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薄昭梳洗畢,穿上見客袍服,邁入正堂,不由就呆了——隻見那正堂上,公卿、列侯坐了滿堂,人人一身縞素,有如吊喪。那夏侯嬰白發皤然,亦是一襲素服,端坐於正中。
見薄昭步入,夏侯嬰立時起身,眾人也跟著起來,紛紛揖禮。
薄昭滿麵驚愕,竟忘了回禮,結結巴巴道:“滕公……諸位這是何意?”
張蒼跨出一步,朗聲道:“下官張蒼等五十三人,不忍見薄公被刑,棄市於街衢,特意前來送行。”
話音剛落,便有一天子使者,從眾人身後轉出,手托一個紅漆酒壺,內盛毒酒。
薄昭霎時心明,麵如死灰,驚道:“這,這是……”
張蒼便道:“薄公若飲此鴆酒,便是求仁,可留個剛烈之名;若不飲此酒,則棄身於西市,為萬人所唾。事已至此,容不得遲疑了!”
薄昭眼睛一熱,仰天歎道:“甥兒逼我,竟至於此嗎?我隻求太後有一語。”
“老臣昨日已見過太後,太後確有話說。”
“說的甚?”
“太後曰:劉長為皇弟,尚不能免,況裙帶之親乎?”
薄昭聞言,雙目一閉,歎了聲:“今番休了!”隨即,向滿堂公卿揖了揖,便又道,“容我與家眷告別。”
不料,張釋之卻搶上前來,從使者手上拿過酒壺,斟滿一杯遞上,高聲勸道:“薄公,大丈夫行事,何須效小兒女狀?”
薄昭便怒目圓睜,直視眾人道:“堂上諸公,半數曾請托於我,或為謀官,或為攫財。當日諂笑,至今我未能忘,莫非此刻,全都盼我早死嗎?”
諸臣聞聽此言,果然多半埋下頭去,不敢與薄昭對視。唯有夏侯嬰豪氣滿身,跨出一步道:“老夫便不曾求過國舅,所有功名,皆於劍鋒上奪來。大丈夫,當坦蕩行事,豈可貪生怕死?你雖功高,終究是未曆戰陣,既有膽殺無辜,為何卻無膽償罪?”
薄昭望望夏侯嬰,不由氣沮,哀鳴一聲道:“罷了!滕公既如此說,我也無話,便遂了諸公之願吧!”言畢,接過張釋之手上酒杯,一飲而盡。
滿堂公卿見了,不由臉也變色,都紛紛伏地,不忍抬頭。
薄昭擲了酒杯,撩衣坐下,對眾人笑道:“此酒甘洌,惜乎今生隻此一回。來日黃泉下,再與諸君飲……”言未畢,毒性已發作,身子便歪倒了下去,當場氣絕。
後堂裏家眷聞知,立時哀聲大作,爭相搶入正堂,撫屍慟哭。眾家眷也知公卿是奉了上命,前來賜死的,因此不敢怨怒,隻是不住聲地哀哭。
眾公卿甚覺尷尬,也陪著灑了些淚,幫忙布好靈堂,將屍身入殮,拜了三拜,方才陸續離去。
當日,公卿入朝,向文帝稟明薄昭已死。文帝聽了,臉上無喜無怒,隻頷首道:“朕已知,遣人將棺槨送歸故裏,好生厚葬。薄昭之子,則可襲侯。”
且說那竇後在椒房殿,聞此驟變,滿心不安,輾轉一夜未能眠。天明,即往長樂宮去,向薄太後問安。
一見太後,竇後即伏地俯首,淚如雨下。薄太後見了,也不勸阻,隻淡淡問道:“你又何須前來?坐起說話吧。”
竇後這才起身,拭淚答道:“昨日聞國舅事,妾終夜不安,甚為太後擔憂。”
“皇後有所不知:薄昭獲罪事,唯有如此,上下才得安寧。前幾日,老身也曾輾轉反側,卻於事無補。此事所涉,乃朝堂綱紀,與我輩女流無幹,皇後也不必多慮。”
“國舅情義甚篤,一向善待諸皇子。如今猝亡,妾身焉能不悲?”
