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隱忍方得山河固(1 / 3)

J�e>�J話說史上曆代君主,於鼎盛之時,最易轉為昏聵,拒勸諫,信寵佞,好大喜功。皆因平日裏,滿耳頌聲聽得多了,便生出驕矜之意,致使阿諛之徒有機可乘。此類前車之鑒,不知曾有過多少,即是賢明如漢文帝,亦不例外。

就在前元十五年(公元前165年)春上,隴西成紀縣(今甘肅省秦安縣)有人報稱,曾有黃龍見於野,一時哄傳,群情聳動。地方官吏雖不曾親見,卻風聞上奏,稱祥瑞忽見於郊野,當是大吉之兆。

世間無能小吏,阿諛之術一貫如此,無不是揣摩上意,不吝頌聖。即便未獲賞識,亦不至於遭罰,故而各類諛辭,都是不假思索,援筆即來。

此前,凡有關祥瑞奏報,文帝皆交由張蒼處置,今日看見,忽就動了心思。想自己勤謹十數年,一心施恩於民,或是上天有所感,方降下這祥瑞來。由此想起,魯人公孫臣從前曾有奏章,稱黃龍將見。於是,便命涓人去尋出來看。

待找出那奏章後,再讀公孫臣彼時所奏“漢正當土德之時,必有黃龍現”等語,便覺不同了。當初看時,頗似諛辭;今日再來看,則無疑是先見之明。文帝想自己登位至今,擔了十二分的小心,終得天下大治。今觀四海之內,吏守常法,民安百業,安穩遠勝於高帝時,正合了老子所言“為無為,則無不治”之道。即便身處深宮,亦常能聽到外間稱頌,想來那“黃龍見”也是有所本,並非郡縣小吏阿諛。

文帝由此想道:人事所為,不可以逆天。既有黃龍示祥瑞,若不加理睬,那便是固執了。於是擬了一道征書,征召公孫臣為博士,以備顧問,也好當麵與之商議。

再說那位公孫臣,雖與孔子同邑,卻並非儒生,而是個江湖術士,行走於鄉邑,以測符運為生。年前曾上書請改正朔,希圖借此得官,卻被張蒼駁回,滿心沮喪。不料才過了一年,一道征書自朝中發下,轉眼竟成了當朝博士。

公孫臣謁見那日,文帝和顏悅色道:“公乃異人,曾言天下將出黃龍,漢當改正朔,惜乎丞相張蒼不肯納公之言,故而朕也未信。今隴西果有黃龍見,正應了公當初所言,此乃朕之過也。”

公孫臣強按住心中歡喜,恭謹回道:“陛下言重了,小人實無大才。臣與張丞相所習術數不同,故所見亦不同。臣習於占候[1],丞相則精通律算,各有所長。然天道之事,人算豈可盡知乎?”

“恰是如此!朕不欲偏聽,故而召你為博士。今黃龍既見,我君臣皆不可無視。公可與朝中諸博士商議,當如何奉天命。”

公孫臣聽文帝如此說,卻麵露遲疑之色:“臣下願從命,然不知張丞相之意如何?”

文帝便笑道:“張蒼老邁了,不免迂腐,公無須理會。”

公孫臣這才放下心來。他原為布衣遊民,如今得了個博士榮銜,俸祿四百石,食宿皆有朝廷供給,端的是今非昔比,於是滿心感激,與諸生日夜聚議。

是時,文帝終究心存顧忌,不敢貿然改正朔,任由公孫臣幾次催促,都無回話。

公孫臣猜不透文帝心思,隻覺無奈,料不到文帝卻是另有主張。

這年初春時,文帝忽有詔下,曰:“有異物之神見於成紀,無害於民,兆在豐年。朕將郊祀上帝諸神。然秦焚書之後,典籍散失。何為郊祀,其典儀如何,今已失之不傳。凡此種種,皆由禮官議定,奏報上來。”

此詔所謂的“上帝”,乃是指“上天之帝”。祭祀上帝,為舊時周秦禮儀,漢家並無成例,奉常昌閭主掌天子祭祀,得了這詔令,一時也摸不著頭腦,連忙率屬官查閱典籍。忙碌了多日,才大略查明。

