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容桓的話仿佛一記悶雷炸在我的耳邊,我愣怔地順著床沿跌坐在地上。四周突然安靜下來,軍醫慌慌張張地從外麵趕了過來,還未來得及說話,容桓便低歎了一聲,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帶著眾人離開。

西北的深夜帶著一種蕭索寂寥的安靜,帳外呼呼的風聲聽得人心慌。

我坐在地上,頭靠在床沿上,臉旁是沈珩的手。他的手涼涼的,白皙修長,潔白如玉,骨節分明,一點也不像行軍打仗之人的手。

我總覺得認識他的時間還不長,第一次在國子監見到他的情景好像還是昨天,如今,他卻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裏,很可能隨時就會死去。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氣,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動。

我一連坐了兩個時辰,夜越發地安靜,越發地冷,沈珩的臉色也越來越差。

這時,營帳被人輕輕揭開,一股冷意猛地鑽了進來,月光白亮亮地灑了一地。我抬起頭,看到軍醫拎著藥箱走了進來。

他走到我麵前,一拱手,低頭道:“蘇小姐,容大人命下官來給沈相施針。從現在起,下官會每隔三個時辰來一次,以免沈相體內的毒素再擴散。”

我扶著床沿站起了身,啞聲道:“如此便有勞先生了。”

軍醫又道:“來之前容大人讓我給蘇小姐帶句話,他在帳外等蘇小姐,有話要對你說。”

我有些疑惑,容桓既然有話要說,為何不直接過來找我?而且現在沈珩身體這麼不好,隨時有可能毒發,身邊怎可無人照拂?

大抵軍醫看出了我的顧慮,又低聲道:“沈相這邊下官自會照看,蘇小姐請放心。”

我點了點頭,向他道了謝,便走出了營帳。

西北的夜裏冷得不像樣子,我縮著身子,攏了攏身上的衣衫。帳前燃著燭火,皎皎月光下,我看到容桓坐在營前的小山坡上。風吹起他淡青的衣衫,勾勒出的背影格外消瘦。

我朝他走去,隔著幾步遠,我就看到他周圍擺滿了酒壺。遇到他這些日子來,我從未見他飲過半滴酒,倒是常見他把藥罐子抱在身邊。

我伸手碰了碰他身側的酒壺,想看看他喝了多少,拿起來卻發覺瓶裏皆是滿的。

容桓看到我的動作,笑了笑,帶著些無奈,又分外悲涼。

他向來蒼白的臉上染上些許紅意,顯然是在風裏坐久了。他的聲音卻十分清明:“每當提到酗酒之人,人們總是嗤之以鼻,甚至厭惡至極,我卻十分羨慕他們。聽聞醉酒之後便什麼也不記得,不記得那些讓你傷心的事。他們難過了,便可以醉酒逃避。可我不能,即便再難受,即便再無奈,我生命裏的每一秒都很清醒,清醒地感受痛苦,清醒地逼迫著自己在絕望中一步步走下去,即便知道眼前是萬丈深淵。”

小藥罐子一貫都是風輕雲淡的,如今這麼深沉,倒讓我有些不適應。我不知他遇到了何事,更不知如何勸慰他。即便對占卜這一行不了解,但我從小便聽家中年長之人提起過,當朝的大祭司是何等風華絕代的一個人。

十五歲便可觀天象,看出嶺南水澇之災,救萬民蒼生;十六歲便可看國運,保江山社稷;十七歲便掌管了欽天監,成了西梁萬人敬仰的大祭司。

姿容入畫,無雙風華,摘星樓上,衣袂飛揚,恍若謫仙。

然,占卜、窺天意的人不會長壽,尤其是容桓這般開朝未有、讓其他占卜師望塵莫及的存在,測得準了,看得多了,總歸得用些東西來換。

哥哥曾說,極好的占卜師是活不過三十歲的。

我轉頭看著容桓的側臉,他抬著頭看著夜空,聲音裏掩著低咳,嘴唇蒼白。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卻看向我道:“你當真這麼想救沈珩?”

突如其來的話讓我一愣,而後我便欣喜起來:“你可有法子?”

他的目光很平靜:“確實有法子,可是這個法子需要你暴露自己的身份,你也願意嗎?”

我心中猛然一緊:“你怎麼知道的?”

大抵是我眼中的戒備太深,容桓低笑:“你忘記我是占卜師了嗎?不過你放心,我的嘴還是很緊的。”

他笑起來眼睛亮亮的,說話間又低聲咳了起來。不知為何,雖然與他相識不久,但我莫名地十分相信他。

我鬆了一口氣,又問道:“救沈珩與我的身份有何關係?”