薄太後望望竇後,長歎了一聲:“老身亦頗悔,當初便不該教他封侯。看你那兩兄弟,布衣隱於市,倒最為安妥。”
竇後當即領悟,心中也覺僥幸,嘴上卻道:“妾那兩兄弟,實不成器,不提也罷。”言畢,便隻顧默默流淚。
薄太後也忍不住,落下兩行淚來。俄頃,忽吩咐涓人道:“去喚太子來。”
未幾,太子劉啟應召前來,見過太後、母後,便伏地聽命。
薄太後問道:“孫兒,舅公之事,可知其詳?”
劉啟滿懷忐忑,隻小心答道:“昨日滿長安已傳遍,孫兒亦有耳聞。”
“此事,孫兒有何所悟?”
“即是皇親,亦不可犯法。”
“膚淺之見!你舅公,實是為你而死。”
劉啟便感驚愕:“啊?這……與孫兒有何幹係?”
薄太後揮了揮袖,隻道:“待冬至日,你勿忘前往薄邸,好好祭拜就是。”
竇後心中明白,忙拉了劉啟一把,催促道:“愚兒,還不謝太後指點?”
薄太後擺擺手止住,望住竇後,殷切囑道:“你我都有目疾,看得不遠。孫兒將來是要坐天下的,萬勿短視。你們且回吧,老身已多日未歇好,今日要好好睡下。”
竇後、劉啟聞言,忙叩首問安,又勸慰了幾句,才起身離去。
如是,薄昭之死便如一陣飆風,旋起旋落。又似池中微瀾,過了便無人說起。唯有四方諸王各自心驚,都記在了心中,不敢再有所造次。
此前許多年,文帝曾日夜苦思,勤謹自律,一心要治平天下。於這之後,可謂大功已告成。夜深人靜時,偶爾也想起賈誼來——歲月蹉跎,當初那翩翩少年,如今也是人到中年了。文帝心中,便常有歎息。
如此轉過年來,是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賈誼那邊,偏偏就出了事。
這年仲夏,梁王劉揖自睢陽入朝,按例向文帝問安,賈誼為梁國重臣,亦隨之。那梁王方逾十齡,年少任性,見一路景致美妙,不由意興飛揚,策馬跑得甚急。賈誼看在眼裏,心中也喜。豈料,半途梁王馬失前蹄,竟墜下馬來,頭觸地,血流如注。
賈誼與隨從急忙趕上,下馬扶起梁王。隻見這一跤,卻是跌得狠了。梁王麵色慘白,口鼻流血,呼吸已不暢,囁嚅道:“太傅,怕是不行了,浮生且了……”
賈誼不由大急,忙喚隨行醫官來看。眾人七手八腳,將傷處包紮好,送至驛館,那梁王已是一口口喘氣,說不出話了。
賈誼驚出一身汗來,又令醫官熬藥。可惜未等藥成,再看梁王,已然麵如白堊,兩眼上翻,眼見是活不成了。
“這如何得了!”賈誼慌了,抱起梁王來急呼。怎奈未熬過一時三刻,那少年梁王,竟是一命嗚呼了。
梁王自幼聰慧,一向敬重賈誼,兩人相契,竟似知音。來梁國四年多,賈誼盡心輔佐梁王,眼見他一日日成才,心中頗為自得。今日忽遭此禍,不啻是晴天霹靂,當下就抱著梁王,放聲大哭起來。
直哭到夜半淚盡,賈誼才勉強打起精神,一麵遣人急報朝廷,一麵率眾人料理好後事,扶柩返歸梁都睢陽。
此時梁國相為老將王恬啟,聞訊亦是愕然,不禁與賈誼相對垂淚。然後,兩人一道張羅修了墳墓,將梁王安葬。待諸事辦妥後,賈誼深為自責,想到梁王年少無後,按例封國將要撤去,身後不免淒涼,便欲上書建言,為梁王立後嗣。
賈誼遂伏案,鋪開筆墨正要書寫,忽想到天下大勢,處處有危象,不由就為文帝擔起心來。此時海內已多年無事,上下都以為從此太平,賈誼卻不為浮言所惑,獨具慧眼,看事看到了骨子裏去。於是提筆寫了一道奏疏,縱論大勢。