原來,秦之都城曾在雍城(今陝西省鳳翔縣),秦時祭天處所,即在雍城之郊,人稱“雍郊”。雍郊離雍城有三十餘裏,山下築有高壇五處,分祭“五帝”,即黃帝軒轅、青帝太昊、赤帝魁隗、白帝少昊、玄帝顓頊。這五位,皆是華夏上古首領,統稱“五方上帝”。

據此,昌閭又忙碌了半月,擬定了郊祀典儀,而後上奏文帝。

文帝問清了細節,當即照準。因不欲勞民傷財,便不再另外築壇,隻用秦時舊址。擇定於夏四月朔日,在雍郊祭祀五帝。

此次祭天大典,備極隆重,文帝親臨雍郊致祭,隨行公卿百官等,竟有千人之多。車馬過處,煙塵蔽天,鹵簿望不見頭尾。其典儀之盛,為立朝以來所未有。公孫臣因此名震天下,人人都知他擅神仙之術,得天子寵眷,風頭竟將那張蒼都比了下去。

張蒼最見不得這類裝神弄鬼事,原想阻諫,見文帝日益冷淡自己,知恩寵已衰,便賭氣托病不朝。如此一來,朝中風氣便不同了,阿諛之風隨之漸起。

其時,有趙人新垣平,粗通文墨,混跡於閭裏,在邯鄲城內略有薄名。他見公孫臣憑一張巧嘴,即驟登高位,不由也動起了心思。當下跑去長安,拜了陰賓上為師。討教數月,學得了些術數皮毛,便鬥膽赴闕,妄稱精通望氣之術,求謁見天子。

彼時文帝祀罷五帝,正躊躇滿誌。想到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功業如己者,算來恐是無多。當此時,忽聞謁者來報,闕外有方士求見,便料定又是天意,連忙宣進。

那新垣平隨謁者走上殿來,心中就暗喜——原來見天子竟是如此容易,便放開了膽量。叩拜完畢,即大言道:“方士新垣平,本為邯鄲人,今至長安,乃為望氣而來。”

文帝見新垣平相貌不俗,口齒伶俐,先就喜歡了幾分,忙擺手道:“且慢!近聞民間方術士甚多,自立名號,雜蕪不堪。請問新垣公所學,可有師從?”

新垣平赴闕之前,早已探得底細,知文帝素好黃老,此時便大言不慚道:“小民與陰賓上,為同一師門,皆師從前朝方士侯生,熟讀《黃帝雜子氣》,因而最擅望氣之術。”

文帝不覺就一驚:“公與陰賓上同門?為何從未聽他說起?”

“賓上兄為人淡泊,無意彰顯,此乃我所不及。然小民為陛下計,不忍錯失良機,故而赴闕求見。”

“原來如此。那麼依你看,此地有何氣?”

“小民近觀天象,見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彩之色,如人之冠纓。以《黃帝雜子氣》所言,東北之角,乃神明所居;西方之域,為神明之墓。今東北有神氣,即是天生瑞氣,為國之吉兆。小民以為,陛下當順天意,就地立祠廟,禮祀上帝,以合祥瑞之意。”

此時文帝最喜聽的,便是這“祥瑞”二字,不覺就精神一振,忙問道:“不知《黃帝雜子氣》是何典籍?”

新垣平道:“此乃吾師所藏黃帝書,惜乎經秦時焚書,所存僅餘殘篇。”

文帝頷首笑道:“公所言望氣之術,朕幼年時也有耳聞。先帝早年藏身芒碭山,外人不知其所在,唯高後一人,可望氣而知蹤跡。公既有望氣之才,便不要在江湖上了,且入朝聽命,為朕在長安左近擇地,立五帝祠。”

新垣平大喜過望,連連謝恩,就此得以出入宮禁,結識了公孫臣。兩人心照不宣,都想瞞哄好文帝,混一口長久的富貴飯吃。

數日之後,奉文帝之命,新垣平與奉常昌閭一道,策馬出長安洛城門,渡過渭水,一路尋覓,來到渭陽地方。新垣平見此處地勢開闊,便用手一指,故作喜色道:“前麵五彩之氣最盛,立祠之地,可擇於此!”

