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其聲哀切,令人心摧。北門眾執戟甲士,聞之也都麵帶愁容。文帝忙掉頭返回,心中酸楚,至入夜亦難眠。次日清晨,文帝喚來謁者,問道:“那小女,還在北闕下嗎?”
謁者答仍在,文帝便起身,與謁者同往北闕,見緹縈竟坐了一夜,還在哀歌。晨風拂過,其聲愈發激揚,融入那啾啾蟬鳴之中。
謁者不禁神色黯然,搖頭道:“昨已曝曬半日,又兼一夜未眠,教人如何受得……”
文帝心中亦惻然,不覺長歎了一聲:“此一女,堪比百男啊!”於是,命謁者赴詔獄,赦免淳於意,任其攜女兒歸家。
此事傳出,那緹縈之孝,以及文帝之仁,皆令官民讚不絕口。就此,留下了一段“緹縈救父”的佳話,流傳至今。
至次日,文帝便有詔下,命有司革除肉刑。詔曰:“今人有過,未施教而加刑,或欲改過自新,卻計無所出,朕甚憐之。肉刑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治,何其不德也,豈是為民父母之意!今應革除肉刑,另行商議。”
丞相張蒼得了詔令,立即會同禦史大夫馮敬、新任廷尉等人,改定刑律,將那刺麵改為罰勞役,削鼻改為笞三百,斷趾改為笞五百等,皆大為減輕。
此時,有大臣多人上疏,極言不可廢肉刑,唯恐狡民從此不畏法。文帝未加理會,批答張蒼所擬,一律照準。新法改定後,百姓額手稱慶,皆感文帝施政之仁。從此服罪者中,再不見斷足削鼻之人。
再說那淳於意躲過大難,返回家中安居。文帝未能忘,不久,便召他入都,於偏殿召見,殷殷垂問道:“公擅醫技之長,能治何病,有醫書否?是否皆為名師所授,受教有幾年?用藥應驗者,為何縣何鄉人,所患何病?用藥畢,其病狀如何?請公細述與朕聽。”
見文帝如此謙和,淳於意心中感念,詳盡對答道:“臣下才疏,少時即喜醫藥,開藥方試之,多不靈驗。高後五年,有幸拜公乘陽慶為師,授我《脈書上下經》《五色診》《奇咳術》《揆度》《陰陽外變》《藥論》《石神》《接陰陽禁書》等書,皆是上古高人遺傳。我苦讀一年後,開方即驗,可預知生死。前後學了三年,醫術漸精良,診病無不應驗。時年臣下三十九歲,今日思之,陽慶師竟已死去十年了……”
繼之,淳於意又列舉病案二十五例,皆疑難奇巧,以答文帝所問。病患者中,上至諸侯、王太後,下至侍者、閭裏男女等,無分貴賤。所治愈病症亦多,有頭痛、小兒氣嗝、疝氣、熱病、腹痛、風邪、齲齒、懷子不乳等,五花八門。
文帝聽得入神,欲罷不能,便留淳於意在宮中進食,兩人竟談了一整日。所有醫藥事,文帝不厭其煩,隻管逐一細問,屏息靜聽。
相談多時,文帝見窗外日已暮,卻意猶未盡,又問道:“尊師陽慶醫術,是從何處學得?其人在齊國可聞名乎?”
淳於意答道:“不知他師從何人。陽慶其人,家財富裕,雖擅為醫,卻不肯為人治病,故此未能聞名。他又囑臣,不得將所學藥方,授予他子孫。”
文帝撫膝歎道:“如此神醫,卻是淡泊出世之人,可惜!”遂又問道,“朕聞齊地吏民,多有向先生求學的,可否盡得公之醫術?”
淳於意答道:“有臨淄人宋邑、濟北王太醫高期、淄川王馬政馮信、高永侯家丞杜信、臨淄人唐安等六人,先後來向我求教,雖不能盡得,卻都學了些醫術去。”
見淳於意麵有疲色,文帝不忍,隻好最後問道:“先生診病,預決生死,可萬無一失嗎?”
