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翻滾著金色的鱗光。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沈珩的身上,而他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我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隻看到這兒的水勢已經變得十分平緩,是一條水深隻到腳踝的小溪。
我從沈珩身上爬了起來,將濕漉漉的裙子係在腰上,然後托著沈珩的肩膀把他往岸邊拉。
到岸上後,我找了塊幹淨平坦的地方把沈珩放了下來,檢查他身上的傷口。他在水裏時把盔甲丟了,此時隻著一件素白的內衫,衫子上是一塊一塊的血跡。他的整條胳膊上盡是血水,手掌上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最嚴重的還是他的後背,墜下瀑布時,他將我護在懷裏,自己撞在了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鋒利的岩石割下一道道小口子,有些小石子還插在他的後背上。
我脫下他的上衣,把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拔了下來。看著他白皙勁瘦的後背此時傷痕累累,我覺得自己就是個掃把星。
我從臨安來的時候,在腰間係了一個錦袋,裏麵裝了一些金瘡藥,就是怕在路上受了傷,找不到醫館。
我小心翼翼地把金瘡藥塗在他的後背上,又把他手上的傷口包紮起來。
天色已經漸漸變黑,沈珩還是沒有醒來,他的臉上開始出現紅潮,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他燒得厲害。
夜裏山風有些冷,我生了個火堆,坐在風口,企圖用自己的小身板給沈珩擋風。
我抱著他坐了許久,看著他落魄虛弱的模樣,我有些心疼,眼睛酸酸的,道:“你怎麼這麼傻,你又不喜歡我,為何要跟著我跳下來?”
他這麼好的一個人,現在應該在營帳中指點萬千將士,撐起西梁的萬裏江山,而不是為了救我,落得連生命都有危險。
我以為他聽不到,卻不知他竟然已經醒了。
“我也不知道。”因為發燒,沈珩的聲音有些虛弱和沙啞,他笑了笑,道,“其實我早就見過你,比在國子監還要早,在你十五歲那年聖上賜婚的時候。當時你寧死不肯嫁給我,我就想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姑娘。那段日子你生了病,等你病好了,我便去看你了。那一日你與白清寒正在練武場,你穿著緋紅的繡裙騎在棗紅馬上,臉上的笑容比陽光還要明亮,那時我就知道,你與其他的姑娘不一樣。你退婚,讓我在同僚麵前丟了顏麵,那一刻我卻不想再怪罪你。我也不知道今日為何會跳下來,但就像以前那樣,看著你有危險,我控製不住自己想要把你拉出來。”
以前的他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不知是否有些思緒不清了,他才說這麼多。說過之後,沈珩便又睡著了。我愣在那裏,心裏既歡喜又難過。歡喜的是,他終歸還是在意我的。可我又難過,為什麼命運這麼曲折?
我們等了一夜,還未見有人尋來。天亮的時候,沈珩的熱度還未退去。我總覺得再等下去,即便沈珩不死,也會給燒傻了。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沈珩背在身後,彎著腰拖著他往前走。
沈珩雖然清瘦,但到底是個男子,我背著他走了半日,腰疼得要折了一樣,兩條腿也像灌了鉛一般。
那條山路不平坦,微微向下蜿蜒著,後來我累得實在不行了,腳下一軟,直直地趴在地上。
這一摔,沈珩終於有了點動靜。我顧不上臉上的土,把耳朵湊到他嘴邊,聽他道:“水……”
我朝四周望去,隻見周圍盡是枯草和光禿禿的樹木,哪裏會有水。
沈珩渾身燙得厲害,嘴唇幹得起了皮。我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在手腕上劃了一道口子,放到他的嘴邊。
不知是否因為血腥氣太重,沈珩並沒有喝。我看著自己的血流得跟不要錢似的,疼得欲哭無淚。
我覺得自己這個做法蠢極了,全因為以前白清寒帶我看了太多折子戲。
我又扯下一塊裙角,胡亂地把傷口包紮上。不知是被沈珩傳染了,還是昨夜著了涼,我的頭也開始暈暈乎乎起來。
周圍盡是林子,遠遠地看不到盡頭。我突然有些絕望,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微弱的呼喊聲,因離得遠,有些聽不清。
我豎起耳朵,想聽得更清楚些。模糊中便看到一麵緋紅的旗子進入視線,我朝那邊看去,遠遠地望見一隊人馬走了過來,有人在一邊打探一邊喊。走在最前麵的那人一襲青色的衫子,微微低著頭咳嗽著。
不是容桓,還會是誰?
我心中一喜,拚命朝他們揮著手,大喊道:“我們在這兒!救命啊!”
