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不必提國事。”昭帝笑了笑，又拍了拍八皇子的手道，“軒兒是個好孩子，以後也要像現在這樣努力，父皇可是對你寄予了厚望。”
八皇子聽到此番話，忙開心地應了下來。
謝楓手緊緊握著杯盞，力道之大使得手指都變青。
“看到了嗎？這便是昭帝的態度，即便你做得再好，也不及八皇子分毫。”我冷哼了一聲，在謝楓身邊輕聲道，“殿下，還有半個時辰，若殿下負了思玥這些日子以來的心血，日後你再後悔，再想得到皇位，思玥也不會幫你半分。既然去西北是死路一條，殿下為何不賭一把呢？輸了，思玥定會設法救你出去，隻不過要亡命天涯。贏了，等著殿下的可是這西梁的萬裏河山，是天下眾生對殿下俯首稱臣。”
我的話語剛落，他便猛地站起了身。
昭帝看到後，蹙眉，問道：“楓兒可有何事？”
謝楓斂下眉眼，臉上帶著笑，眼睛裏卻沒有一絲溫度。他拱手道：“臣聽聞八弟射箭的功夫了得，想向八弟請教一番。”
“荒唐！”昭帝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謝楓仍是拱手低頭，沒有起來的意思。
這時八皇子卻開心道：“好呀，五哥的箭法也厲害，我一直想和五哥切磋一番呢。”
昭帝蹙眉，製止道：“軒兒不可如此沒規矩！”
八皇子祈求道：“父皇，明日五哥就要離開臨安了，今日不比，怕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他的語氣七分祈求，三分撒嬌，倒真的像尋常人家的父子一樣。
謝楓攥緊了手指，我知道，八皇子的話刺痛了他，但八皇子與昭帝的關係更讓他生怨。
我樂得在一旁看好戲，謝楓越是氣憤，對我越有利。
昭帝還是有些猶豫，這時沈珩道：“既然兩位皇子都想比試一番，陛下何不滿足了他們的這點小要求呢？天色已晚，就不必再去練武場，在殿中即可。”
“在殿中？”昭帝蹙眉問道，“殿中如何比？”
八皇子瞧見昭帝同意了，歡喜道：“父皇，就讓太監在百步之外放上一張案幾，再放三個酒瓶。我與皇兄就比三箭，誰能把三個酒瓶都擊碎，便是贏了。父皇，可好？”
昭帝思索了一會兒，擺了擺手。
他身邊的內侍很有眼力，瞧見後便慌忙吩咐下麵的人去準備東西。
我看向沈珩，覺得我心中所想沈珩是知道的，可為何他還是幫謝楓說話？他到底存的什麼心思？
不過轉眼之間的工夫，東西便全都備齊。
謝楓與八皇子每人三支箭，八皇子先射，三支無一虛發，酒瓶全碎。眾人紛紛叫好，昭帝亦欣慰地點了點頭，稱讚他。
謝楓亦不甘示弱，前兩支箭都命中了酒瓶的中心，射第三支的時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連八皇子也緊張地盯著那支箭。
謝楓拉滿弓，瞄準了酒瓶。
摘星樓很高，夜風穿堂而過，帶著冷意。殿裏極為安靜，所有人都盯著他手中的那支箭。
就在這時，謝楓突然側身抬腳，狠狠地將八皇子踢了幾丈遠，之後又一個回身將手中的箭瞄準了昭帝。
他這一係列動作不過在眨眼之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昭帝身邊的內侍最先回過神來，尖聲叫道：“護駕！護駕！”
接著，有兩隊禁兵手握彎刀，從殿外蜂擁而進。
八皇子被謝楓踢得極重，他趴在地上吐了一口血，虛弱道：“皇兄你這是為何？”
一旁的幾位皇子也指著謝楓道：“五哥，你瘋了嗎？”
謝楓不理會他們，向昭帝的身前走了一步。
昭帝身旁的內侍抖著手，指著謝楓道：“大膽！趕緊停下來！”
謝楓冷冷看向內侍，隻說了一個字：“滾！”
他與昭帝不過十步之遠，眾人怕他傷了昭帝，皆不敢妄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步走到昭帝麵前。他扔了弓，拿箭尖抵在了昭帝的頸上。
禁兵首領對謝楓拔刀相向：“五皇子，你若敢亂來，就別怪卑職以下犯上！”
眼前的這個場麵簡直大快人心！
我徐步走到大殿中央，側過臉揭掉臉上的麵具，拔了束發的玉簪，青絲滑落，露出我本來的麵容。
我笑著看向昭帝，帶著報複的快意，對那些侍衛道：“你們可以試試，看到底是五皇子的箭快，還是你們的刀快。”
聞言，禁兵果然不敢再輕舉妄動。
因為生氣，昭帝額頭上暴出青筋，他怒聲道：“是你！你竟然唆使朕的皇兒謀反！當日在宮中，朕就應該將你碎屍萬段！”
“陛下！”我還未說話，隻聽到沈珩的聲音冷冷地傳來，“請陛下注意自己的話。”
他收斂了方才的笑容，蹙眉冷眼看著昭帝。
“你！”昭帝語塞，又怒聲道，“你戲還沒看夠？還不趕緊來救朕？”