淳於意如實答道:“臣診病,必先切其脈,而後治之。病重不可治者,則順其勢而治之。然臣非神人,亦時時有失,不能全也。”
對答畢,時已暮色四合。文帝依依不舍,親送淳於意至階下,囑其好自珍重,歸鄉安養天年。
淳於意歸家後,安居閭裏,行醫不輟,郡縣無不敬重。其壽七十餘歲,活到了漢武帝時,死後葬於臨淄山水之間。
後司馬遷作《史記》,載其醫案二十五例,堪為華夏最早可見的病例。因淳於意曾任齊太倉令,司馬遷在書中尊其為“倉公”,與扁鵲並列,作《扁鵲倉公列傳》。
司馬遷寫到淳於意生平,曾自感身世,歎曰:女無分美醜,入宮見嫉;士無分賢與不肖,入朝見疑。故而扁鵲因其技而遭禍。倉公雖隱匿不出,亦未能免,險受肉刑。多虧緹縈孝義,以尺牘救父,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此寥寥數語,實有銘心之痛,足以儆示後人。
且說文帝采納晁錯之計,徙中原之民往邊塞,編成什伍,亦耕亦戰,果然大有收效。北地就此消歇了三年,不見再有胡塵起。
不料至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冬,老上單於已坐穩王庭,見漢家日漸富強,心中不忿,要給漢文帝一些顏色看。這年入冬,竟親率胡騎十四萬,入寇隴西,攻陷蕭關(今寧夏固原市)。
時漢家有北地都尉孫卬,領郡兵迎敵,怎奈寡不敵眾,被胡騎圍困數重,力戰而死。
老上單於親征得勝,氣焰陡漲,分兵繼續進犯,沿回中古道,一路燒殺,直闖入關中來了。三秦雪野,一時間馬蹄翻飛,狼煙四起,百姓生靈塗炭。告急羽書一日三入都,京畿為之震動,大戶人家都人心浮動,紛紛收拾細軟,逃往了鄉間去。
文帝日覽軍書,夜不能眠,知此次匈奴來犯之勢,為白登之圍以來所未有,不可大意。於是與張蒼、馮敬等連夜商議,拜中尉周舍為衛將軍、郎中令張武為車騎將軍,發戰車千乘、騎卒十萬人,紮營渭水之北,以拱衛長安。又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寧侯魏選為北地將軍、老將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各領步騎,分路往援邊地三郡。
待三路援軍開拔後,文帝即率文武大臣,馳出長安,親赴渭北大營,大閱兵馬,申敕軍令。
這日清晨,渭北雪野之上,駐屯漢軍一部列陣受閱。但見眾軍列伍齊整,甲胄鮮明,長戟如林而立。
文帝頭戴瓊玉皮弁,身披精甲,立於戎輅車上,緩緩馳過陣前。見士氣可用,不禁大喜,振臂呼道:“今有匈奴老上單於,驕狂無度。欺我漢家無人,發兵十四萬,攻陷隴西,又入關中,前鋒已近甘泉。匈奴欺我如此,我豈可忍!”
軍士聞此言,皆血脈僨張,舉戟大呼道:“殺敵,殺敵!”
陣前原本一派寂靜,此時突發怒吼之聲,竟如排山倒海般,一時鼎沸。
文帝精神大振,拔劍在手,環視眾軍道:“朕已決意,即日將率爾等親征,誓要挫他單於銳氣,教他知我厲害。諸兒郎,可有此誌乎?”
眾軍爭相騰躍,一齊答道:“有!”
文帝喜道:“好!社稷有難,大丈夫豈可袖手?眾兒郎既有心殺敵,稍後即有犒賞,待取勝歸來,還要另行封賞。今胡騎猖獗,長安可見烽火,恐容不得兒郎安睡了,二三日內,朕便與爾等同行。”
眾軍又是一片歡呼,劍戟相撞之聲,不絕於耳。
張蒼、馮敬等騎馬在後,聞文帝此言,互望了一眼,麵色忽就變白。
文帝掉轉頭來,問文武諸臣道:“軍卒集齊,皆願用命,諸位可有滅敵之誌?”
張蒼連忙一揖道:“親征乃大計,容臣等還都,朝會再議。”
文帝冷笑一聲,高聲道:“文法吏執事,精細有餘,霸氣終究不足!朕意已決,請毋庸多言。”
張蒼略一沉吟,忙回道:“與匈奴戰,漢家素少良將,今老將盡已凋零,唯餘滕公一人,臣等不可不慎之。且親征之事,牽扯甚廣,非二三日內即可成行,還望寬限半月,容臣等詳盡籌劃。”
文帝收起佩劍,瞟一眼身邊諸臣道:“朝中無老將,便不殺敵了嗎?那匈奴單於,正是以此欺我文弱。今敵已臨門,豈容你我輩退縮?”