賈誼奏疏曰:如今諸侯王之勢,不過傳了兩三世,便各個逞強,漢法不得行。陛下所能依恃者,唯有代國、淮陽兩處。代國尚無事,尷尬就在淮陽國(今河南省淮陽縣、扶溝縣一帶),此國區區封地,與各大諸侯比,不過是人臉上的一顆痣,不足以禁製諸侯,一旦有事,必成大國餌食。
賈誼何以會出此論?原來,在劉氏諸王之中,原本有文帝嫡子劉武,及庶子劉參、劉揖三人。其餘各王,皆為旁枝。如今幼子劉揖亡故,唯餘劉武、劉參兩人,皇子勢力就不免孤單。
皇次子劉武原為代王,數年前徙為淮陽王。劉武赴淮陽後,原太原王劉參徙為代王;太原國之地,亦隨之並入代國。如此一來,代國封地固然有所增益,有利邊防;然劉武所在的淮陽國,封地就略嫌狹小,不足以震懾其餘諸王。
賈誼也知,文帝徙劉武為淮陽王,是為避嫌。因劉武素為竇後所溺愛,朝野盡知,文帝不願天下人指他偏私,便封給了劉武一個小國。賈誼因此諫道:
今製天下之權在陛下,陛下封諸國,為何令親子作旁人餌食?天子之行,應異於布衣。布衣之人,最喜粉飾小行、炫耀小廉,以此取悅於鄉黨。天子所慮,則唯有天下安固與否。想那昔日,高皇帝瓜分天下,大封功臣,造反者卻多如蝟毛。其後以為不可,遂削去不義諸侯,立諸子為王,而天下大安。故而大人者,當不計小行,以成大功。
一番勸諫後,賈誼便為文帝獻計,指點迷津,說道:當下,應將原淮南之地,盡數並入淮陽國,以壯大劉武之勢。另將淮陽國北邊二三列城,並入梁國,使梁國封地亦有所增益。眼下若為梁王立後嗣,可徙代王劉參為梁王,以其子過繼給梁王承祀。
如此一來,梁國北至河邊,淮陽國南至江邊,堪為關中屏障。兩國為皇子劉參、劉武所轄,其餘各諸侯即便有異心,亦無膽量謀之。改劃封疆之後,梁國足以製齊趙,淮陽國足以製吳楚,陛下便可高枕無憂了。
賈誼唯恐文帝不信,不惜以危言警示:當今天下,恬然無事,皆因諸侯尚年少,數年之後,天下之患,陛下便可見也。當年秦始皇,日夜勞心以除六國之禍;今陛下權傾天下,卻拱手以成六國之禍,是為不智。若身前留下禍根,百年之後,禍亂必將及於幼子,釀成大患。
文帝接了奏疏閱之,見賈誼仍是一如既往,語帶鋒芒,不禁笑了笑。細思之,卻是甚覺有理,便又歎了一回:“賈生之才,確乎曠代罕有!”當即全盤采納,稍作變通,下令撤去淮陽國,將其地並入淮南,重置淮南國;又將劉章之子劉喜,從城陽王徙為淮南王。如此,既可安撫劉章一枝,亦可鎮撫南邊。
原淮陽王劉武,則徙為梁王,並按賈誼之計,增加封地,使梁國北接泰山、西至高陽(今河南省杞縣),成為長安以東最大屏障。此次挪動,看似閑棋,日後朝廷卻因此受益,算是賈誼留給後世的一大功勞,此處且按下不表。
其時,已故淮南王劉長的四子,皆已封侯。賈誼知文帝心思,定是要為這四人封王,於是又上疏諫道:“竊以為,陛下將封淮南王諸子為王,不知是何人出此計也?淮南王悖逆無道,天下誰人不知其罪?陛下赦而遷之。於途中,淮南王自盡而死,天下又有誰謂其不當死?今若尊罪人之子,則必負天下謗名。四子少壯,豈能忘其父?臣以為:與仇人之便,用以危漢,實為不當之策。即便將其分割為四,四子亦一心也。使其廣有人財,無異於豢養伍子胥、荊軻之輩,即所謂借虎翼與賊兵是也。願陛下稍作留意。”