容桓斂下笑意,低頭擺弄著酒壺:“蛇草毒隻有你哥哥——安陽蘇家家主蘇妄言能解。”

說完,他抬眼靜靜地看著我:“思玥。”

思玥。

這個名字許久未有人提及,如今猛地被人喚起,竟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安陽蘇家在西梁的地位、在昭帝心中的分量你是知道的。”容桓道,“思玥,你要想清楚,你若是選擇救沈珩,便是要將你的身份、你蘇家暴露在世人的眼光之下,暴露在昭帝的眼皮子之下,你當真要這樣做嗎?”

我在容桓的身邊坐了下來,夜裏的風吹在臉上,有些疼。

容桓的話讓我的心沉到穀底,世人都道臨安蘇家富可敵國,掌控著西梁的經濟命脈,商人雖然低賤,但蘇家不同,連昭帝都會給蘇家幾分薄麵。

雖是如此,但我知道,容桓要說的不是臨安蘇家,而是讓昭帝真正忌憚的,安陽蘇家。

這是一段皇家與蘇家的秘辛,先祖皇帝開朝時,曾得神人幫助,一統江山社稷。先祖登基後,那神人便化作一條巨龍盤踞在西梁的神州大地上,護西梁周全,而龍脈則由神人的後人蘇家帶回安陽青靈山,世代守護。若西梁君主勵精圖治,那麼西梁便會風調雨順,皇室謝家亦會永遠統治一國之民;若西梁君主昏庸無道,蘇家便可以龍脈另立新君。

開朝以來,蘇家與皇家便相生相克。西梁前幾代君主對蘇家尚且敬重,但漸漸地,他們不堪被別人掌控,想要找到蘇家,取回龍脈。然,幾百年來,他們在安陽搜尋了無數遍,仍是沒有絲毫蘇家的消息。

我是在青靈山上出生的,父親是安陽蘇家上一代的家主,他有我和大哥兩個孩子。在我九歲那年,他便去世了,而大哥順理成章成了蘇家新的家主,守護西梁的龍脈。大哥長我六歲,性子十分沉穩,按照蘇家祖上的規矩,他從未踏出青靈山一步。但我與大哥十分不同,自打我有記憶起,青靈山上的生活便讓我覺得無聊,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下山。開始時,大哥還會拿蘇家的家訓來約束我,後來被我纏得久了,他也覺得把我留在青靈山沒什麼用處,隻會惹禍讓他收拾爛攤子,於是把我送去了安陽。我在安陽一直生活了十多年,到我十五歲這年,我又來到了臨安。

臨安蘇家不過是蘇雲鶴向大哥傳送消息的一個聯絡點而已,蘇雲鶴也不過是蘇家照看我和大哥長大的下人。

幾百年來,安陽蘇家從未出現在世人眼中,西梁的君主找了許多占卜師,也未尋到蘇家的下落,如今卻讓容桓算了出來。

容桓看向我道:“思玥,或許你不知道昭帝對蘇家的心思,但我清楚,沒有一個皇帝想要有人在背後掌控自己,他想安穩地坐在皇位上。即便知道蘇家守護著龍脈,若是他知道蘇家在哪兒,誰也不能保證他會做些什麼。”

容桓這人說話一向不緊不慢,即便心中焦急,他說話時也是安靜從容的。我有些疑惑,他是西梁的大祭司,理應盡忠於昭帝,為何他知道我便是安陽蘇家的少主,卻不告訴昭帝?

我將心中所想問了出來,容桓一愣,而後笑了笑,轉過頭去斂下眉眼說道:“有些事即便算出來,也不能說出來。”

西北雖冷,夜晚卻如臨安一樣,星月滿空,靜謐而深邃。

以前在青靈山時,父親還未去世,他時常將年幼的我背在他的肩膀上看星星。那時青靈山的星星比現在還要亮,父親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思玥,你是蘇家的一切,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守護住龍脈。”

那時我雖然年幼,但也能明白蘇家的宿命,我們雖有著無比榮耀的地位,但一輩子隻能如先人般生活在青靈山小小的山頭上,不能踏入這繁華的世間一步。

父親雖然一直苦口婆心,奈何我性子頑劣又叛逆,從不將父親的話放在心上。後來父親去世,大哥便替我承受了幾十年的孤寂,成了蘇家家主,將我送離了青靈山。我在繁華喧鬧的臨安樂不思蜀,如今一想,竟有多年未回過青靈山,也未問過大哥是否安好,我甚至連他現在長成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我在冷風裏坐了許久,到最後臉上凍得已經沒有了知覺。容桓一直沒有說話,他在等著我做選擇,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糾結無奈過。

許久之後,我將手裏的酒壺放在了地上:“阿桓,你先將軍中的事務安排妥當,我們明日便啟程吧。”

聞言,容桓猛地看向我,向來平靜的目光裏帶著些許難以置信。我也覺得自己瘋了,但是讓我眼睜睜地看著沈珩去死,我做不到。

“你便如此喜歡沈珩?”容桓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點了點頭。

“為什麼?”

