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薄昭獲罪飲鴆毒(1 / 3)

文帝前元六年初,關中初雪時,沉寂已久的匈奴,忽有大事發生。這日,自漠北來一使者,馳入長安,報稱冒頓單於病亡,已由其子稽粥嗣位,號為老上單於。北使還攜來老上單於親筆信一封,求與漢家和親。

那冒頓單於,乃匈奴一代雄主,為此前數百年間所未有。漢初時,曾於白登山圍困高帝,後又以書信羞辱呂太後,猖狂不可一世。漢家勢弱,用兵不成,唯有用婁敬所獻之計,以和親為羈縻,算是暫息了刀兵之禍。

然和親亦不過權宜之計,匈奴強橫依舊。此前高帝、呂後時,先後兩次和親,雖阻住了匈奴傾巢來犯,卻阻不住胡騎常來犯邊,驚擾塞上。

文帝看罷老上單於來信,暗自鬆了口氣,卻也忍不住略有傷感,遂好言安撫了北使一番,允諾和親。滿朝文武聞說冒頓薨了,則無不喜形於色,額手稱慶。

不數日,宗正便在宗室中尋得一女子,由文帝下詔,許嫁與老上單於。古時皇帝之女稱公主,諸侯王之女則稱“翁主”。可憐這位翁主,年方及笄[1],便要遠嫁漠北,終生不得歸寧。

說起那匈奴風俗,不獨飲食起居與漢地不同,婚娶亦與漢俗相異。翁主嫁與單於,若其後於單於死,則須下嫁其子;子死,又須下嫁其孫。漢人聞此風俗,隻覺匪夷所思。想那小女子遠嫁萬裏,舉目異俗,日夕思親,不知該有何等淒涼!漢匈之爭,漢家處下風,本是時勢使然,無人能一舉改觀。此等重負,也隻得由一弱女子來擔起。

待選定了和親女,內廷又選遣了一名宦者,名喚中行說,護送翁主前往,並命他留在北地為陪臣。中行說本為燕人,熟知北地荒涼之狀,聞此消息大駭,哪裏願去?便借故家有老母,向典客馮敬求情,不肯就遣。

馮敬聞之,連忙稟告文帝。文帝略作沉吟,吩咐馮敬道:“中行說生於朔方,為人還算老成,命他為陪臣,並無不妥。你去與他講,此去漠北,事關天下安危,不得免行。”

馮敬便向中行說轉述諭旨,中行說不敢違命,陰著臉,諾諾而退。

回到住處,中行說難以安睡,一整夜長籲短歎。待天明,即與同僚訴苦,恨恨道:“朝中文武,個個都似有不世之才,如何臨事卻隻遣我去?我雖是閹宦,亦有親眷在,此去便終生不得歸,悲乎哉!朝廷無義至此,便休怪我無情。待到了匈奴,我便助胡害漢,以抒此恨,左不過是個永不歸漢。”

同僚聽了,不禁咋舌,當即就有人密報馮敬。馮敬聞報不以為意,以為並非大事,隻輕描淡寫向文帝提起。文帝也僅隻一笑:“他一個閹人,能有何大害?逞口舌之快而已。北行艱難,選人不易,就隨他去吧。”

且說老上單於繼位不久,漢家情勢究竟如何,心中尚不踏實,此次求和親,無非是想試探。見文帝慨然應允,漢家翁主旋即嫁來北庭,便覺臉上有光。及至見了翁主,更是驚為天人,當即將翁主封為正室。又在王庭龍城(今蒙古國鄂爾渾河西側)擺下宴席,召來各部番王飲宴,大事慶賀了一番。

再看那中行說,既存了投靠之念,入匈奴後,自是八麵玲瓏,果然討得老上單於喜歡。單於閑來無事,便喚他一同宴飲,聽他說些漢家事情。日久,中行說索性剖白心跡,表明了投胡效命之意。老上單於喜出望外,當即應允,收他做了身邊謀臣。

中行說驟登大貴,心中更恨漢家君臣無情,便傾盡心思為單於獻計,一心要強胡弱漢。

老上單於聽他說得多了,不禁有些心疑,笑道:“愛卿嘴巧,將漢家說得如此不堪。吾之臣民,卻是以漢家為貴,南來一絲一縷,皆視為寶物呢!”