賈誼在此處的眼光,竟是看到了身後許多年。疏中所預見之事,後來果然都言中。然文帝當其時,思之再三,終覺對不起劉長,遂擱置一旁,善待劉長四子如故。後又過了數年,在追諡劉長為淮南厲王之際,立其三子為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將原淮南國一分為三。也算是依照賈誼之計,令旁枝諸侯盡數成了小國。
卻說梁王劉揖死後,賈誼倍覺內疚,以為自己做太傅未能盡職,竟眼睜睜看著主上殞命,為此常暗自哭泣。其間,又聞舊友宋忠出使匈奴,未至王庭便擅自返歸,因而獲罪,就更加傷感,身體日漸虛弱,過了年餘,竟也病故了。
臨終之際,賈誼臥於榻上,回想起平生遭際,正如高人司馬季主所言,盛極而衰,不覺就傷情。忽又想起,在長沙時那隻飛進屋內的服鳥鳥,口中便喃喃道:“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吾今休矣,不致再苦了!”
其妻兒圍於榻邊,哀泣不止。賈誼便囑其子賈璠道:“孫兒輩勿求成大器,若喜讀書,甚好;若不喜讀書,亦甚好……”言未畢,竟溘然長逝,宛如服鳥鳥化作精靈而去。
賈誼死時,年僅三十三歲。消息傳到長安,文帝默然許久。至中夜想起,枕上又歎息了數聲。
後賈誼之孫二人,皆官至郡守,其中賈嘉最為好學,頗有世家之風。
賈誼死後,後世士人多為之惋惜。多年後,有楚元王四世孫、經學泰鬥劉向,力讚賈誼之才,可直追伊尹、管仲。倘使當時見用,則功業必盛,惜乎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司馬遷卻以為:文帝施政謹慎,足見賈誼之論已付施行。縱觀其生平,雖英年早逝,位不及公卿,卻不能說是不遇。
賈誼畢生著述,計有五十八篇,其中有補於世事者,皆傳於後世。一代華章,流韻千載,至今仍有人讚不絕口。
賈誼病歿,文帝甚悵然,以為賈誼之才,海內無人能及,今後不知良策何出?為此鬱鬱多日。偏巧這一年夏,北地又起邊警,鬧得千裏不安。
原來,新即位的老上單於,得了中行說這個謀臣,探知漢地虛實,對漢家便不再忌憚。那中行說又屢屢獻計,力促興兵南犯,老上單於亦深以為然。是年秋,單於探知周勃已死,以為漢家再無良將,便拋卻和親之約,發兵數萬騎,入寇狄道(今甘肅省臨洮縣),斬了當地守尉首級,大掠人畜。
文帝氣惱,便寫信去責備,指老上單於背信棄義,老上單於卻隻是不理。文帝別無良策,隻得一麵下詔激勵官吏禦敵,一麵調兵征餉,往援北地。一時間,邊境日夕戒備,數十萬兵民惶惶不安。
時不久,隴西有一小吏,奉詔而起,率兵民與來犯胡騎廝殺,斬殺了一個番王。胡騎受驚,不敢戀戰,旋即紛紛退走。消息傳回,朝野士氣略為一振。