昌閭抬眼看去,見此處恰在長安東北,倚山麵水,地勢果然不錯,便連聲喊好。如是,兩人擇定了地方,便返回長安,稟報於文帝。

文帝聽了二人細述,心中大喜,當即下詔,令長安縣征集民夫,在渭陽修建祀祠。

此處祀祠,既然為五帝而建,便要分為五大殿。那五殿當如何分布,昌閭又不懂了,隻能聽憑新垣平主張。然新垣平又哪裏懂得,情急之下,隻得裝腔作勢,先將黃帝廟定於中央,又將那青赤白黑四帝,胡亂按東南西北分了。

昌閭聽了這番鋪排,仍存疑惑,又問道:“五帝各殿,又當如何區分?”

新垣平眼睛轉了兩轉,便答道:“隻將那殿門塗漆,分作五色便罷。”

昌閭樂得有新垣平做主,便也不問究竟,照此吩咐了下去,令長安縣如期動工,不分晝夜。

待五帝祠建成,已是前元十六年(公元前164年)孟夏。文帝聞報大喜,擇了吉日,便起駕出城,親赴渭陽五帝祠祭天,又是一番熱鬧。

祭天當日,文帝親啟燔燎之儀,命昌閭率郎衛一隊,在壇頂堆好薪柴,將玉璧、玉圭、繒帛等祭品置於上。隨後文帝登上壇頂,接過昌閭手中火把,點燃積柴。霎時,隻見火焰熊熊,一股煙雲騰空而起,狀若遊龍。

新垣平這時也隨侍在側,見煙霧嫋嫋,便指給文帝看:“此煙雲,恰似前日東北瑞氣,今日重見,恰是天人相合之象。”

那新垣平胡亂指點,專揀順耳的話說,又引文帝遠望黃帝殿,諂諛道:“漢當土德,為黃帝苗裔。今黃帝殿居五帝之中,正應了陛下之位——居中而控天下,東西南北,莫非王土。”

文帝此刻俯視山川城郭,隻覺豪氣滿腹,仿佛自家功業,已上承五帝。又想到天下生民,碌碌如蟻,無不賴有明君護佑。自己即位以來,理政也就十餘年,天下即清平若此,便是秦始皇當年,也未見得能過之。

待祭天大典畢,文帝還都,便拜了新垣平為上大夫[2],又賞給千金,寵信之隆無人可及。

新垣平感激涕零,逢人便講要報恩。當下集合了眾博士,日日翻書,尋章摘句,從六經中摘得些片段,輯成《王製》一篇,囊括封國、職官、爵祿、祀葬、刑罰等典章製度,供文帝參用。此文後收入《禮記》一書,於今仍可見到。

編書閑暇,新垣平又與公孫臣聚議,暗中共謀,勸文帝應仿堯舜古製,行巡狩、封禪之禮,以此上敬天意,下撫萬民。

文帝拘謹半生,眼見大業將成,從此可名垂千古,心中便也活動起來。聽了二人進言,欣然采納。然巡狩、封禪之禮該如何辦,卻又無人通曉,文帝便命諸生翻閱古籍,先將典儀弄清再說。

那巡狩、封禪二禮,浩繁盛大,不同於尋常禮儀。如何斟酌,倒是難煞了眾博士。所幸文帝並不著急,隻令眾博士從容商議。

新垣平見妄語亦能邀寵,便將那文帝更加看低了,每日用盡心機,要弄出些花樣來。

這日,文帝出巡萬年縣,驅車出長安,往東南行至長門亭。忽見道北佇立五人,相貌奇異,服飾奢華,所著服色各個不同,且異於時俗。文帝正在疑惑間,又見那五人忽然掉轉身去,各朝一方,疾步而行,轉瞬就隱入了柳林叢中。

此處為郊野,田間除了兩三農夫外,並無他人。文帝不禁詫異:“何以有異人在此?”便急命禦者停車,召新垣平來問道,“方才那五人,不似凡人,莫非是五帝現身?”