“救？”謝楓冷笑，“父皇，您的一多半禁兵都去城東追捕蠻夷人了，現在皇宮被兒臣的數萬兵馬團團圍住，這些禁兵來也是送死。若父皇乖乖下詔書傳位給兒臣，兒臣定好好侍奉您這位太上皇！”
“是嗎？”昭帝冷笑，帶著蔑視，“你大可以讓你那些兵馬進來，讓朕看看到底是朕的禁兵厲害，還是你的叛軍厲害！”
我心中猛地一寒，有種不好的預感。我慌忙吹響手中的玉笛，玉笛為號，叛軍聽到笛聲便闖宮。
笛聲落，大殿外安安靜靜，無一人進來！
我側臉看向沈珩，他一步步朝我走來，在我麵前停下了腳步。
“你做了什麼？”我恨恨地問他。
他臉上還是帶著溫潤的笑：“思玥，你想做什麼我都知道。這個時辰，你們那些所謂的叛軍已經身首異處了。我不過是做了一場局，想幫陛下抓出他不安分的兒子而已，不然你的計劃為什麼會這麼順？所謂的太子，所謂的難民，所謂的名聲，都是我在背後幫你。”
原來我做的這一切他都知道，難怪這個計劃可以進行得這麼順利。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個人真的是太聰明了。前一刻我還在慶幸大仇終於可以報，下一刻，他輕輕幾句話便讓我知道自己是多麼蠢！虧我還自以為聰明，自以為可以打敗他，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在背後操縱，他看著我做著可笑的一切，把我當傻子耍。
我後退了幾步，指著他道：“你離我遠點！你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眼神中有一絲難過，但還是很好地掩蓋過去，低聲道：“思玥，我不想做什麼。既然你心中有怨，想要報仇，我便陪你做這一場戲。如今朝堂被你攪成這副樣子，也該玩夠了。五皇子造反，他自己死就夠了，乖，跟我回去吧。”
他的語氣那麼溫柔，那麼寵溺，就像是對待自己任性不肯回家的小妻子一樣。他能忘了這些仇恨，我不能，我忘不了昭帝一次又一次想要殺我，忘不了我慘死的孩子！
“不！”我厲聲喊道。我看不透他，也不再相信他。
既然都到這一步了，我不會放棄，即便今日要死在這裏，我也要拉著昭帝去地府裏給我的孩子賠罪！
心中的恨意和怒意瞬間席卷了我的大腦，我感覺思緒越來不受自己控製。周圍的妃嬪發出尖叫聲，從她們的眼睛中，我看到自己的眼睛變成血紅色，一條緋紅的騰龍從眼角一直蜿蜒到頸間，在雪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我緊攥著手指朝昭帝走去，宮殿開始晃動，大地開始顫抖。
被擒住的謝楓開心道：“蘇姑娘，快帶我離開！”
我譏諷地看他一眼：“五殿下，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想幫你奪得皇位吧？”
他詫異地睜大眼睛：“你什麼意思？”
我嗤笑：“我就想讓你們父子互相殘殺，毀了你父皇和謝家！今天，你們都得死，一個也跑不了！”
而後，我轉眼看向昭帝，一把攥住了他的脖子！
宮殿晃動得越來越厲害，地上開始出現大裂縫，甚至有琉璃瓦從房頂上掉了下來。
妃子們嚇得四處逃竄，禁兵根本站不住腳，更別說救駕。昭帝的臉漸漸漲紅，他伸手拍著我的手，竭力從嗓子裏出聲道：“你這個瘋女人！你快放了朕，朕會死的！”
我手上又猛地用力，勾唇狠笑道：“那你就去死吧。”
昭帝的臉色變青，眼睛開始上翻，隻要我再用力一下，他就死了，這個害死我孩子的惡人就死了！
可就在這時，一記手刀劈在我右肩上，讓我回過了身。下一刻，一把匕首插在了我的心上。
我抬起眼，看到了沈珩的臉，一如既往地俊美。
他那隻白玉一樣的手裏握著一把匕首，狠狠地刺進了我的心頭。
這讓我不敢相信，淚從我的眼睛裏落了下來，我喃喃地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
即便我這樣恨他，即便我這樣想報複他，我也隻是想打破他的自以為是，讓他從雲端跌到泥土裏，讓他嚐嚐傷心的滋味，我從未想過要他的命。可他怎麼做到這樣狠心，狠心地一次又一次傷害我，不留一點情麵，未有一點心軟？
我不知他用的何種利器，不是普通的匕首，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肌膚。我感覺匕首快速地吸著我心頭的血，那些血如水流般沿著匕首往下流，染紅了沈珩白皙如玉的手。
明明流了那麼多血，我卻不覺得冷，隻感覺到了疼。蝕骨的痛意席卷了我的全身，騰龍印記帶著割裂皮肉的痛苦一點一點從我臉上消失，像是有人生生用刀子割去了我的皮肉，我疼得大叫出聲。