恰在此時,文帝忽接到太子家令[2]。晁錯的一道奏疏,對兵事所言甚詳。文帝細細閱之,竟是擊節讚歎不止。隻見那晁錯寫道:“臣聞戰勝之威,民氣百倍;敗軍之卒,沒世不複。自高後以來,隴西三困於匈奴,民氣大傷,無有勝意。今有隴西之吏,奉陛下明詔,集合士卒,砥礪其誌,率敗傷之民,當乘勝之匈奴,以少擊眾,殺其一王。此役得勝,非隴西之民有勇怯不同,乃是將吏用兵有巧拙之別也。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以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全在於良將,不可不擇也。”
文帝看到此,不禁拍案歎道:“果真是如此!若有一廉頗,百世無憂;若得一李牧,則萬世安寧矣。可惜朝中良將,類此者甚少。”
歎罷,又埋頭看去,見晁錯論及漢匈兩家,各有地形、戰技、兵器之長;其中匈奴長技有三,漢家長技有五。且漢家可興數十萬之眾,以應對數萬匈奴。以此觀之,眾寡之勢分明,漢家可以十擊一,穩操勝券。
奏疏末節,晁錯又獻計道:今有義渠胡人數千來降,其長技與匈奴相同,可賜給堅甲利矢,派遣良將統領。此等義渠,與漢軍可互為表裏,各用其長。以漢家之眾,擊匈奴之寡。如此,大勝匈奴,隻在俯仰之間矣。
最末一句,晁錯寫道:“古書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臣晁錯愚陋,冒死上狂言,唯請陛下采擇。”
文帝讀罷,不禁大笑:“才失一狂夫,又來一狂夫,此恰為漢家之大幸也!”當下親筆賜書,予以嘉勉。
文帝賜書曰:“皇帝致太子家令晁錯:上書言兵事三章,閱之。書中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我意不然。言者不狂,擇者不明,國之大患,即在於此。”其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卻說這晁錯,又是何人?原來,他也是漢初大名鼎鼎的一個文士,為潁川(今河南省登封市)人。早年從師為學,研習法家申不害、商鞅之術,後以精通典章舊事之故,被選為太常掌故[3]。
晁錯料事精明,見識深刻,平素樂與勳臣子弟相交,甚得平陽侯曹窋、汝陰侯夏侯灶、潁陰侯灌何等人推重,互引為知己。
晁錯得以脫穎而出,頗有一段傳奇。彼時文帝為重教化,下詔廣搜經書,百姓聞之爭相繳獻。那上古經典,幾近搜羅齊全,唯有《尚書》一書無由尋訪。又過了數年,文帝偶聞濟南有一大儒伏生,在家以《尚書》教授齊魯諸生,不禁大喜過望。惜乎伏生年已九十,不可征召了,文帝便下詔,令太常遣人去濟南討教。
這位老翁,本名伏勝,乃是秦末一個博士。秦始皇時,逢焚書令下,他不敢違抗,取出家中書來,上繳焚毀。唯有一部《尚書》舍不得燒,便不肯繳出,偷偷藏於家中夾壁內。至秦末大亂,伏生棄了官,四處遊走避亂。至漢初,惠帝廢了《挾書律》,伏生才敢鑿壁,取出書來。惜乎時日太久,書簡受潮朽爛,僅存下二十九篇。
太常受文帝之命,在屬官中千挑萬選,最終選了晁錯去見伏生。豈料那伏生已年老體衰,口齒不清,方言又難懂,晁錯不能解其意,甚是著急。所幸伏生有一女,名喚羲娥,常隨其父學《尚書》,頗通大義。晁錯來求教時,便有羲娥立於旁側,代為傳譯。如此,好歹尚能聽懂。有那二三不明之處,也隻得自己揣摩,曲意領會。
