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昏昏沉沉的,這房間委實陌生,便問道:“這是哪裏?”
小丫鬟回答道:“回小姐,這是相府。”
相府,已經回到臨安了。
之前的種種在我眼前不斷浮現,我心裏記掛著大哥,記掛著蘇家。昭帝早已知曉蘇家和阿爹的真實身份,以前為了打探青靈山的位置,他還能好好對阿爹,如今青靈山那場大火怕是整個臨安已經盡人皆知,昭帝也不會再偽裝什麼。
想到此,我便不能安心。
我慌忙起身,穿上鞋想要往外走,那小丫鬟卻攔下了我:“小姐方才醒來,這是要去哪裏?”
大抵因為沈珩騙了我,連帶著他府裏的丫鬟我都不想理會。
我伸出手想要讓她離我遠些,她卻一下子跪在我麵前,聲音裏都帶上了哭意:“小姐不要為難奴婢。”
我剛醒來,頭痛得十分厲害,如今聽她一哭,我更是有些不耐煩。
這時,沈珩從外麵走了進來,他身著素白對襟華服,手執玉折扇,朗目疏眉,一派貴氣。
小丫鬟挪了挪方向,跪向了他。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朝門外走去,經過他身旁時,他伸手攥住了我的胳膊。
我掙紮,他揮了揮另一隻手,小丫鬟便低著頭退了下去。
他的力氣很大,將我抓得死死的,我氣不過,伸手去打他。
我記恨他騙我,手上使了力氣,他卻躲也不躲。最後,我打累了,便停了下來。
我不去瞧他,眼睛直直地看著門外的院子:“我要回蘇府。”
他垂眸看我,低聲道:“你放火燒青靈山的那日,昭帝便下旨查封了蘇家,如今蘇家已是回不得了。”
我猛地攥住他的袖子,抬眼看著他,著急地問道:“阿爹呢?”
沈珩看了看我手上的小動作,勾唇輕輕一笑,安慰我道:“你放心,你離開臨安沒多久,你爹也悄悄地離開了,待昭帝查封蘇家時,蘇家早已是人去樓空。”
聽到阿爹無事,我便稍稍鬆了口氣。
大抵是我安靜的樣子討得了沈珩的歡喜,他伸出手想要替我攏一攏耳側的碎發,我側過了臉,避了過去。
他的手在空中一頓,而後又收了回去,說道:“還在生氣?”
語氣淡然如往常一般。
被騙的不是他,家人生死未卜的不是他,一夕之間仿佛失去了一切的也不是他,我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淡然。
“我要離開。”我淡淡道。
要喜歡他的是我,被他騙的是我,害家人生死未卜的也是我,都是因為我喜歡他。我不恨他,隻怪自己蠢,現在我隻想離開臨安,去找大哥。
“不可以。”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氣勢。
“為什麼?”既然已經找到了蘇家,我沒了利用價值,還留著我做什麼?
他卻不再理睬我,起身朝門外走去:“你在這裏安心養傷,哪裏也不準去。”
我追在他身後,想要攔住他,但才走到門前,就被兩側的侍衛攔了下來。
沈珩將我困在這一方小院子裏,平日不讓我邁出院門一步,我想見一見“小斷袖”,見一見白清寒,沈珩也不答應。他似乎有意斷了我與外界的聯係,別人不知道我在這裏,我也不清楚外麵發生了什麼。
沈珩經常來看我,可我不想見他。每次看到他,我便想到他帶人圍剿青靈山時冷漠的模樣,到了夜裏,我便睡不安穩。
我一夜一夜做著噩夢,有時夢到阿爹喚我,有時夢到年幼時在青靈山上,大哥牽著我的手帶著我玩耍,有時夢到大哥和阿爹被人圍攻,萬箭穿心慘死的模樣。我時常在夢裏驚醒,醒來後便再也睡不著,在院子裏一坐便是半宿。
夜裏風涼,沒多久我便染上了風寒。
我渾渾噩噩睡了大半日,模糊間感覺到有大夫來替我把脈以及聽到沈珩冷聲斥責下人的聲音。
我頭疼得厲害,身上也一陣一陣地冷。
不多久就有人端了湯藥過來,即便是意識不清醒,我也聞到了苦味,搖著頭躲了過去。
藥汁似乎灑在了錦被上,接著,我便被人從身後抱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輕,很溫柔,年幼時我生病,每次不舒服,大哥也是這樣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哄我睡覺。
我以為是大哥,便委屈地在夢裏哭了出來。
我問他去了哪裏,問他阿爹好不好,白芷好不好。他便如幼時那般,輕輕拍著我的背,低聲回答著:“他們都好。”
我躺在他的懷裏睡得並不安穩,我怕他責備我,便抓著他的胳膊與他解釋。