“兵馬雖齊,然尚欠糧秣,出師萬不可倉促。”
“丞相想得太多了!既如此,便暫且回駕,五日內,務必發兵。”
諸臣見文帝發怒,便不敢再諫,隻得隨鑾駕匆匆還都。
當夜張蒼返回府邸,不及洗沐,便寫了一道密奏,遣人送往長樂宮,將文帝欲親征事告知薄太後。
次日晨,文帝早起,正在寢宮盥洗,忽聞涓人來報:“太後自長樂宮駕臨。”
文帝不由一驚,想到即位以來,太後從未移駕未央宮,今日不知出了何事,便連忙更衣出迎。
此時薄太後一身素服,已緩緩登上前殿。文帝趨步迎上,見母後如此裝扮,心中更是大駭,不由自主便跪於地上,連連叩首。
薄太後隻淡淡道:“為母與你偏殿裏說話。”便令宮女攙扶自己至偏殿坐下。
文帝服侍母後坐好,小心問道:“兒臣在此問安!隻不知,母後何以如此穿戴?”
薄太後便揮退左右,僅留一宮女在側,向文帝招手道:“你近前來些。”
文帝忙向前移膝,來至薄太後座前。太後以手觸撫文帝麵龐,喃喃道:“恒兒相貌未變,心卻變野了。”
文帝這才醒悟,母後是為親征事來責問,便辯解道:“匈奴狂妄,欺我仁厚少武。今胡騎已臨三秦之地,兒欲親征,乃不得已耳。”
薄太後隱隱一笑,頷首道:“正是如此。為娘今日素服,即是來為兒送別的。”
文帝心頭一沉,支吾道:“母後如何這般說?”
“為母要問你:恒兒之武功,可勝過先帝?”
“兒臣不可及。”
“恒兒之威勢,可遠過高後?”
“兒不能比。”
“這便是了。匈奴淩我,非止一日,直教先帝受困、高後忍辱。為母隻不明白:以先帝、高後之威,尚不能勝匈奴,兒有何德何能,便要禦駕親征?”
“乃勢所迫也。朝中老將多已凋零,兒今若不親征,將士焉肯用命?”
薄太後便收回手,斂容正坐道:“先帝白登被圍,險些不能脫身。而今恒兒你親征,為母料定是有去無回,因此素服來相送。”
文帝聞此言,麵色便發白,沉吟片刻才道:“那老上單於,武略終不及冒頓。兒此去,未見得就是履險。”
薄太後便冷笑道:“吾兒之武略,恐也不及周勃、灌嬰,此去又焉知禍福?我今日來未央宮,便不想走;若恒兒此去不得歸,為母也好暫代朝政。”
文帝不禁心頭一震,知太後執意要攔阻親征,便猶豫不語。
薄太後催促道:“你自去點兵吧。朝中事,也不必托付太子了,為母當可決斷。”
文帝伏地良久,最後隻得歎口氣道:“母後之意,兒已知曉。兒遵旨不再親征,召大臣來議對策就是。”
薄太後這才釋顏,微微一笑:“你去召文武大臣吧,連滕公也一並請來。母後今日,權且在朝堂旁聽一回,也好長些見識。”
文帝無奈,隻得將薄太後引至前殿,侍奉坐下,這才宣文武大臣上朝。
不多時,便有張蒼、馮敬、張相如、夏侯嬰等一幹文武,先後上殿,見薄太後端坐於禦座之後,都感大驚。
不等文帝開口,薄太後便對諸臣道:“諸公請勿疑!今日朝會,是為選將征匈奴事。哀家偶得清閑,特來坐坐,你們自管議論。”
張蒼心中明白,昨夜密奏入宮,太後已有決斷,今日臨朝,便是斷了文帝親征之念,不覺就暗喜。其餘諸臣也都猜到幾分,心下頓感釋然。
文帝開口,果然申明不再親征,至於如何禦敵,請諸臣盡管獻計。諸臣議了半日,最終議定:拜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建成侯董赫、內史欒布為將軍,率車騎大軍北上,並統領上郡、北地、隴西三處兵馬,進擊入寇之敵。
議罷,文帝皆照準,當場便擬了詔書,命近畿一帶征發糧秣,集齊於長安。擇日於南門外築壇拜將,誓師出征。
諸臣見諸事已無遺漏,正欲罷朝,薄太後忽又開口問道:“哀家乃女流之輩,向不問兵事。隻知自白登之役以來,各地武備漸盛,遠勝過當年。不知練兵至今日,可堪一戰否?”