中行說連忙叩首道:“匈奴距漢地千裏,唯聞其好,不知其弊。小臣為漢人,漢地習俗,自幼熟之,方知其弊在骨。”

“哦?漢匈兩家,雖是各有短長,然漢家衣食器皿等,凡日常所用,確是遠勝我匈奴,此乃有目共睹也。”

“不然。小臣以為,若以基業而論,匈奴所成,倒是遠勝漢家許多。”

“這又從何說起?”

“匈奴人口寡少,不及漢家一郡之眾,卻能獨霸一方,與漢家相抗。此等雄才大略,可是漢天子能及的嗎?”

“哈哈!說得不錯,然漢家物產到底是豐盛,匈奴哪裏能及?”

“臣卻以為:匈奴人少,衣食易足,不必仰給於漢家,此即為匈奴之長。小臣來此,聞聽單於得漢物則喜,願變俗而隨之,倒是大出意料了,此恐非吉兆。”

老上單於聞言便一驚,斂衽坐直道:“這有何不吉?且為我說來。”

中行說此時已換了匈奴衣冠,便整了整胡服答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單於喜漢物,臣民則無不私心慕漢。那漢家物產,確是豐盛,略施與匈奴一二,匈奴之民便感激不盡。歲久,民心必然向漢。若遇兩家交兵,恐將相率降漢,背主求榮,則大王又將何以存身?小臣實為大王擔憂。”

單於聽得渾身一震,仰頭想想,覺此言甚有道理。

中行說見單於麵露猶疑,便趁機進言道:“小臣鬥膽進諫,大王可棄漢物不用,諸事以匈奴為本,以媚漢為卑,則臣民必定效法,傲然自信,無可搖撼。匈奴基業,方可穩立於北庭。”

老上單於自幼便慕漢物,所穿衣袍,皆為漢家繒帛製成。聞聽中行說之言,不由摩挲身上袍服良久,不能決斷,便勸勉了幾句,命中行說暫且退下,另召左右大都尉、大當戶、骨都侯、大且渠等文武諸臣前來商議。

那匈奴諸大臣,年紀閱曆各不相同,對中行說之言或讚或貶,一時爭執不下。老上單於見此,也不勉強,便將此事擱置一旁。此後,仍是貪戀漢物華美,不肯棄之。

中行說見匈奴君臣不聽進言,便心生一計。一日,趁單於與諸臣在穹廬氈帳議事,中行說特地穿上繒帛之衣,騎馬躍入荊叢,狂奔了一回。身上繒帛,旋即為荊棘所裂,成一身襤褸狀。而後,下馬返回氈帳,手指破衣道:“此即漢物,實無用也!”言畢,又換了氈裘穿上,複往荊棘叢中疾馳一回,返回帳內,謂諸臣道:“漢家繒帛華而不實,遠不及匈奴氈裘耐用,高下優劣,為諸君今日所親見。諸君本應自信,緣何要棄己之長,用人之短?”

單於帳中大臣見此,皆驚異不止。老上單於也有所心動,笑對諸臣道:“中行說原為漢人,深知其弊,眾愛卿今日可看清了?”

於此之後,匈奴一眾達官貴人,果然都換回了本國衣服,不再以漢家繒帛為貴。

中行說又對匈奴諸臣道:“漢家食物,寡淡無味,遠不如畜肉酪漿味美。”每與諸臣飲宴,見有漢家酒菜端上,則令侍者撤下,換上匈奴食物,方肯用飯。

匈奴諸臣見了,皆曰:“中行說身為漢人,猶厭漢習,可見漢家之物實在平常,不足取也。”

見匈奴君臣已漸棄漢俗,中行說心中暗喜,更教單於近臣如何計算數目,將那各部人口、牲畜等造冊理清。那匈奴施政,原本粗陋,自他這一番調教後,漸也有序起來。

老上單於得了這個降臣,大喜過望,將他視為至寶。此後凡有漢使來,便命中行說亦參與應對。

彼時一般漢使,自恃從上國來,往往托大,見匈奴風俗鄙陋、物產貧瘠,不免都要譏笑一番。匈奴諸臣寡聞少見,不知該如何應對,唯中行說敢於出頭辯駁,振振有詞。

一日,有漢使攜禮物前來拜問單於,匈奴諸臣與之飲宴。席間,漢使飲酒多了,談及匈奴習俗輕老,譏笑道:“吾中國,皆知孝悌之義。下臣今至龍城,驚見胡俗輕老,民間以老為賤、以少為貴,不知所本為何?”