伏生手中這部《尚書》,多是斷爛竹簡,有一半不可辨認,為伏生憑記憶背出。晁錯在濟南數月,得伏生耳提麵命,粗通了《尚書》要義,便辭別伏生返回,上疏陳說求教始末。文帝看了,大為稱意,為表彰晁錯之功,下詔擢他為太子舍人,不久後又擢為博士。
晁錯深諳法家刑名之術,識得太子之後,便上書諫言道:“皇太子雖才智奇高,精通射藝,卻不通術數,不知何以製臣下。陛下應擇聖人治世之術,用以教誨太子。”
文帝甚覺有理,詔令嘉獎,又拜晁錯為太子家令,以為太子輔佐。晁錯聰明過人,不單擅長撰文,且極有辯才,談古論今,無不頭頭是道。不多時,便深得太子劉啟寵信。太子家中,上下都稱他為“智囊”。
自得了皇帝嘉獎,晁錯更是誌得意滿,又接連上了兩道奏疏,計有萬言,陳說強邊備、薄賦斂二事。
其奏曰:凡民不畏戰者,皆因有利可圖。若戰勝即拜爵,破城即得財富,則民眾皆能冒矢殺敵,赴湯蹈火,視死如生。秦時戍卒則不然,遠戍有萬死之害,卻無錙銖回報。故而秦民視戍邊為“謫戍”,如同赴刑場棄市,心懷深怨。這才有陳勝戍邊,行至大澤鄉倡亂,天下跟從者如流水。
於此,晁錯建言道:遠方戍卒赴塞下,一歲一更換,全不知胡人虛實。不如募罪人、奴婢及百姓,長居塞下,予以衣食,賜給高爵,令其建家室,務農田。塞下之民利祿既厚,擊胡便不避死;並非其民有高德,而是為保全身家,有利可圖也。如是,漢家將無遠戍之苦,塞下之民逢敵,邑裏相助、父子相保,再無被擄之患。此舉若可行,與秦時戍邊相比,則高明不止萬裏。
晁錯又舉古製,獻上一道邊地防敵之策,即:以五家為伍,十伍為一裏,四裏為一連,十連為一邑;擇邑中有賢才者,各為其長,教民射藝以應敵。如此,百姓在城內,軍士在城外,彼此關照,遇敵則可相救。
文帝看罷,不禁又擊節讚道:“賈誼之後,大才者,唯此一人矣!”便采用晁錯之計,下詔募百姓徙至塞下,以充實邊地。此舉,可謂開屯墾守邊之先河。
後文帝又下詔,舉賢良文學士。晁錯得曹窋等人推舉,入選其中。其時,各地人才齊集長安,由文帝親自策問,令所選文學士,就“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通,民之不寧”四者直言極諫,毋庸忌諱。眾文學士所作對策,皆密封閉卷,由文帝拆封親覽,以察朝政得失。
此次晁錯所寫對策,又是洋洋灑灑,萬言有餘。其中斥秦始皇施政之失,最是精彩:“秦最富強,故能兼並六國。彼之時,上古三王之功,亦未過秦始皇。然數年間便至窮途末路,國勢日衰,皆因用不肖之徒,信讒言之賊。始皇大造宮殿,奢欲無極;民力疲盡,賦稅不節;妄自尊大,群臣擅諛;驕橫恣縱,不顧禍患;喜則濫賞,怒則妄殺;法令煩苛,刑罰暴酷。至秦二世,更是草菅人命,殺人取樂;天下寒心,無以自安。奸邪之吏,乘機亂法,以成其威;獄官獨斷,生殺恣意,遂致上下瓦解,各自為政。秦末始亂時,官吏之所先侵害者,貧人賤民也;至中期,所侵害者為富人、吏家也;至末途,所侵害者則為宗室大臣也。緣此,親疏皆危,內外懷怨,離散奔逃,人有逃心。陳勝先倡亂,頃刻間天下大潰,祀絕國亡。此即‘吏不平、政不通、民不寧’之禍也。”