我說我不是故意帶著沈珩去蘇家的,我那麼喜歡他,他為了救我快要死去,那時我快要跟著他一起死去。我那樣相信他,在得知大哥可以救他時,我想也未想便帶著他來到安陽,違背了蘇家的祖訓,最終卻毀了蘇家百年基業。
我覺得十分難過,抱著“大哥”的胳膊低聲啜泣起來。“大哥”突然緊緊抱住我,低頭吻在我的額頭上:“思玥,對不起。”
後來我哭得累了,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似乎睡了很久,直到再次被噩夢驚醒。
我出了一身汗,像被水洗過一樣,身上卻不再像白天那樣燙了。
此時已入了夜,桌子上燃著一盞蠟燭,更襯得房間裏昏暗而幽靜,守夜的丫鬟倚在桌子上打著盹兒。
我渴得厲害,嗓子幹得如火燒一般,便穿上繡鞋,扶著床沿,想要倒些水喝。
這時,窗欞上傳來“咚咚咚”的聲音。
我以為是風大的緣故,便沒有理會。可接著又是三聲“咚咚咚”的聲音。
我疑惑地朝窗邊走去,想要瞧一瞧窗外到底是何人。
推開窗,隻見窗外遠遠掛著一輪如玉盤一樣的明月,窗前是一株株開得嬌豔的海棠,一簇一簇,紅得像火一樣。
然,窗外並無一人。
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便想關上窗。回眸間,卻在角落裏發現一個白色的紙團。
我將紙團撿了起來,還未來得及看,便聽到小丫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姐快些關上窗戶,你剛染上了風寒,是萬萬吹不得涼風的。”
她一邊說,一邊快步朝我走來。
我慌忙將紙團藏在袖子裏,看她將窗戶掩上。
她扶著我朝床榻走去:“小姐先歇著,奴婢這就讓人請大人和大夫來。”
此時已是子時,夜半時分,他人早已進入了夢鄉。小丫鬟去了沒多久,沈珩和大夫便匆匆趕了過來。
我坐在床上,看沈珩快步走到我的床邊,他還是錦衣華服,似乎還未睡。
他在我的床邊坐了下來,然後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額頭,瞧瞧我還燒不燒,我抿著嘴,往一旁側了側身子,躲了過去。
他收回手,喚大夫來給我把脈。
我靜靜地坐在床上,任由他們動作。
把過脈後,大夫拱手對他說道:“大人,姑娘的高燒已經退了下來,再吃幾劑湯藥調理一下即可。”
他點了點頭,讓小丫鬟送大夫離開。
我躺了下去,側著身子背對著他,聽他在身後低聲道:“思玥,你睡了兩日,我很擔心。”
若是以前,他說這樣的話,我肯定開心得跳起來。如今,在他騙了我之後,我突然覺得他再說出這樣溫柔的話顯得十分可笑。
這個世人口中溫潤如玉的人,有著這世間最冷漠無情的心。
我不知道他將我留在府裏要幹什麼,我甚至懦弱得不敢去想。
我沒有理會他,又往錦被裏縮了縮身子。
身後是一段極為漫長的寂靜,而後,他替我掖了掖被角,起身走了出去。
那一瞬間,不知為何,我突然難過得想哭。
如果,他不曾騙我該有多好。
沈珩離開後,我便打發小丫鬟去了外廳,然後起身去案幾旁坐了下來。
方才怕沈珩瞧到紙團,我一直藏在衣袖裏,如今拿出來,有些地方已經被汗浸濕了。我湊到燭火旁,把紙團一點一點展開。
上麵濃墨描繪了幾個字。
“安好,勿念。”
落款:兄,蘇妄言。
我開心地笑了出來,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大哥沒事。
我把紙團上的字看了許多遍,反反複複確認著大哥的筆跡。後來,我實在困了,便將紙團放在繡枕下,這才睡了過去。
大抵是大哥的來信讓我的心情好了些,我的身體也慢慢好了起來。雖然我不想見沈珩,但他每天得空就來看我。我不清楚他為何要這樣做,更不願去想。我不理睬他,他也不是多話的人,所以每次相見,我們都說不了幾句話。後來,他來的次數少了,聽小丫鬟說,昭帝找不到蘇家人十分生氣,沈珩的日子也不會清閑了。
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窗邊等大哥的來信,我想知道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為何不來接我。可我等了很久,那雕花窗欞再也沒有被敲響過。
漸漸地到了暮秋時節,庭院裏的葉子開始泛黃。
這天夜裏,我等了半宿,仍是沒有等到蘇家的人,於是躺到了床榻上。