新垣平早有謀劃,當即躬身一揖道:“陛下所見不虛,小臣也已看見。那五人所服,為黃青赤黑白五色錦衣,頭頂有瑞氣繚繞,當是五帝幻化而成。”

“果然!五帝顯靈,朕將何如?”

“五帝候於道旁,必有深意,可在此地築壇以祀之,以祈陛下永壽。”

此時文帝已入魔道,凡新垣平所言,無不相信。於是下詔,於長門道北修築五帝壇。築成,文帝又親臨壇頂,以太牢之禮致祭,亦是十分隆盛。

新垣平見文帝好哄,便又心生一計,隔了幾日又奏報:“臣昨夜望氣,闕門之下,有瑞氣升起,當有寶玉見。”

文帝聽了,按捺不住,急令謁者速往北闕去看。謁者領命,疾奔至北闕,見宮門外果有一布衣男子求見,稱在闕門下挖出一個玉杯,要獻與天子。

謁者滿心驚異,引來人上殿,呈上玉杯。文帝忙接過玉杯來看,見此物倒也平常,隻是杯上刻有“人主延壽”四個字,熠熠生輝。

文帝自登位至今,諸事順遂,不免就私心盼望長壽,見了玉杯上刻字,不由大喜,隻道是上天亦有此意,便厚賞了新垣平及獻杯之人,將玉杯藏於宮內。

如此,新垣平連連得手,便惱恨以往蹉跎太久,未能早些以騙術求富貴。後凡有謀劃,便不再知會公孫臣,隻顧挖空心思說謊,以求獨寵。

未過幾日,新垣平果然又有奇思,攜了一部古曆《夏小正》,向文帝稟道:“臣揣摩曆書,今日正午,日可重返中天。”

文帝自是大驚,急命太史令,往北闕下去看日影。那太史令便去闕門外,豎起一根木杆,靜候細察。過午之後,忽疾奔入殿稱:“下官於日中時,守候多時,果然見日返當中。”

文帝大奇,忙問道:“所據何為?”

那太史令舉起手中木杆,言之鑿鑿道:“此為奉常署所用,豎立於地,以觀日影。日行中天時,若逢冬至,日影一丈三尺五寸;若逢夏至,則為一尺六寸。今恰為夏至,日過午時,小臣親見日影長至二尺,不多時又複回一尺六寸。考之上古盤銘[3],此象為‘日卻再中’。”

“日過正中,竟可逆行乎?”

“小臣守候在側,以尺量之,確是日返正中,而後複始。”

文帝便覺疑惑:“此象是何意呢?”

新垣平連忙稟道:“此象自古便有,為開元之象。老子有言:‘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陛下不妨從之,改元以應天象。”

那新垣平與太史令一唱一和,直說得文帝心動,當即下詔:自明年起改元,以應天意。因漢朝彼時尚無年號,故史家稱改元後為“文帝後元”。

此時,距後元元年(公元前163年)新年,僅有半月餘,新垣平在家中亂翻書,忽又生出一個奇思來,入朝向文帝進言道:“上古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九鼎,以祭享上帝。後傳於商周,周顯王時水患成災,周鼎即沒於泗水[4]之下,前人曾百計搜尋,終是不獲。”

文帝便也想了起來:“此事太傅也曾說過,昔秦始皇過彭城,發千人打撈周鼎,終未果。莫非如今有了蹤跡?”

“正是。今秋大雨,河決金堤,河水已與泗水相通。近日臣望氣,見長安東北有異象,汾陰(今山西省萬榮縣)一帶寶氣衝天,當是周鼎將出。”

“謔!滔滔河水之力,真乃神力。周鼎重千斤,百年前沉於泗水,今日竟能移至汾陰。”

“小臣以為:周鼎,神器也,天命所授。上古沒於東,今日又見於西,乃是上天獨鍾陛下。秦始皇昔日僅得傳國之璽,而未能得周鼎,故而社稷轉瞬即亡。今漢家欲傳萬代,則不可不尋周鼎,陛下當早做打算。”

“哦?吾欲得周鼎,當何如?”