中行說聞言大為不忿,立即辯駁道:“漢人年年出官差,戍邊築城。出行者,皆為少年;哪次不是父老節衣縮食,以供子弟?這便不是輕老了嗎?”

那漢使未料遭此駁難,一時語塞,少頃才答道:“戍邊者,係苦差也,豈能令老弱前往?這便是漢俗尊老之故。”

那中行說不依不饒,當即反駁道:“聽君所言,原來也不糊塗!匈奴立國,與漢家大不相同,素以攻戰為上,從未有一言求和。想那耆老之輩,如何能戰?須以少壯出戰,衣食從優,方能無往而不勝。漢使若不信,可記否:當年冒頓單於,還曾險些擒住了高皇帝。下臣以為,無論何地之俗,皆須順勢。漢使少見多怪,豈能誣言匈奴輕老?”

匈奴諸臣聞此言,皆大笑不止。那漢使臉麵上難堪,不由怒氣陡生,離席而起,戟指中行說麵孔,叱道:“你知悉胡俗,才得幾日?我問你,匈奴父子親眷,竟同臥一穹廬中,不避長幼,已是駭人至極。且父死,子居然可娶後母為妻;兄弟死,則可娶兄弟之妻。逆倫至此,還敢說不足為奇嗎?”

中行說也憤然立起道:“貴邦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此言足下可聞知否?足下為漢天子使臣,出使王庭,隻知以漢俗為正道。然今日所論,為匈奴風俗,當以匈奴之道為上。按胡俗,父子兄弟死後,妻若他嫁,便成絕種;不如自娶之,以保全一家一姓。故而胡俗雖不同於漢家,卻可保種姓不衰。”

漢使仰頭笑道:“荒唐甚矣!倫常者,天地之綱紀也。聞足下之言,亂倫竟也有道理,無怪足下有如此麵皮,要棄祖宗衣冠於不顧了!”

中行說輕蔑一笑,回駁道:“看足下麵貌,似曾讀過書,可知那祖宗衣冠,也須名實相副?爾等漢家君臣,曆來侈談倫理,然自上而下,哪一家不是宗族疏離,各懷私心?至於骨肉相殘者,屢見不鮮,數次聳動天下,我便不指名道姓了,免得你麵皮上不好看。如此有名無實,便等同欺世盜名。料你見得多了,也是心知肚明,隻不敢說一句實話。偽善若此,譬如小人,還有何膽氣,敢來匈奴地麵自誇呢!”

“咄!無禮無義,便是樹木無皮。漢家雖兵弱,卻是地廣人稠;匈奴兵強,反倒屈居一隅。何也?禮義不興焉!某愚鈍不才,看不懂足下行事。隻不知,你滿腹心機,卻為何要棄禮義而圖小利,認他人作父?如此苟且,恐隻為偷生,還談何保全種姓?”

“足下口不離禮義,貌似明理,然則何為禮義,可否簡明以示之?吾聞君臣之禮,簡明而後可行;看你那漢家禮儀,繁文縟節,有何益處?究其實,君不知如何為君,臣亦不知如何為臣,唯知上下相害,內外相殺。高皇帝以來相殺事,還看得少嗎?”

漢使不由氣極,斥責道:“妄言!中國為足下父母之邦,即便降了外藩,亦應知恩。如此詆毀家邦,無乃禽獸乎?”

聞漢使此話,中行說被登時激怒,抽出佩劍來,直指漢使道:“足下來王庭,不過是一弱國使者,屈膝來朝,休得在此指手畫腳。且將你所攜禮物,檢點清楚,博得單於歡心就好。若不合單於之意,便要小心,待秋高馬肥,或將有胡騎數萬越境,踏破你那關中老巢!”