大抵過了半個時辰,我快要入睡,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那動靜十分小,若不是在寂靜的夜裏,是聽不到的。
我十分歡喜,以為是蘇家來了人,便慌忙坐起身朝身後看去。隻是剛轉過頭去,我便感覺頸間一陣寒意。
我斂下眉眼,看到那是一把匕首,在昏黃的燭火中泛著亮瑩瑩的光。執著匕首的手瑩白而纖細,十分漂亮。
我順著那手緩緩向上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襲湖綠色的雲霧煙羅裙,衣袖和衣擺上繡著大朵大朵的扶桑花。如墨的青絲垂在她纖細的腰肢間,束起的發髻間別著翠綠的珍珠發釵,露出了光潔的額頭,墜著銀色的額飾。青紗遮住了她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清明的眼睛。
一個絕色的姑娘。
我總覺得在夜間飛簷走壁的殺手們都是穿著一身黑衣來武裝自己,我不知道這個姑娘是不把沈珩和相府的侍衛放在眼裏,還是對自己太過自信,竟然穿著這麼紮眼的顏色來行刺,這不是把自己當靶子嗎?
守夜的小丫鬟已經被她敲暈在了地上,她顯然是從窗戶那裏跳進來的,窗欞大敞,夜風吹了進來,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
“你就是蘇思玥?”她的聲音因沒有一絲感情而稍微有些清冷。
若在以前,當有個姑娘拿劍抵著我時,我首先會想到自己是不是禍害了她的相公,可如今,我的身份暴露,朝中的勢力糾纏在一起,我竟分不出她到底是哪一派的人馬。
我隻能點了點頭:“是我。”
她眼神一冷,抵在我頸間的匕首又近了一分:“容大人為了你生不如死,你倒好,將他忘了個幹幹淨淨,還在這兒逍遙快活!”
我覺得她年紀輕輕就瞎了挺可憐的,她從哪裏看出來我日子過得逍遙快活?
我把匕首輕輕往外撥了撥:“姑娘可是認錯了人?幾個月前我在去西北的路上遇到容桓,這才認識了他,並不覺得忘記了什麼。”
聞言,她眼中的凶光更甚,像是要把我吞沒:“我不相信你會忘得如此幹淨。蘇思玥,以前你不是每夜都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嗎?夢裏有個身著青衫的背影,你找了他那麼久,甚至曾把沈珩當作是他。後來遇到容大人,你就沒有覺得有半分熟悉嗎?”
我再也沒有半點玩鬧的心思,直直地看著她,道:“你是誰,怎知道我在相府,怎知道這些?”
她冷笑:“我叫靈音,是欽天監裏的弟子。沈珩將你藏得這般嚴實,連昭帝都被他騙了去,可我是占卜師,即便資質不如容大人千分之一,但是我想知道的事還是能知道的。”
我覺得她說的話太過玄幻,大抵她也看出了我眼中的懷疑,便伸出五指覆在我的頭頂之上,道:“既然你不信,便自己去看一看吧。”
我像是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裏不再是四月草長鶯飛的臨安城,而是古老沉寂的安陽。
遇見容桓那年,我還不足九歲。那時父親去世沒多久,大哥又嬌慣我,以至於我人雖然小,卻是一肚子壞主意。
我是個閑不住的性子,青靈山上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枯燥無趣,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想著逃出青靈山。初始時大哥還會又哄又騙讓我留在山上,到後來他看出我隻會給他惹麻煩後,便將我送下了青靈山,在安陽城裏給我尋了處好人家住了下來,過上了尋常姑娘該有的生活。
我到安陽的第一天,便躲過奶娘,爬牆出去玩。爬上牆頭,我卻瞧見青磚牆的另一側,一群十一二歲大小的少年正圍在一處欺負一個小男孩。
那小男孩瘦得像紙片一樣,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他穿著青色的衫子,臉白白的,像糯米團子一樣可愛。
我坐在牆頭上,看那群少年將小男孩團團圍住,向他討要他手裏的糖葫蘆。
小男孩坐在樹下,手裏緊緊攥著糖葫蘆,直直地看著他們,卻是抿了抿嘴角,沒有說話。
那些少年看小男孩敢忤逆他們,頓時生了氣,你一拳我一腳地打起了小男孩,一邊打,一邊怒聲說:“你這個病癆鬼,本少爺要你的糖葫蘆是看得起你。我娘說了,你娘親是青樓女子,染上了見不得人的病,你爹不要你了,才把你扔到安陽來。病癆鬼!”