有侍衛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我又跳了兩下,揮著雙手。侍衛慌忙回過身對容桓道:“容公子,找到了。”
聞言,容桓也朝這邊看來,在看到我後,他笑了笑,帶著放下心的釋然。
不知是這一夜太緊張了,還是背著沈珩累到了,在確定容桓看到我後,我最後一絲力氣也被用盡,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床上,鬆軟的被褥舒服得讓我想哭出來。從離開臨安那天起,我似乎就沒睡過一次好覺。
“醒了?”耳邊傳來一道清潤的聲音。
我側過臉去,看到容桓站在我的床頭,白嫩的臉上帶著笑意,微微彎著的眼睛亮亮的。
我又看了一下四周,問道:“這是回軍營了嗎?”
容桓點了點頭:“是。”
“那些胡人呢?”沈珩受了傷,細作還沒有抓到,隻怕那些胡人會再來偷襲。
容桓笑了笑,溫聲道:“放心吧,昨日那些胡人死傷無數,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會再來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
西北的風有些大,掀起營帳的一角簾幕,夜色便透了進來。
已經到了深夜。
我並未受傷,隻是昨夜感染了風寒,現在睡了一覺,便又生龍活虎起來。
我掀開被子,想要起身,容桓伸手攔住了我的動作,有些疑惑道:“你才剛醒,要去哪裏?”
我看著他,有些想笑,這哪像叱吒西梁的大祭司,明明就是個有些呆的小藥罐子。我笑著說:“當然是去看沈珩呀。”
聞言,容桓的手一頓,笑意也僵在了臉上。隨後,他道:“沈相在旁邊的營帳裏,他傷得有些重,還未清醒。”
我坐起來,穿上鞋就往外走:“那我去瞧瞧他。”
容桓站在那裏沒有動彈,他微微低垂著眼睫,半晌之後才說:“哦。”
營地裏靜悄悄的,隻有將士巡夜的腳步聲。沈珩的帳前站著兩個侍衛,大抵是容桓給他們說了些什麼,看到我後,他們未再阻攔,將我放了進去。
入目是一架屏風,營帳裏彌散著清苦的草藥味。屏風後是一方矮腳紅木桌子和一張床榻。營帳裏燃著燭火,燭光在暗影裏搖搖曳曳,影影綽綽。
我輕聲走到沈珩床前,他閉著眼睛睡得格外安靜,俊美得不像話。
我伸出手一點點描繪著他的輪廓,一邊描繪一邊想,他的爹娘該有多好看才能生出他這樣的孩子。
我想得有點出神,手指頭不小心戳到了他的臉。我剛想抽回來,卻被一把攥在了手中,而床上的沈珩悠悠地睜開了眼睛。
我有種做壞事被人抓住的感覺,臉騰地紅了起來。他看著我笑了笑,清明的眼睛裏帶著些許戲謔。
我的臉更燙了,簡直想找個地縫鑽下去。就在我想解釋一下的時候,沈珩突然變了臉色,接著,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我和沈珩之間的溫馨在一瞬間蕩然無存,我簡直想把顧太傅的腦袋打下來,還有完沒完!
沈珩將我推到一邊,我在床上滾了一圈,抬眼便看到那支箭射在了沈珩的胳膊上。
我大叫著有刺客,門口守著的侍衛一擁而入。刺客見此,從西側逃了出去。
將士們紛紛去追,容桓也趕了過來。
我扶著沈珩,他伸出手用力拔出了箭,扔在了地上。他傷口不斷湧出血,而且是黑色的血。
我心口一緊,急得險些落下淚來。
箭上有毒。
我抬起他的胳膊,想把毒血吸出來。他艱難地把胳膊抽了回去,笑了笑,寬慰我道:“沒事……”
可話沒說完,他便噴出了一口血,昏了過去。血漬染紅了他白皙的下巴,我伸出手去擦,那溫熱的血液便染了我一手。
他的嘴角開始變黑,下眼瞼也開始變青,我腦海中一片空白,尖聲大喊:“軍醫!軍醫!”
那日與他一起落進水裏,即便他在山裏發著高燒,我也從未像現在這麼驚慌,從未像現在這樣有如此強烈的感覺——他就要死去。
容桓三五步來到床榻前,拿出幾根銀針飛快地紮在沈珩胸前的幾處穴位上,應當是不讓毒再擴散。
他不再是方才病態文弱的模樣,反而十分鎮靜從容。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他的衣袖,問道:“容桓,沈珩中了什麼毒?”
容桓伸手觸了觸沈珩傷口上的血,白皙的手指輕輕撚了撚,而後淡淡道:“蛇草毒。”
我又忙問:“如何解?”既然已經知道是什麼毒,那配出解藥來便可。
容桓垂眸看著我,半晌之後,靜靜道:“無藥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