漢使見中行說變了臉,心中到底是膽怯,隻得住了口。旁觀的匈奴諸臣,見漢使辯不過中行說,都喜笑顏開,端起酒先敬中行說,後又敬漢使,轉圜了幾句,將場麵圓了下來。

事後,有大臣將論辯始末,稟報了老上單於。單於亦是滿心高興,待漢使也益發傲慢起來。

且說自高帝和親以來,漢家皇帝寫給匈奴單於的書信,曆來竹簡長一尺一寸,抬頭寫“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彼時單於回書,並無一定之規。此次中行說舌戰漢使,挫了漢家銳氣,便趁機向單於建言,回書亦應有規製,務必揚匈奴之威。

老上單於欣然采納,此次回漢皇帝書,便是簡長一尺二寸,故意壓漢家一頭;抬頭則寫“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恙”,一派居高臨下口吻。信末所用印鑒,也比漢皇帝玉璽略大。

那漢使攜書信回朝,文帝看見書信製式,心中一驚,急問使者緣由。使者便將中行說狡辯之言,複述了一遍。

文帝細細聽了,愁雲便上了眉頭,悔不該遣中行說北上。心知是老上單於新立,有意立威,既謀得和親,便沒了顧忌。如今受了中行說慫恿,立顯出霸道來,或將興兵犯邊也未可知。

此後數日,文帝召來張蒼、馮敬等人,數度商議,卻也沒個主張。張蒼便道:“臣聞賈誼近日上書,曾論及匈奴事,不知可否有高明之計?”

文帝搖頭苦笑道:“書生之見,從來恢宏,所論雖有遠慮,卻難以救急。事既至此,隻得諭令邊關各郡守,要小心防備才好。”

諸臣退下後,文帝又取出賈誼的奏疏來,重讀論及匈奴之語,隻覺得句句錐心——

奏疏曰:“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名號,而為戎人諸侯?勢既屈辱,且禍患不息,長此以往,何時方為盡頭?為陛下出謀者,皆自以為是,不通謀略,無才無能甚矣!臣看那匈奴之眾,不過漢地一大縣;以我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下臣甚為執事大臣羞之。

陛下何不試以微臣掌外藩之事,以主宰匈奴?行臣之‘三表’‘五餌’計謀,必繩係單於之頸而扼其喉,降伏中行說而笞其背,令匈奴之眾唯天子是從。今日漢君臣,不獵敵騎而獵豬羊,不搏賊寇而搏狐兔,貪小樂而不思大患,天下又何以能安?君王若有威德,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今數百裏外威德便不行,漢家可為流涕者此也。”

放下簡冊,文帝想想心傷,果真就落下淚來,喃喃道:“豈是執事大臣之羞?乃吾無能之羞也。然則,欲係單於之頸、笞中行說之背,又談何容易……”

既是無計可施,此事便隻好擱下。自此邊地各郡,都嚴命官民謹慎行事,不敢輕易觸怒匈奴。

且說文帝這邊小心翼翼,匈奴老上單於那邊,湊巧也無暇旁顧。於是,兩下裏好歹無事。

白衣蒼狗,歲月更替,堪堪已至前元十年(公元前170年)。這一年,海內清平,邊地亦無大事發生。漢家君臣,這才放下心來。

這年入冬,文帝率文武諸臣及禁軍,再次巡幸甘泉宮,以慰勉軍民,威懾匈奴。臨行前,命國舅、車騎將軍薄昭留守京師。

北巡一路,照例是郡縣迎送,百姓夾道觀望,倒也平順。卻不料文帝在外時,朝中卻出了一件非常之事。

事情緣起,乃是文帝入住甘泉宮後,遣一使者返京,通報薄昭。不巧那使者與薄昭素有嫌隙,言語之間,觸怒了薄昭。薄昭本就對此人懷恨,見他頂撞,更怒不可遏,當場拔出劍來,竟將那使者一劍砍死。

薄昭身為外戚,又立過大功,拜為車騎將軍後,位高權重,深得寵信,日久便跋扈起來。拔劍殺使者之時,隻道是殺了一個仆從,全不顧使者乃是天子所遣。

那使者被殺後,薄昭遣人知會了新任中尉周舍,就算了事,其餘則全然不顧。中尉負有京師治安之責,聞報大驚,一邊急赴薄邸處置,一邊遣人急報文帝。

消息傳開,長安城內議論紛起,官民都大感不平,覺薄昭目無法紀過甚。雖是國舅,此罪亦不容赦,故而都想看天子如何處置。

文帝在甘泉宮得了消息,果然震怒,想到近年用張蒼為相,便是欲使天下人都知守法。薄昭既為外戚,本應格外謹慎,豈料他竟敢擅殺帝使,令天子顏麵掃地。若殺的是自家奴仆,倒也罷了,可敷衍過去;然擅殺朝使卻是聞所未聞,天下人無不矚目,想要袒護也難。若一旦赦免,則皇親國戚都沒了禁忌,哪個還肯聽駕馭?