“病癆鬼!病癆鬼!”
旁邊的少年跟著起哄,一聲一聲,不絕於耳。
小男孩被打得狠了,不求饒,也不哭鬧,隻是緊咬著唇睜著漆黑的眼睛瞪著他們。
結果換來的是更加狠厲的毆打。
沒想到第一天來安陽,我就遇到打群架的。
我看了一會兒,覺得此時正是我行俠仗義的時候,便從牆上跳了下來,指著他們大聲道:“你們是誰?誰準許你們欺負人的?”
那些小男孩顯然沒有料到有人會站出來,微微愣了一下。其中一個抬起下巴,驕傲地說道:“小爺是城東陳員外的兒子,你又是誰?”
我掐著腰,也抬起下巴,冷哼一聲,說道:“小爺是臨安淮安王府的長樂郡主!”
那些小男孩被嚇到,結結巴巴道:“你騙人!如果你是長樂郡主,怎麼不在臨安,來安陽做什麼?你……你若是再多管閑事,小爺揍你哦!”
我瞪了他一眼:“阿爹派我來安陽體察民情!若是你們誰不聽本郡主的話,本郡主便將你們都鎖到大牢裏去!本郡主自小就習武,現在就讓你們瞧瞧本郡主的厲害。”
說完,我便一腳踹翻了那勞什子陳員外的兒子。
那小男孩摔倒在地,痛哭出聲。其他的小孩瞧見,紛紛如鳥獸散。那陳員外的兒子看到沒有人幫他後,也抹著眼淚跑了。
我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笑得“咯咯”出聲。其實我哪有習武,隻是有點從小和山裏的飛禽走獸打架,打出來的拳腳功夫而已。
看著他們走遠了,我這才回過身去,正看到那個男孩歪著頭看我。我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再欺負你,你就告訴本姑娘。以後你跟著我混,我保護你,好不好?”
小男孩看了我半晌,末了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笑,又問他:“我叫蘇思玥,你叫什麼?”
“容……容桓。”小男孩聲音輕輕脆脆的。
容桓?不認識。
我看著他手裏的糖葫蘆,舔了舔嘴唇。
他看到我的動作,遲疑地將手裏的糖葫蘆送到我麵前:“你想吃?”
我眨了眨眼睛:“想!”
他笑了笑,將糖葫蘆塞到我的手裏,唇紅齒白的模樣,竟比小姑娘還要好看。
他沒有我高,又瘦得厲害,我一直以為他比我年幼,可聽他說了兩句,我才知道,他竟然已經十一歲了。
我第一次吃到這樣好吃的東西,彎著眼睛坐在樹下啃。他托著下巴笑著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你當真是長樂郡主呀?”
我嘴裏塞滿了糖葫蘆,說話含混不清:“騙他們的!”
我三下五除二便把糖葫蘆吃完,而後就要爬牆回家,他站在牆下,眼巴巴地看著我:“你明天還來嗎?”
