懷大笑,謝楓不禁冷哼一聲。其他皇子也都瞥了一眼,不再說話。
這時,沈珩看著八皇子笑道:“臣近日總能聽到陳太傅誇讚八皇子,說殿下不僅品德上乘,人也極為聰慧,禮儀經書、騎馬射箭這些在眾皇子中也是拔尖的。陛下前幾日不是問臣誰是太子最合適的人選嗎?那時臣未見八皇子,不想欺騙陛下,就未說什麼。今日一見八皇子,便覺得八皇子既仁德又聰慧,是太子的最佳人選。”
我不知道沈珩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說起太子的事,給其他人找不痛快。
果然,他一說完,其他皇子便直直地看向他,眼中的怒意毫不掩飾。
沈珩卻不以為意,笑著端起眼前的杯盞,掩袖一飲而盡,從容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