文帝忙回道:“自白登之役後,軍士皆有雪恥之心,演兵習陣,無一日廢之。年前有中大夫晁錯上書,論兵事甚詳,兒臣閱後更重武備。每年初,必親臨長安南郊,行大閱之儀,以五營士卒列陣,按兵法操演,開闔進退,皆中規矩。逢九月,各郡國亦演兵,由守尉親督,考定部卒優劣。今漢軍已非昔日,軍將悍勇,戰法嫻熟,勝過那胡騎不知有幾許!”
“漢兵有勇力,哀家自是不疑。然胡騎亦悍勇異常,且長於野戰,漢軍將如何應付?”
“自先帝設立考工室以來,兵器日新,武庫充盈。我軍之勁弩長戟、堅甲利刃,皆為匈奴所不能及。近年用晁錯之計,已頒下‘馬複令’,民家養馬一匹,可免三人賦役。禦馬苑內,馬匹充足,胡騎已不足懼也。”
薄太後這才釋然,頷首微笑道:“如此,哀家便放心了。然匈奴之患,綿延千年,豈是一日間即可除去的?今大軍北上,敵若膽怯退走,便是漢家得勝,萬不可貪功。”
諸大臣聞太後之言,皆心懷敬服,一齊伏地,叩首然諾。
不數日,各地糧草到齊。文帝便率百官,於長安南門外登壇,拜張相如為大將軍。是日,由張蒼代文帝宣讀策書,馮敬代授金印紫綬,張武代授彤弓符節。張相如伏於地,接過印信等物,三呼萬歲,叩拜如儀。
文帝此時忍不住,又叮囑張相如道:“先帝興兵以來,拜大將軍者,唯韓信、灌嬰等三五人。今拜你為大將軍,天下安危係於一身,須小心出戰,切勿失機。”
張相如挺身答道:“臣隨先帝起兵,曆數十戰而僥幸未死。今日得拜大將軍,臣定要舍死迎敵,不負陛下。”
文帝便招手道:“公請近前,朕還有數語,要囑咐你。”
張相如跨步向前,隻聞文帝附耳輕聲道:“漢匈之間,強弱不同,你我皆知底細。此去,隻需盡力驅走便罷。”
張相如聞言一凜,立即有所領悟:“臣已知,定不負上命。”
誓師畢,三將軍便率大軍出長安,大張旗鼓,兵鋒直指甘泉。又會同上郡、北地、隴西三郡漢軍,專揀胡騎弱處進擊,漢軍一時聲威大震。
再說那老上單於,在漢地騷擾已數月,軍心漸疲。忽聞漢大軍自長安出,其勢浩大,心中便不安。此時是戰是退,拿不定主意,便召中行說來問計。
中行說當即諫道:“今我軍入漢境,趁彼虛弱,所獲已甚多。臣聞漢軍今番出動,前有周灶等三將分赴塞下,又有張相如等率馬軍北來,其勢不可小覷。那張相如拜了大將軍,位同三公,為武人至尊也。漢家自沛縣起兵以來,唯有韓信等人曾得此封號。漢皇帝此舉,誌在滅我,已是無疑了……”
老上單於聞言,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愛卿之意,我當退兵乎?”
“臣以為:漢匈之爭,百年內未必分出高下,故而得失成敗,不在此一役。此次南下,擄獲甚多,已足數年之用,不如便退回,勿使漢軍得逞。”
“我不戰而退,倘若漢軍趁勢出塞,兵犯漠南,我又將何如?”
中行說便搖頭笑道:“必不能如此!漢人唯喜顏麵。我軍若退,他君臣上下便有了顏麵,自然班師,豈能越境來犯我?”