我垂下眼簾想了想,怕明天躲不過奶娘,不敢應允他。可他又說道:“我還有糖葫蘆。”
我一聽,慌忙點頭。而後,他很開心地笑了。
我從小住在青靈山上,山下的這些新鮮事物我從未見過。如今我第一次吃到糖葫蘆,因此對它的執念甚深。
因為有糖葫蘆的誘惑,我天天爬牆去找容桓,順便替他收拾了那些找他麻煩的小男孩。
一來二去,我和容桓建立了十分深厚的革命友誼,那勞什子陳員外的兒子也不敢再欺負他了。為此,容桓很感激我。每當他拉著我的手謝我時,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救他純粹是為了他的糖葫蘆。
後來我吃膩了糖葫蘆,他便換了桃花餅、栗粉糕,每天都換不同的糕點。我被他的美食收買,每天醒來便想著怎樣躲開奶娘去找他。
如此過了半年,入了夏,我便隨著容桓一起去學堂念書。
容桓已經十二歲了,漸漸地長成了一個少年。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軟弱,個頭也開始拔高。他念書很用功,也很聰慧,學堂裏的夫子都十分喜歡他。
相比之下,我卻是讓夫子頭疼的那一個。每次聽夫子講課,我都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口水浸濕了手下的宣紙。
夫子生氣,便提問我詩句,若是回答不出,便要打我手板。
我嚇得快要哭出來,隻能眼巴巴地看向一旁的容桓。他無奈地笑了笑,把答案寫在紙上,高高地舉了起來讓我看。
我素來能闖禍,每次夫子責罰我,皆是容桓擋在我麵前。有時我揍了哪家的小孩,夫子問起時,總是容桓替我背黑鍋。夫子打他手板,他的手腫得不像樣子,看著他因疼痛蹙在一起的眉頭,我心裏愧疚極了。可是我要強,總不好意思和他說對不起,隻能站在一邊看著他。他卻是毫不在意,摸了摸我的頭,笑道:“沒關係,不疼的。”
這樣好的少年。
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從未斷過藥。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偷偷嚐了一口藥,當真是苦到心裏。
他喜歡彈琴,我十二歲那年的春天,夫子帶著學堂裏的眾人去郊外踏青。我和其他小夥伴玩鬧了一陣後,聽到梨樹林裏傳來琴聲。我循著聲音一路走過去,隻見容桓坐在一株梨樹下,身前是一把七弦古琴。
那時梨花開得正濃,白茫茫的一片,地上像是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有風拂過,零散的小花便一瓣一瓣落了下來,落在地上,落在弦上,落在他的肩上。十四歲的青衫少年,單薄卻堅毅,悲苦卻隱忍,看著他白皙的側臉和微微勾起的嘴角,在那樣一瞬間,我覺得這世間沒有比他更好的少年。
從那日起,我開始纏著他,要他教我學琴。他也不嫌我吵鬧,很快便答應了。那是我最開心的日子,他帶著我去梨樹下彈琴,將我攬在他的身前,牽著我的手,撥弄著一音一弦。
我從未像那樣般認真學習一件事物,後來我的琴聲越來越好聽,連夫子都覺得詫異。頑劣如我,沒有一點溫婉的樣子,卻是將琴彈得比任何女子都要好聽。
那時我已經大了,奶娘開始教導我男女有別,不準我和容桓再像以前那樣親近。我雖然不想這樣,但又拗不過奶娘嚴厲,隻能每日趁奶娘睡下後蹲在牆角,和容桓隔著牆說話。有時月色好,我便把琴背出來,我在牆的這一邊彈,他在牆的另一側應。月光如霜,陣陣蟬鳴。那就像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不能說,亦不舍得說。
容桓才華斐然,夫子不止一次勸說讓他去臨安,可他每次都拒絕了。引以為傲的學生如此沒有上進心,夫子十分氣惱。直到那一日,下了學堂,夫子又將他留了下來。我在門前等他,他和夫子談了許久,最後竟然爭吵起來。
他從夫子那裏出來時臉還腫得厲害,青紫的巴掌印在他白皙的臉上格外顯眼。雖然他不說,但我也知道一切都是因為我。我的眼睛酸酸澀澀的,他笑了笑,安撫我道:“我不會去臨安的,臨安哪有安陽好。你九歲那年不是說要保護我嗎?我以後肯定要在你身邊,一步也不離開。”
我想笑,淚卻落了下來。我哪裏保護過他,明明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保護我。
那一年,我十三歲,容桓十五歲。
那一年,我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少年。
那一年,我們都覺得會這樣在一起一輩子。
可是後來沒多久,容桓反悔了。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黃梅天,我像往常一樣去容桓的府前等他一起去學堂。可容家的管家打開門,對我說:“蘇小姐請回吧,少爺以後不會去學堂了,他去了臨安,已經走了。”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明明昨天夜裏我還和他在牆角一起說話,怎麼一夜過去,他就離開了?
我攥住管家的衣袖,問他容桓什麼時候走的,管家似乎被我失態的樣子嚇到,慌忙回答道:“剛走沒多久,現在追還來得及。”
我聽到後,鬆開管家拔腿去追。我一路從雀籠巷跑到了安陽城門處,待到城外幾裏處,終於看到了容家的馬車。
我喜極而泣,喊著容桓的名字。我想問問他為什麼不辭而別,若他真想入朝為官,我定不會攔他。可聽到我的呼喊之後,那馬車駛得更快了。
我不知追了多久,隻感覺呼吸急促,腳上一陣麻木。鞋子已經跑丟了一隻,頭發也亂得不像樣子,我終於跑不動了,跌倒在地,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狼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