我抬起頭,看向遠處無盡的黑暗:“我十五歲那年生了一場病,醒來後每夜總是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裏有個背影,很熟悉的感覺,像是相識多年,但我不記得他是誰,他也未曾回頭看過我一眼。我總覺得我忘記了什麼,阿爹卻說隻是一個夢。我不相信,於是走過臨安城的大街小巷,看了一個又一個背影,為此還被指調戲良家男子,落下個臨安一霸的名聲。後來,我遇到顧紹。那天我正在街上追一個小賊,看到前麵清瘦的背影,以為回到了夢裏,便一把抱住了他。我千方百計地接近他、討好他,可他每次見到我總是很生氣。直到那一次,我掉在水裏,當我以為他會救我時,他卻救了魏萱瀅。那一刻我便知道,他不是我要找的人。那一刻的感覺我到現在還能記得,無法呼吸的疼痛感,下一秒就會死去的絕望,想掙紮、想活下去卻無能為力的無奈。所以,當沈珩把我拉到他懷裏的那一刻,我激動得快要哭出來,我心裏滿是歡喜,滿是感激。從那一天起,他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與以往在街上追的那些公子不同,與顧紹不同,沈珩是第一個我真真正正放在心上的人。後來我落下山崖,他背著我下山,那熟悉的感覺讓我覺得我們不止認識這麼短的時間,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而後,我看著容桓,安靜道:“阿桓,我喜歡沈珩,很喜歡很喜歡他,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即使要違背蘇家的祖訓。”

容桓的眼睛裏突然溢出濃烈的悲傷:“你如此肯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輕輕笑了笑:“即便不是也沒關係了,我救他,因為他是沈珩。”

容桓靜靜地看了我許久,久到他終於相信我不是在開玩笑。他轉過頭去,用袖子遮住了眼睛,低笑出聲,聲音中帶著些許苦澀:“思玥,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相信宿命。”

我不曉得他為何會突然發出如此感慨,笑過之後,他低咳了起來,彎腰掩著唇站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吹了風的緣故,他的狀態看著又有些不好,我想扶一下他,他卻放下衣袖,不著痕跡地躲了過去。

“思玥,以後不管發生了何事,你要相信,我不會傷害你一分。”

說完,他便轉身朝營帳走去,背因咳嗽而微微佝僂著,整個人似乎再也沒有以前的活力。我的腦海中似乎浮現出一張稚嫩青澀笑得靦腆的臉,因為心中掛念著沈珩,便沒有多想,也站起身朝沈珩的營帳走去。

容桓封鎖了沈珩受傷的消息,留下幾位靠得住的將軍在營裏坐鎮。第二日一早,他便安排了去安陽的馬車。

平坦的官道上,兩輛馬車疾馳著朝東駛去,所過之處,揚起陣陣塵埃。

車廂內十分寬敞,沈珩安靜地躺在軟榻上,廂內正中間有個暗紅色的茶幾,軍醫正坐在茶幾旁撥弄著藥爐。此時已入了秋,天氣漸漸轉涼,但因有這藥爐,車廂內倒是暖和了許多。

我與沈珩在一輛馬車裏,容桓身體不好,便自己在另一輛馬車裏。

沈珩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候不多,大夫每隔三個時辰給他施針控製他體內的毒,容桓身體好的時候會過來瞧瞧。

一連走了半個多月,終於進了安陽境內,馬夫卻不知該往哪兒去。

我讓侍衛在城中尋了一處客棧,讓容桓他們在此處等著,而後隻帶著一個車夫駕著馬車朝青靈山駛去。

半路上,沈珩醒了過來。他伸出手緩緩地撩開簾子,問道:“這是要去哪裏?”

不知是不是被灌了半個多月靈丹妙藥的緣故,他的氣色比之前好了些,但臉色仍是泛青。

我扶著他坐了起來:“我們去青靈山。”

“青靈山?”他病著,反應也遲鈍了些,蹙眉疑惑的表情竟有些可愛。

他中毒這麼久,我從未有一時好過過,生怕他一不小心毒發死去。如今瞧著他似乎好了些,我便也開心了起來:“對呀,青靈山是我家。”

他又問道:“為何從未聽過?”