見老上單於仍在猶疑,中行說又諫道:“我軍南下,原不為久戰,兵馬糧秣皆不足。且入漢地以來,兵已分三路,各處不過僅數萬。漢軍若聚兵至一地,滅我一部,則我士氣必大損,恐將得不償失。”
老上單於聞言,心中暗暗吃驚,便拍膝道:“便聽愛卿之言,今日即退兵,不再與他纏鬥了!”
退兵號令傳下,不過旬日,入寇漢地之所有胡騎,便都攜了擄得的財物,出塞遠遁了。
張相如率大軍追至邊境,各處仔細搜尋,竟不見一人一騎,唯有遍地廢墟,狼藉一片。諸將便一齊跳下馬來,遠眺塞外。隻見絕地千裏,荒煙無際,僅有三五穹廬散布其間。
張相如凝望良久,神色黯然道:“北虜之患,百代未解,吾輩何日才能馬踏漠北?”
將軍欒布在旁,連忙勸解道:“張公不必哀傷。漢家勢弱,唯有隱忍韜晦,以待時日。”
張相如不由仰天歎道:“滅匈奴日,恐要留待子孫了!”隨後,便擬了一道軍書,遣人飛遞入都。
如此,大軍留駐邊境月餘,仍不見胡騎蹤跡。張相如料定單於已遠走漠北,一時不複犯境了。此時又接到文帝諭令,命班師回朝,便下令拔寨南還。
當年開春之日,大軍還都,渭北屯軍也奉命撤回,一時內外解嚴,天下皆喜悅。長安百姓無不歡踴,都相偕出門,爭看得勝之師。滿街滿巷,盡是稱賀之聲。
匈奴聞聲退去,文帝數月以來的焦躁,也一掃而空。彼時朝中百官,五日得一休沐,文帝知臣下也辛苦,便恩準百官休沐三日,略作喘息。
初休沐這日,文帝起得早,心情甚好,便帶了近侍,乘軟輦巡行宮內。見各處官署,皆寂寥無人,僅有宦奴二三人在當值。
行至郎署門前,忽見有一年老侍臣,孤零零立於道旁迎駕。文帝不禁好奇,忙下了輦,施禮問道:“請問父老,今日如何不歇息?”
那老者答道:“小臣勞碌慣了,不忍荒廢時日,故而未歇。”
文帝心中陡生敬意,又恭謹問道:“不知你家在何處?看父老裝束,是為郎官。郎官無俸祿,老人家為何要來做郎官?”
那老郎官答道:“回陛下,臣名喚馮唐,祖父為趙人,祖籍中丘(今河北省內丘縣),自臣父時起,則徙至代地。漢興,又自代地徙至安陵(今河南省鄢陵縣)。臣本駑鈍,僅在鄉中略有孝名。老來為公卿所推舉,選為中郎署長,得以侍奉陛下。”
文帝聞聽“代地”兩字,頓感親切,忽想起一事,便道:“馮公說起代地,真有不勝今昔之慨。朕昔年為代王,長居代地。彼時吾之尚食監[5],曾數度說起趙將李齊,稱其為賢臣,曾出戰巨鹿,驍勇異常。惜乎今已故去,無由任用。至今吾每飯仍不忘,父老可知其人乎?”
馮唐答道:“臣僅略知其人。若論為將,李齊不如廉頗、李牧。”
“哦!如何說呢?”
“臣祖父在趙時為將,曾與李齊友好;臣父先前曾為代相,亦與李齊為友,故而知其為人。”
文帝不住頷首,一麵就歎道:“可惜!吾生也晚,未能與廉頗、李牧同時,不得用二人為將。否則,吾豈懼匈奴哉!”
馮唐瞄一眼文帝,忽就拱手道:“不然。臣以為,陛下即便得了廉頗、李牧二人,也未必能重用。”
文帝聞聽此言,心中就大不悅,麵色一沉,望了望馮唐,便上了軟輦,命隨從起駕回殿。
馮唐卻麵色不改,徐徐向輦駕施了一禮,目送文帝遠去。
回到宣室殿,文帝氣仍未消,對左右涓人道:“馮唐以我為昏君乎?”
左右涓人連忙勸道:“馮唐老邁,說話不知輕重,他豈敢詆毀陛下?”
文帝麵色這才稍緩,沉吟道:“或許如此,不知他究竟有何怨念?朕這便召他來問。”
少頃,馮唐應召而至,仍是不徐不疾,行至禦前立定。文帝便屏退左右,起身一揖,心平氣和問道:“馮公何故要當眾辱我?何不尋個無人處,與我私語耶?”