此段文字,將秦末敗亡之象描摹入骨,字字如利刃,剖解其弊。文末,晁錯說得興起,又痛陳當今之世,亂象亦多,皇帝亦不能辭其咎:“今陛下有厚德之名,資財不下於五帝,君臨天下,已有十六年;然民不增富,盜賊不衰,邊境未安。其所以如此,乃因朝堂之事陛下未能躬親,而倚賴群臣也。陛下不自躬親,而交付昏盲之臣,日損一日,歲亡一歲,日月將暮,盛德終未能施於天下,臣竊為陛下惜之。”
文帝直看得汗出如雨,不忍釋卷。當其時,對策者共有百餘人,唯晁錯一人見識超絕,高居前列。文帝大為讚賞,當即擢升他為中大夫,掌諫議之職。
晁錯蒙文帝器重,愈發振作,又連連上書,言及削諸侯、更改法令等事,攏共有三十篇。文帝雖不盡采納,卻認定晁錯是奇才,多有嘉許。那時,太子劉啟年已二十四歲,英俊有為。文帝想到身後事,便有意令劉啟多些見識,凡有晁錯上書,必囑劉啟細讀。
劉啟見父皇如此看重晁錯,甚是不解,疑惑道:“兒臣有一事要問:賈誼、晁錯二人同為奇才,狂傲不畏人言;然晁錯之才,終遜於賈誼,父皇何以遠賈誼而近晁錯?”
文帝便一笑,囑道:“治平天下,並非考究學問,總不以才氣橫溢為上。賈誼之才,固是千載難逢,然略遜法家之術,未達沉穩,故不得不遠之。今晁錯之才,不輸於賈誼,卻深諳術數,洞察人心入微,最宜為近臣。賈誼之計,或可用於千年;而晁錯之策,則甚合於當世也。啟兒萬不可輕看。”
劉啟這才大悟,於是遵囑,細讀晁錯之論,亦頗有心得,尤以削諸侯之議為良策,讚歎不止。
晁錯自此脫穎而出,名震朝野。他素喜進取,不掩鋒芒,每上書必洋洋萬言。公卿士人爭相傳閱,引為談資,一時風頭甚勁,倒把那袁盎等人都比下去了。緣此之故,袁盎及諸功臣都不喜晁錯。
此時朝中新人甚多,老臣們大半凋零,文帝便也略作安撫,不欲令其生怨。時逢老臣周勃在封邑病歿,其長子周勝之襲爵。文帝想起周勃的功勞,不禁又有些傷感,又聞聽眾口稱讚,說周勃次子周亞夫才兼文武,便拜了周亞夫為河內郡守,以白丁擢為二千石吏,優容有加,算是對老臣們有了交代。
這一年,文帝納晁錯之諫,又降了田租,頒下定製,永為“三十稅一”。四海農夫,無不額手稱慶。
至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三月,正值春耕時分。文帝聞知,天下之吏仍有人勸農不力,便憤而下詔,予以痛責:“朕親率天下人務農,於今已有十年,然天下田仍未增。一遇歉收,則民有饑色。所以如此,皆因各地官吏未曾用心。吾詔書數下,每歲勸農種樹,卻功效甚微,亦是官吏奉詔而不勤,勸農而不力也。吾農民甚苦,而官吏不知,又將何以勸農?鑒於此,免農民今年田租一半。”
一年後,於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夏六月,文帝見天下農民仍是辛苦,實不忍心,又下詔免農民田租,並賜天下孤寡以布帛。
此時天下,既富且安。各處農桑興旺,連年大熟,穀價竟低至每石十餘錢,萬民無不感激。
文帝仍不敢大意,內外施政,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年夏,朝堂上又有一事,轟動內外,為文帝留下了千古美名。