文帝默默無語三日,晨起又讀《治安策》,忽想到諸呂作亂事,心中就一凜,便欲下令誅殺薄昭,以絕後患。然轉念一想:若按法處死薄昭,母後那裏,又該如何交代?若母後不允,此事便成大尷尬,倒要教天下人看笑話了。

如此延宕多日,文帝與張蒼等人商議再三,仍是覺薄昭專擅,已不可忍,不殺不足以服人心。

文帝對諸臣道:“諸君之意既如此,便可逮薄昭入獄,按法處置。天子之尊,在於法令暢行,朕登位已逾十年,尚有如此公然犯法者,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蒼卻略有擔心:“按法加罪,於理不謬,然太後顏麵亦須顧及。可在問罪之後,請太後恩旨赦免。”

文帝便低頭沉思,片刻後,昂首斷然道:“不可,此罪不可縱容。環顧海內,各處已無半個梟雄,唯薄昭一人跋扈異常。誅薄昭,乃是昭示天下,外戚犯法亦不可免,要教那諸王、列侯看了,都心存畏懼。如此,朕即使百年之後,也無須擔憂太子安危了。”

馮敬想到薄昭功勞,心有不忍,便猶豫道:“殺與不殺,利弊倒也分明,隻是其中緣由,萬不能公之於世。薄將軍當初有大功,世人皆知,今日斷然誅殺,須得有個說法。”

文帝猛一拂袖道:“諸君不必過慮,既決意誅之,朕自有辦法,諸君聽命便是。”

當下君臣議畢,文帝便立即遣使返長安,命中尉周舍將薄昭軟禁在家,不許外出一步。

再說那薄昭,平日裏跋扈慣了,殺個使者,本不以為意。忽一日清晨,司閽奔入驚道:“中尉帶了兵卒來,將府邸團團圍住!”

薄昭這才知大事不好,欲出門去看,卻被兵卒橫戟阻住:“侯爺止步!奉詔令,無論貴府何人,皆不得出。”

薄昭眥目大怒:“詔令?我犯了何罪,竟不得出家門!今上乃我甥兒,我還怕他不成?且把詔令與我看。”

話音未落,便有大隊兵卒一擁而上,挺戟逼住府門。一校尉跨步揖禮道:“軹侯且息怒,詔令昨夜送至中尉衙署,令侯爺在家待罪。我等奉命來此,未有中尉口諭,不敢放行。”

“中尉?好,你教那周舍來說話!”

“中尉周舍有令,不見軹侯,恕下官不能從命。”

“甚麼?……我府中仆從,可否出入?”

“亦不可。”

“笑話!莫非有詔,欲令我全家餓死?”

“貴府所用食蔬,皆由我等代買。”

薄昭與兵卒起了爭執,巷中有人聞聲,都跑了出來,遠遠圍住了看。那校尉便勸薄昭道:“以侯爺之尊,天下無雙。詔令無非是禁出入,並無其他。待天子返回,侯爺便可知分曉。若一味為難下官,倒教那閑人看笑話了。”

薄昭想想也有道理,便哼了一聲,拂袖而退。心中也知,定是擅殺觸怒了甥兒。回到內室,忙喚了家老來,令他翻牆出去,往長樂宮薄太後處告急。

家老領命,便搬了梯子登牆窺看,但見牆外各處,均有軍卒把守,四麵圍得水泄不通,哪裏還能出得去?

聽了家老回報,薄昭這才知事情鬧大,登時汗流浹背,揮退了家老,獨自癱倚於幾上。

想想這個使者,不過是內廷一個郎官,而非功臣貴戚,即便失手殺了,甥兒又何必動怒?看來劉恒這小兒,早不似當初了,近來尤重文法吏,區區小事,就如此作勢,莫非有意給天下人看?若是如此,則奪爵削邑恐是難免了。

想到此,薄昭就歎氣,心中暗道:“不承想逞一時之快,卻惹了如此大禍。隻得待甥兒返歸,請阿姊來裁斷。好在我有擁立之功,小子也不至無情過甚,到時辯白數語,或許就可解脫了。”