“當立祠廟於汾陰,祝禱河神,以待天時。”

“此事真乃大奇,莫非是天助我也?”文帝遂不疑此事,又厚賞了新垣平,令少府撥給錢財,在汾陰縣修建祠廟,為求鼎之用。

那汾陰縣令接了詔旨,不敢怠慢,立即調發民夫,備齊工料,不顧天寒便開了工。

文帝想到,若九鼎即出,萬民必將稱頌,後世亦可留個好名聲,不禁喜上心頭。適逢新年將至,於是特準天下“大酺”,百姓可聚飲三日,以示同慶。

百姓聽聞九鼎將出,都稱漢家厲害,將上承三代,下啟千載。一時間父老相邀,家家聚飲,足足大醉了三日。

至此,新垣平接連受賞,累計已過千金,朝野四方,無不知其大名。有那民間貪利之徒,更是嘖嘖稱羨。

事若至此,倒也算圓滿;然則,正所謂水滿則溢,總有變數出乎人意料。就在普天同慶之時,忽有一日,有人赴北闕上書,劾奏新垣平欺君罔上,妖言惑主,實有不赦之罪。

劾書當日傳至宮內,文帝拆開來看,見竟是陰賓上所寫,不覺就吃了一驚,連忙命人去召陰賓上入宮。

未幾,陰賓上應召上殿,文帝見他一身布衣,兩鬢飛霜,竟全沒了當日的奢華氣,便又是一驚:“數年不見,如何先生便見蒼老?莫不是有了憂心事?”

“小民孤老一人,家資豐盈,還有何事可憂?實為天下人心憂而已。”

“此話怎講?”

“當今天下,之所以無事,乃有明君在上。若君主不明,則社稷定是堪憂。”

文帝頓感驚詫:“先生是說……朕如何不明?還請指教。”

陰賓上臉上便有怒色,憤然道:“那新垣平,邯鄲一文氓也,欺世盜名,全無根柢,他哪裏能懂黃帝書?平素不過糾合幾個同類,臭味相投,彼此吹擂,名不能出邯鄲城半步。前月來投我門下,學了些皮毛,就敢來欺瞞陛下,陛下卻為何待他若上賓?”

“那新垣平,不是你同門嗎,曾師從前朝侯生?”

“焉有此理!我自幼拜師,係從黃石公學《易》,苦讀二十載方有今日,與侯生有何幹?論起來,臣與張良、司馬季主等,倒是可稱同門,豈是新垣平之流能攀附的?那前朝侯生,以鬼神之事欺罔秦始皇,事敗逃亡,不知所終,致使秦始皇怒而坑儒,留下惡名。吾豈能拜那偽人為師?”

文帝臉就一紅,辯解道:“新垣平此人,總還有些本事吧?他擅望氣之術,為朕親眼所見。”

陰賓上便冷笑:“鬼神之事,如何能親眼見到?凡親見鬼神者,便是作假。新垣平之詐術,臣亦有耳聞,諸如五色之氣、五帝現身、周鼎將出,等等,無不是從中做了手腳。想那五帝有先後,相隔不知有幾千年。若聚會,隻該是聚於蓬萊仙山,凡人不可見,如何能聚到這長門亭來?”

文帝知陰賓上語含譏諷,臉上便一紅,又勉強道:“五帝現身事,雖屬玄虛,然周鼎恐不為假。”

“那更是假!周鼎重逾千斤,試問那柔弱之水,如何能載其漂移西東?若周鼎可自泗水移來,那河伯莫非大力士乎?”

“咳咳……那麼,何以分辨新垣平所言是真是假?”