馮唐聞文帝如此問,亦有所動容,連忙謝罪道:“鄙人不知忌諱,並無其他。”
文帝想想,便笑道:“公如此耿直,也無怪年過花甲,仍在郎署。”於是便不再責備,囑馮唐速回家去休沐。
馮唐聞命,也無感激涕零之態,僅淡淡謝了恩,便退下了。
在旁涓人見了,議論紛紛,都笑馮唐古怪。文帝卻擺手製止道:“此翁必有過人之處,你輩休得小覷。”
數日後,北地都尉孫卬遺體歸葬故裏,家眷扶柩過長安。文帝特予召見,封孫卬之子孫單為缾(píng)侯,以揄揚忠烈。
送走孫卬家眷,文帝猶自傷感,戚戚於心,覺邊地之患尚未消除,遠未到高枕無憂之日。於是又召馮唐來問計。
甫一見麵,文帝先是寒暄道:“日前與公偶語,朕知你非尋常之輩,想必壯年時亦有大誌,何以老來甘居於郎署?”
一句話,說得馮唐心中酸楚,不由歎道:“陛下春秋正盛,不知歲月如流矢,倏忽即逝。臣少壯時並非無為,然恍惚之間,人便老矣!”
文帝一笑,這才將話鋒一轉,問起前事來:“公何以知我不能用廉頗、李牧?”
馮唐這才知文帝心思,便放開了膽量,侃侃而談道:“臣聞上古王者用將,必屈膝推其車輦,以示尊崇。將軍征伐,必囑其曰:‘宮禁以內,寡人決之;宮禁以外,將軍決之。’軍功賞爵等事,皆由將軍決於外,歸來再奏。此絕非虛言!臣祖父曾言:李牧為趙將,據守北疆,營外軍市[6]所收租稅,皆留作軍中自用,以犒賞將士。所有賞賜,皆由李牧決於外,趙悼襄王從不問。悼襄王既委李牧以重任,便隻問戰功如何,不問其他。故而李牧能盡其才,北逐單於,東破東胡、澹林[7],西抑強秦,南拒魏韓。彼時,趙之強盛,幾可稱霸天下。”
文帝聽得入神,拊掌連連讚道:“那趙悼襄王,果然開明!”
“惜乎悼襄王薨,趙王遷繼位,聽信近臣郭開讒言,誅殺李牧,令齊人顏聚代之,以致秦軍大破趙軍,東下邯鄲。趙王遷、顏聚二人,亦為秦將王翦所擒。”
“朕少年時,太傅教我讀書,也曾講過李牧事。今日聞公之言,更覺痛惜。”
“臣方才所言,皆為古人事;然今人之事,亦可令人扼腕矣!”
“哦?”文帝不由驚詫,連忙正襟危坐道,“你盡管說來。”
馮唐便諫道:“臣聞雲中郡守魏尚,所收軍市之租,盡給士卒,又出私錢,五日殺一牛,分賞賓客、軍吏及舍人。由是,將士用命,皆願效死。匈奴聞聲遠避,不敢近雲中之塞。胡騎也曾貿然入寇,魏尚率軍擊之,所殺甚眾,胡虜屍橫遍野。”
“此事朕也有所耳聞,令人氣壯!”
“然朝堂上事,偏有匪夷所思之處。魏尚功高若此,不賞也就罷了,卻因此得咎,令眾邊軍心寒!”
“嗯?當初禦史大夫曾有上奏,隻說他冒功請賞,朕並不知其根由。”
“所謂冒功請賞,苛責而已!想那軍中士卒,盡是農家子,起於田舍而倉促從軍,豈能精於尺牘?終日力戰,氣竭而歸,上報所斬胡虜首級,未能精當。於是一數不合,文吏便以法繩之。緣此之故,魏尚有功而不能賞,豈不荒唐?”
“哦?原來如此!”
馮唐說到此,忽就伏地叩首,高聲道:“臣也愚鈍,以為陛下法太苛、賞太輕、罰太重。魏尚請功,斬首僅差六級,陛下便有詔,令文吏削魏尚之爵,罰做勞役。以此觀之,陛下即是得了廉頗、李牧,亦不能用。臣素來愚不可教,今日犯顏諫之,更觸及忌諱,死罪死罪!”