事起於原齊國太倉令[4]淳於意。這位淳於意乃臨淄人,自少時便好醫術,曾拜同郡人公孫光為師,潛心學醫。公孫光見他聰穎好學,甚是喜愛,便將自家學問傾囊相授,又引薦他去見高人,師從同郡名醫公乘陽慶。
名醫姓氏中這“公乘”二字,為複姓,本是個爵位名。秦漢爵位分二十級,自一級公士,至二十級通侯,公乘為其中第八級。其後人,便有以公乘為姓氏的。當其時,公乘陽慶已有八十餘歲,老耄不再行醫,雖醫術高明,卻不肯傳與子孫,唯見淳於意心誠,竟破例收為門徒。
淳於意入門為弟子後,勤謹奉師,長進極快。公乘陽慶便令他棄舊日所學,而授之以祖傳秘方,將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等書,一並傳授。如此受教三年,淳於意學有所成,便辭師返歸故裏。為人看病,能預知生死,一經投藥,無不立愈。無多時,即聲名遠播,四方病人紛紛來求醫,竟至門庭若市。左近有吳王劉濞、趙王劉遂、濟川王劉太、膠西王劉仰等,都曾遣人前來延請。
淳於意為人散淡,不以阿附權貴為榮,常遊走四方,避不奉詔。與人看病,也是隨意取資,不問多寡。曾做過齊國太倉令,然未及年餘,便辭官而去。
淳於意如此藐視權貴,有人上門求醫而不得,便心懷怨恨。至文帝前元十三年,有一權貴上書,告淳於意在臨淄行醫,敷衍欺人,致病患者身亡。
案子發下臨淄縣,那縣令是個粗人,不問青紅皂白,便將淳於意拿獲問罪。在公堂之上,嚴刑逼供,將淳於意問成大罪,擬處以“肉刑”。
此處的所謂肉刑,專指刺麵、削鼻、斷趾、閹割等四刑,皆是在人身上動刀,算是死刑大辟以下的重刑。用過肉刑之後,身體殘損,雖未死,卻處處受人鄙棄,幾成廢才。
因淳於意曾為官吏,地方上不能擅自加刑,縣令便上奏朝廷,請示定奪。文帝見了,擔心縣令草率,便詔命將犯人解來京師,交廷尉處置。
淳於意養有五女,聞老父將解京受刑,都傷心欲絕。啟程那日,眾女隨檻車送行,一路啼哭。淳於意聽得惱火,忍不住罵道:“生女不生男,遇急事,便無可用者!”
淳於氏最小女緹縈,聞聽父言,極是感傷,一股熱血上湧,便決意隨父西行。回家拿了行李衣物,追上檻車,於一路上小心照顧。至長安,淳於意被收入詔獄,緹縈則壯起膽來,隻身赴北闕,上書為父籲請寬刑。
當日,謁者聞有小女子上書,不勝驚訝,忙奔出司馬門來看。見是一個豆蔻女子,十三四歲,素麵布裙,十分尋常。交了書簡之後也不走,隻顧坐在地上,淒然唱起古詩《齊風·雞鳴》來。
聞其悲聲,謁者心中不忍,忙問明緹縈住處,囑其暫回,明日再來打探。緹縈不聽,仍是悲歌不已。謁者無奈,隻得拿了緹縈上書,入奏文帝。文帝聽了,也覺新奇,忙拆開來看。但見緹縈寫道:“妾父為吏,齊人皆稱其廉明公平,今犯法當受刑。妾哀於死者不能複生,受刑者斷肢不能複續,雖欲改過自新,終不可得。妾願身入衙署為官婢,以贖父罪,使其能改過自新也。”
文帝讀了不禁動容,頓起惻隱之心,便命謁者引路,赴北闕來看。遠遠便望見,緹縈正抱膝坐於地上,口中吟唱不止。其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