安陽最北的地方,數十座山峰連綿不絕,而青靈山便在座座山峰之中,周身籠著白色的霧澤,幾百年來蘇家久居於此,世人從未踏足過。

我不知該如何同他解釋,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好在這時馬車終於駛到了山腳下。

我扶著沈珩下了馬車,隻見眼前是連綿不斷的山巒,層層白霧猶如仙障一般將青翠的山巒圍住,竟看不出一條去路。

我打發車夫離開,而後扶著沈珩朝山上走去。

沈珩向來聰慧穩重,雖然一路上清醒的時候不多,到這時想必也猜到了十之八九。

“世人從不知青靈山在何處,現在你帶著車夫來到這兒,不怕別人都知道青靈山在何處了嗎?”

我一邊算著八卦圖的方位,一邊回他:“即便知道了也沒關係,這上山的路是蘇家先人設下的八卦陣,天罡、北鬥,一共二十七套陣法,一陣接一陣。若不會解這八卦陣,便會在霧障中失了方向,永遠尋不到路,困死在這深山之中。”

我一心隻想著趕快回到家中,讓大哥解了沈珩的毒,說這話時也沒有多思考。我剛說完,便發覺沈珩停下了腳步。我詫異地朝他看去,發現他正緊緊地看著我,神色間讓我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許久之後,他緩緩開口:“你如此相信我,將我帶到這青靈山上,就不怕我騙了你嗎?”

這也是容桓想了很久也沒問出的話:不怕沈珩騙了你嗎?

我咬著嘴角想了想,然後笑著搖了搖頭:“不怕!隻要你是沈珩,我就相信你。”

沈珩直直地看著我,漆黑的眼睛深邃得像一汪潭水。他看了我許久,而後在我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捧著我的臉,低頭吻在了我的額頭上。

他的嘴巴涼涼的,像塊玉一樣,呼吸卻十分溫熱,盡數灑在我的額頭上。我的臉驀地一紅,心也因為緊張怦怦直跳。我感覺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了大腦裏,額頭上溫潤的觸感讓我心神蕩漾,若不是他的手還捧著我的臉,隻怕此時我早已站不住腳。

一吻過後,他鬆開了手。我愣怔地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問道:“這是救你的報酬嗎?”

聞言,沈珩失笑,微彎的眉眼像寒冬裏的陽光一樣暖洋洋的,他屈起一根手指輕輕敲了敲我的額頭:“你果真與一般女子不同,我還沒到要犧牲色相來保命的地步。”

他這一笑仿佛青靈山上三月間一樹一樹競相開放的梨花,我頓時很沒出息地想,快犧牲吧,本姑娘還可以再救你一萬次!

大抵是我傻笑的模樣太嚇人了,他低笑間又咳了起來。我趕忙扶住了他:“你怎麼樣?馬上就到了。”

他安撫我一樣擺了擺手:“無礙。”

我扶著他朝山上走去,好在小時候我為了偷偷溜下山,把這八卦陣法背得十分順口。

大抵走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暗沉,我們終於從最後一個北鬥陣中走了出來。眼前厚重的白霧層層散開,清風朗月,豁然明亮,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煙青色的院子。

院外磚牆環護,翠綠的柳枝垂在四周。入門是一條曲折的遊廊,遊廊兩側是假山翠竹,台階下的石徑曲折地延伸到了院子東側的拱門下。

深沉的夜色鋪天蓋地,唯有瑩白的月光映亮了庭院裏的路。

院子裏的六角石燈沒有燃,房間裏也沒有燭火,不像是住了人的樣子。

這院子已有幾百年,即便蘇家人不多,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漆黑冷清過。我突然有些心慌,將沈珩扶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而後慌忙朝正廳跑去。

年幼的時候,我總是在山林裏貪玩,不願回家,每次大哥派人催了一次又一次後,我才不情不願地回來。那時庭院裏的石燈早早地被點燃,大哥坐在正廳裏等著我回來吃飯。而此時,正廳裏漆黑一片,隻有縷縷月光透了進來。

大哥向來穩重,自他生在蘇家,他便時刻謹記蘇家家規,直到長到十四歲,他也從未踏出青靈山一步。

如今院子裏空無一人,莫不是大哥出了事?