“這個不難,以夾棍伺候,便可知他所言真偽。”

文帝便麵露難色:“如此,恐有違仁義……”

陰賓上仰頭笑道:“豈用真的動刑?此等小人,全無節操,拉去詔獄問話,不消片刻即可招認。若他不招,小民甘當構陷之罪。”

文帝此刻也想起來,新垣平往日所言,破綻甚多,自己如何就輕信了?此刻若忽然問罪,世人得知,將如何議論?如此一想,竟不知所措。

陰賓上見文帝神色猶疑,便又諫道:“陛下自登大寶以來,勤謹施政,從無一句虛言。然近年卻漸入玄虛,民間已有議論。想那秦始皇,雖有千古之才,掃平六國,混一海內,然信了侯生那班人妄言,也不免倒行逆施,惹得天下怨怒,身死而社稷亡。今陛下度己之才,可勝於秦始皇乎?庶幾可免於此厄乎?”

文帝聞言,心頭便一顫,這才狠下心來,命謁者去廷尉府傳諭:新垣平欺君罔上,所言多虛妄,著令奪爵,交發廷尉問罪。

待謁者領命走後,文帝這才釋顏,對陰賓上溫言問道:“先生高致,然人情總還要講,如何一連數年都不來見我?”

陰賓上從容答道:“世間高士,貴在有靈性。心性通靈,方可感物,能知千年之後。若躋身朝堂,則易於追名逐利,壅蔽心智,致通靈之才全失,故此小民不敢打擾陛下。”

文帝便笑道:“如此說來,朕之身邊,皆是庸碌之徒了?”

“雖非庸碌,卻也不明大勢。那新垣平誤陛下甚深,絕非社稷之福,為何竟無一人敢諫?還不是為保俸祿。小民實為不解:朝堂上無聲,陛下耳根清淨,天下便可無禍嗎?”

文帝聞此言,心中一悚,語帶歉意道:“先生不來見我,乃朕之失!今後,還望先生多加指教。”

陰賓上便整了整衣冠,斂容道:“我本布衣,不通政事。文吏中袁盎、晁錯者流,皆是敢言之士。陛下若真心納諫,隻聽逆耳之言便好,不然事將危矣。小民有幸,躲過秦末之亂,便不欲重見天下魚爛。此前,屢見新垣平得勢,竟無人阻諫,恐為不祥之兆。輾轉思之,無以為計,故而一夜間白了須發。”

文帝愕然,望住陰賓上良久,方揖謝道:“先生用心良苦,吾當自省。從此,所有偽冒方術士,當斥退,永不任用。惜乎當年吾見賈誼,未問富民事,卻隻問了些鬼神事……”

陰賓上淡然一笑:“那班庸才,容不得賈誼,卻容得下新垣平之流,賴此輩,何以能富民?如今賈誼雖歿,市上卻爭傳其言:‘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於今,與民為仇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如此良臣,卻不能久在朝中,小民甚為陛下惜之!”

文帝臉便一紅,歎道:“賈誼其言,我讀亦如遭雷擊!他若在,吾必不為諂言所惑。”

如此,兩人又談了許久,文帝方送陰賓上至殿門,慨歎道:“先生大隱隱於市,惜不能出山,為我股肱。”

陰賓上道:“古之聖人曰:‘山下有險。’臣不願履險,恕不能入朝為官。近聞司馬季主亦倦於俗世,不日將西行,往邛崍天台山,去尋那赤鬆子舊跡。吾決意與他同行,也不欲居留長安了。”

文帝不禁瞠目,連忙挽留道:“不可不可,竇氏兩兄弟,尚有賴先生教誨呢!”

陰賓上便笑:“竇氏兄弟好學,苦讀數年,皆已知書達理,尤以竇少君為優,今已改名竇廣國,與舊時判若兩人,可堪大用。陛下無須擔憂,臣就此別過。”

“先生且慢,待我吩咐少府,贈你五百金為心意。”

“陛下,萬不可如此!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小民此去,立意要守靜篤,若受了這賞賜,便難以靜心。”

文帝望望陰賓上,頓感悵然,心知勸阻不住,隻得與之依依作別。

陰賓上行至階陛,才走了兩步,忽又停住,回首道:“初見陛下至今,倏忽已二十年矣。小民此一別,恐再不能入闕;有一語,願冒死說出。”

“先生但說無妨。”