沈珩沒有可憐我，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隻是不斷地安慰我：“思玥，再忍忍，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
那麼溫柔，又那麼殘忍。
最後一點印記從我臉上消失，像是什麼東西從我身上被帶走了，我再也忍不住痛苦，抽出腰上的軟劍，刺向沈珩的腰窩！
“不要！”一聲嘶啞淒厲的聲音傳來，我看到阿爹帶著蘇逸和一些沈家的死士跑進了大殿，跪在了我的麵前，哭喊道，“少主，他是你的大哥蘇妄言啊！”
他的話如一聲驚雷炸在我的心上，可是他說得晚了，沈珩的白衣已然被染成了紅色。
我愣怔地看著沈珩，他的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唇上沒有一點顏色。有血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他艱難地扯出一個笑，聲音像以往那樣溫柔：“思玥，你一走這麼多年，可曾想過我？
“你離開青靈山數十年，再沒有給我帶過一句話，像是想與青靈山割去一切牽扯，我很難過。
“思玥，我以為我會和你一起長命百歲，可我好像要死了。你不要再問什麼，忘記我是你的大哥，你隻要記得我是沈珩，傷害你那麼深的沈珩。
“思玥，當初是我拆散了你和容桓，他生不如死，抹了你的記憶，放你離開。他是真的愛你，不會傷害你，把你交給他，我放心。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一個正常人了，忘掉這些年的一切，好好地活下去吧……
“思玥……”
他輕笑著喚我的名字，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記憶中的沈珩，溫潤，聰明，從容。他就算受了傷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也能麵無表情，悠然如往常。他就像個神，掌控著一切。
我從來沒見過他臉色蒼白躺在地上的模樣，我不敢相信他死了。就像我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他是我的大哥。
難怪我總覺得他那麼熟悉，原來他就是我的大哥。離開青靈山那年，我年紀尚小。我向來頑劣，青靈山上枯燥的生活耗盡了我所有的興致，在山上的那些年，我唯一的想法便是離開青靈山。可不論我怎麼努力，還沒等我下山，便被父親——蘇家老家主抓了回來。他甚至告訴我，我這一輩子都會困在青靈山上，麻木地過著每一日，直到死在這巴掌大的地方。那時我是絕望的，絕望到覺得活著都是一件極為漫長的事。直到父親去世，大哥替我承擔了一切，做了蘇家新的家主，放我離開。那一日，他送我下山，看著那個清瘦的少年孤單地站在山上目送我離開，我突然有些愧疚和不忍。
若我也走了，他真的就一個人了。我問他需不需要我陪他，他那樣疼愛我，即便心裏再想，也隻是輕笑著放我離開。我怕他反悔，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雖然我知道在安陽照顧我的人是他安排的，但我還是拚命讓自己不去想他過得怎麼樣，拚命讓自己忘記青靈山的一切，拚命讓自己斷了和那裏的一切聯係。
那時我年幼，加之剛接觸了山下喧鬧的世界和容桓，我很快把他和青靈山忘記了。直到以後的很多年，直到發生後來的事之前，我都沒有再想過他一次，也忘記了他的模樣。所以，當他再次以沈珩的身份出現在我麵前時，我隻覺得熟悉，卻沒有認出他。而他說以前見過我，也不是騙我。
我本以為沈珩捅我一刀，我流了那麼多血，會死。可他抽出匕首的瞬間，我胸前的傷口奇跡般好了，就像未曾受過傷一樣。
我看著沈珩，啞聲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阿爹抱著沈珩的肩頭，一滴滴濁淚順著他蒼老的臉流了下來，他的聲音極為悲愴嘶啞：“老奴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老奴隻是知道家主他一直愛著你。為了你，他不信天，不信命，偏要逆天而行，最後卻不得善終。”
那一天，我聽了一個很長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沈珩的一生，一個為我而活又為我而死的一個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