文帝滿麵羞愧,連忙扶起馮唐,勸慰道:“公請平身!此乃朕之過。幸有你直諫,方不致貽誤更深。朕未料近臣之中,竟有馮公這般大才。隻可惜你年逾花甲,方得脫穎而出,確是太委屈了。”
馮唐淡然一笑,揖謝道:“陛下納臣之言,臣即不勝感激。過往之事如流水耳,歲月易老,臣亦易老,而非君上之過也。”
文帝聞此言,不禁執起馮唐之手,大笑不止。當日便下詔,令馮唐持節往雲中郡(今內蒙古托克托縣東北),赦免魏尚,複其官爵仍為郡守。
待馮唐歸來複命後,又拜馮唐為車騎都尉,統領中尉署及各郡國車騎,參與征伐事。花甲郎官,忽一日得此重用,朝野都以為是奇事,讚歎不已。
後又數十年,馮唐免官歸鄉已久,被地方再次薦為賢良之士,上報朝廷。惜馮唐其時年已逾九十,不堪奔走,隻得征召其子馮遂為郎官。就此留下一段“馮唐易老”的掌故,為後人所津津樂道。
再說那魏尚複任雲中郡守,邊軍果然士氣大振,匈奴不敢再犯。此後文帝便留了心,所用邊將,皆親自酌選,務求精幹。如此又是數年過去,邊境上塵埃不起,人民始得心安。
這年春來,恰是風日晴好。文帝心甚安泰,欲登高遠眺,卻苦於宮中無露台,便欲建造,命少府召工匠來問。
古時之露台,須堆土高數丈,上建亭閣,仰之若丘山。那一幹工匠應召而來,先算了算,報稱需花費百金,方能造成。
文帝聞報便一驚,不禁脫口道:“百金,乃中等人家十戶之資也,這如何使得!我承先帝之祀,得以入主未央宮,已羞愧至極,豈能再起露台?”
少府在側勸道:“陛下曾兩免田租,天下之民無不感恩。此等小事,不過靡費百金,應無傷大雅。”
文帝斷然道:“昔讀周公所作《七月》詩,見‘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句,頓思農民之苦,於心有愧,幾欲泣下。為人君者,民之父母也;造露台事雖小,所費亦是民之膏血,吾實不忍為。”旋令少府作罷。
此事在列侯、百官中傳開,亦獲眾人大讚。後世宋代詩人陸遊有詩雲:“古者養民如養兒,勸相農事憂其饑。露台百金止不為,尚愧七月周公詩。”即是詠此事。
至此,文帝已安坐天下十四年,承薄太後之旨,奉行黃老,凡事以恭儉為上,不敢生事,終得海內晏然,外患不起。萬家生民由凋敝而複蘇,漸入太平治世之境。
饒是如此,文帝亦不敢大意,以為匈奴之擾,或就是上天示警。於是下詔責己,詔曰:
“自我即大統,主祀上帝宗廟,於今已有十四年。曆日綿長,以吾不明不敏之資,而久撫天下,朕甚自愧。朕之意,今起將廣增祭祀壇場,以報祖宗。
“朕聞昔年先王,廣施仁德而不求其報,祭祀而不求其福,尊賢而遠親,先民而後己,可謂賢明之極也。朕又聞,今之祠官祝禱,皆歸福於我,而不歸於百姓,朕甚愧之!以朕之不德,豈能獨享其福,而不與百姓焉?著令祠官於祭祀之時,唯敬祖宗,而無須為朕祈福,欽此。”
天下人見了此詔,無不心折,都稱頌文帝為聖明之君。百姓街談巷議,各個慨歎:生於當世,實為前生攢下的福氣。
[1].及笄(jī),古代女子年滿十五歲,可婚配,稱“及笄”。出自《禮記·內則》。
[2].太子家令,掌太子家事務的總管。
[3].太常掌故,掌搜集國家舊事典籍的官員,為漢朝九卿之首太常的屬官。
[4].太倉令,漢代朝廷及封國治粟內史屬官,掌糧倉事務。
[5].尚食監,原載《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應為宮中掌膳食的太官令之屬官,職名為尚食丞或食監丞。
[6].軍市,軍旅在軍營旁側設軍市,收取租稅,用以養軍。戰國時始置。
[7].東胡、澹林,皆為殷商以來東北方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