“初見陛下,覺陛下溫文爾雅,虛懷樂善;今見陛下,卻見眉宇間難掩虛驕氣,卻是為何?小民昔年讀《春秋》,最恨君王執兩端,既為善,又為惡。若有餘力,何不減一分為惡,增一分為善?民間尚有貧苦無告者,陛下何以就忍心耗巨資、飼鬼神?獨不見有人窘於衣食、有人困於老病乎?古來君王,皆稱慕堯舜;那堯舜之心,莫非不是肉所生成?”陰賓上說到此,一雙白目圓睜,炯炯有光,直逼人魂魄。

文帝不意陰賓上口無遮攔,出言如此尖刻,立時就僵住,羞愧不知如何作答。遲疑間,竟然幾欲淚下。

陰賓上也不理會,略一揖禮,轉身便下了階陛。

文帝立於殿門,悵然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命涓人連夜傳諭廷尉:新垣平欺君一案,不得寬縱。

且說那新垣平被奪了爵,鋃鐺入獄,早已嚇得三魂出竅。前來問案的廷尉宜昌,素敬張蒼,本就恨新垣平所行不端,此次得了上諭,便不留情麵,將各式刑具搬了出來,擺滿公堂。

新垣平心中有鬼,一見此等陣勢,不待上刑便汗流如注。一問之下,都如實招認了。原來那些神神鬼鬼,全係捏造。所謂“五帝現身”“日卻再中”“天降玉杯”等,都是重金買通了他人,暗中作假。

廷尉宜昌聽了招認,縱是曾問案無數,也不禁訝異:“新垣平,你這作假本領,可稱古來詐術鼻祖了!”

新垣平心知罪重,叩首流涕不止,唯求能保全性命。

宜昌豈能給他好臉色看,隻冷冷道:“上大夫,哭有何用?且飽餐幾日吧。”

新垣平便知大事不好,當場大叫一聲,暈厥了過去。

宜昌問案畢,擬了斬刑,將案情上奏文帝。文帝起先還心存僥幸,以為總有一二事為真,待從頭閱過案卷,見新垣平竟無一言是真,不禁勃然大怒,當即回批道:“新垣平妖言罔上,罪不容誅。著令重啟連坐法,處新垣平腰斬,並處夷三族。”

詔令一下,新垣平一門親族,便全數被捕入獄。至行刑之日,新垣平與其父母、兄弟、妻子等數十口,一齊被褫去上衣,押至西市,一路哭聲震天。西市中,但見刀斧手頭係紅巾,一字排開。待午時三刻一通鼓響,便手起刀落,滿地人頭亂滾。隻可憐那新垣平,得富貴才不過半年,便落得滿門抄斬,圍觀百姓見此,無不唏噓。

此時,連坐法已罷廢多年,因新垣平之故,竟又重啟。消息傳開,官民皆感震悚,知皇帝這次是動了怒。民間方術之士,無不驚恐萬狀,都不敢再執業,或改教蒙童,或遠遁深山,唯恐再遭一次坑儒。

那公孫臣雖無欺罔之事,文帝亦不再重用,命罷黜博士。公孫臣眼見新垣平被誅,早就慌了,不等罷黜令下,連夜便逃去了。

事過後,朝野議論紛紜,久不平息。文帝亦覺大失顏麵,遂下令停建汾陰祠,連帶那渭陽五帝祠,也不再去親祭,隻令祠官代祭了事。

薄太後在長樂宮中,也聽到新垣平伏誅之事。一日文帝前來問安,薄太後便笑道:“秦始皇信方士之言,遍尋長生藥而不得,落得身死沙丘。恒兒莫不是要學他,死後與鮑魚睡作一處?”

文帝羞愧難當,隻得俯首答道:“母後責備得對!兒稍有驕矜意,便做錯了事。”

再說那丞相張蒼,自公孫臣得寵後,意氣難平,托病不上朝,一連數月不曾出門,在家校勘《九章算術》。聞新垣平事敗、公孫臣被黜,心中仍覺不平,埋怨文帝清濁不辨。此時,正值少府衙署有一中侯[5],係由張蒼任用,因作奸犯科受人彈劾,張蒼便覺臉上無光,索性上奏,借口自己年已九十,不堪任事,乞請病免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