我心裏亂作一團,想要去大哥的房間查看一番,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我轉過頭去看,隻見一隊禁兵從外麵走了進來,手裏的火把將整個院落照得亮堂,站在最前端的赫然是負手而立的沈珩。

他不再是方才虛弱的樣子,玉冠束起墨發,素白的對襟錦袍,清朗又貴氣。

他的左邊是裹著月白披風的容桓,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而後便斂下眉眼低咳了起來。

我隻覺得頭暈目眩:“你沒有中毒?”

沈珩卻不理會我,側首吩咐禁兵道:“去搜,勢必將龍脈找出來!”

龍脈!

胸口悶得無法呼吸,我伸手抵住身旁的桌子,低笑道:“沈珩,你在同我開玩笑對不對?我背棄了蘇家的祖訓去救你,你便是這樣來報答我?你在騙我對不對?”

沈珩瞳孔微縮,側過臉不再看我。

如此,便是承認了所有。

我直直地盯著他,問道:“去西北打仗是假的?”

“假的。”

“顧太傅會在西北要了你的命是假的?”

“假的,我故意讓宋少卿把白清寒引到那裏去,故意讓她聽到,把你引到西北來。”

“在路上遇到容桓是假的?”

“假的,你走得太慢了,隻能用這種方式讓你快些來軍營。”

“敵寇突襲軍營是假的?”

“假的,隻是讓你認為顧太傅真的對我下手了而已。若真打起仗來,我沈珩怎麼會輸?”

“掉下瀑布呢?”

“假的,為了取得你的信任。”

“很久之前便認識我呢?”

“假的,我們之間雖有過婚約,但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誰,也沒想過要知道。”

“中毒受傷呢?”

“是我設計的。為了不讓你看出破綻,毒是真的,隻不過一個月內不會斃命而已。”

他說得十分輕淡,仿佛在講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但他的這些話如一柄利刃,直直地戳進我的心裏。我覺得十分可笑,覺得上天在我臉上打了一個極大的耳光,上一刻我還信誓旦旦地說他不會騙我,下一刻,他便帶人抄了我的家。

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看著他在火光中堅毅的側臉,如墜冰窟。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並不像看著的那麼溫潤如玉,他能眼睛都不眨地將數百難民活活燒死,為了取得我的信任,他設了這麼大一場局,對自己都下得了手,心狠得像一塊鋒利的冷玉。

或許,或許那場讓我心心念念的相救,都是他設計好的!

我當真是蠢!

我的模樣讓容桓有些不忍,他臉色蒼白,向前兩步,想要拉住我:“思玥……”

“你閉嘴!”我後退了一步,拂開他的手,覺得他也十分可笑,“當日在西北你說過什麼?你說,以後不管發生了何事,你都不會傷害我一分。這便是我相信你的結果?”

“思玥……”

容桓整個人突然痛苦起來,他還想要再說,這時一個禁兵走了過來,對沈珩道:“沈大人,屬下未在院子裏尋到一個蘇家人,也找不到龍脈的蹤跡。”

沈珩道:“去蘇妄言的書房找。”

“不準去!”聽到沈珩的話,我伸手擋在禁兵麵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火把。他們……他們怎麼配踏足我大哥的房間?

沈珩蹙眉:“思玥,你這是要做什麼?”

“不準動我大哥的東西。”我拿火把指著沈珩,“既然你這麼想得到龍脈,那我便毀了蘇家毀了它!”

說完,我便把火把扔到簾幕上。

火順著簾幕快速地燒了起來,禁兵們紛紛去撲,奈何夜裏風大,很快便燒到了房梁上。

濃煙很快彌散了整個大廳,眾人嗆得紛紛低咳起來。容桓的下人趕忙扶著他朝外走,沈珩對禁兵道:“別撲了,快走。”

說完,他便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跟我走。”

我伸手推他,想要掙脫,他也不再與我多說,伸手一掌劈在我的後頸上。

我眼前一黑,瞬間昏了過去。

我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從安陽到臨安,從大哥到沈珩,最後是青靈山上那場漫天的大火。我在夢裏也覺得十分難過,蘇家就這麼沒了,毀在我的手上。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床榻上,入目是素粉的床幃,床頭掛著緋紅的瓔珞穗子。我打量屋內的陳設,青色的玉屏風,暖黃的古銅鏡,鏤空的雕花窗,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檀木香。

暗紅的雕花門扉敞著,庭院裏的陽光便灑了進來,略微有些刺眼。房間裏沒有什麼人,隻有一個小丫鬟倚在桌邊打著盹兒。聽到動靜,她朝我這邊看來,瞧見我醒了,慌忙過來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