如此一想,薄昭心中漸漸釋然,便不再煩惱了。既不能出入,且隨他去,轉而命仆人將窖藏的好酒取出,終日狂飲,不再過問門外事。

如此挨過旬日,闔府老少都望眼欲穿,忽一日見兵卒加多,臉上煞氣更重,便猜想天子或已還都。未料,不見有諭旨下來,卻有蹊蹺事發生。

這日清晨,薄邸門前忽然人聲喧嚷,車馬輻輳,有二十餘位公卿聯翩而來,上門拜訪。為首者乃是丞相張蒼,其餘為九卿及次卿等。

薄昭被軟禁數日,卻好似過了幾年,如今見了眾公卿,心中略一鬆,忙將諸人迎入正堂,依主賓坐下。

張蒼略整整衣冠,環顧座中,特意掃了一眼馮敬。馮敬便會意,向薄昭拜道:“多日不見將軍,諸人皆想念。今日來,隻為敘舊,要與將軍暢飲一回。”

薄昭心中疑惑,不知公卿造訪是何用意,然冠蓋滿門,臉麵上終究有光,便欲吩咐下人去備酒菜。

馮敬卻伸臂攔住,笑道:“將軍少安勿躁,貴府近日有所不便,我等也都盡知,自帶了酒菜來,吩咐庖廚分好便是。”

薄昭聞此言,不覺一怔,望望諸人神色,覺各個虛實莫測,心下就更茫然。

少頃,薄邸仆人將酒菜端上,眾人便舉杯祝酒,互敘舊誼。薄昭終究是聰明,知眾公卿此來,絕非無意,定是與擅殺一事有關,便故意將話頭引至誅呂往事上,也好擺擺功勞。

當年謀劃誅呂,張蒼曾參與其事,親見許多細事,不為外人所知,此時在酒席上講出來,眾人都聽得仔細。講到北軍當年入宮,眾人便想到劉興居下場,都唏噓不止。

馮敬此時忽然道:“城陽王、濟北王兩兄弟,當日固然神勇;然薄將軍冒險入都,勸今上登位,亦是功不可沒。我等諸人,當敬一杯。”

眾人便紛紛祝酒,滿座一派喧嘩。

薄昭不由麵露得意之色,嘴上卻隻是謙讓:“諸公是我前輩,迎今上登位,皆有大功。下官區區之勞,何足道哉!”

如此酒過三巡,張蒼放下酒杯,忽然語氣蒼涼道:“當年諸呂猖獗,外戚幹政,我等舍命誅盡鼠輩,乃是為延漢祚。幸而事成,迎來今上入主大統,漢家方得重生。殷鑒不遠,不容輕忽。我等既為股肱之臣,當力護法統,不可壞了綱紀。若綱紀崩解,即使朝中遍布文法吏,亦禁製不住,難挽頹局。”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感慨,都紛紛附和。

薄昭卻聽得心驚,麵露尷尬,連忙敷衍道:“張丞相自秦入漢,聲名遠播,為當今漢家之棟梁。有丞相在,漢綱紀便在,我等都省去了許多心思。”

“也不盡然。設若上無明君,則雖有能臣萬千,也難以治天下。韓非子曰:‘人主者,以刑、德製臣也。’今上用老臣為相,無他,就是看重老臣這用刑之才。”

廷尉張釋之在座中,此前一直未語,此時忽地站起,向張蒼一揖,讚同道:“丞相說得是。為臣之道,德不能薄;為政之道,刑不能弱。善用刑者,不在嚴苛,而在持平;若刑不上大夫,則何以指望治平天下?”

眾人聞此言,都紛紛拊掌叫好。

薄昭聞此言不善,氣血便湧上頭來,正要開口,忽見張釋之掉轉頭來,略施一揖,雙目炯炯道:“薄公身為皇親,又有迎立之功,在下唯有欽敬。然刑法昭然,功罪不能相抵。吾聞薄公近日擅殺帝使,觸犯漢法,此事不可敷衍,公當自裁以謝天下!”

薄昭大驚失色,未及對答,張蒼、馮敬等人便一齊起身,向薄昭揖禮。張蒼更是語聲鏗然道:“張廷尉所言,乃是我等欲諫薄公之言。足下擅殺帝使,失盡朝廷顏麵,天下四方,無不議論洶洶。今上顧及骨肉之情,不便處置,薄公卻不應置若罔聞。老臣也以為,漢家異於暴秦,全在於律法持平。若薄公惜命,以外戚之身僥幸脫罪,則天下臣民怎能心服?法既不平,國祚又談何萬代?恐在我輩手中,便要煙消雲散了。”

馮敬也緊追了一句:“薄公,事已至此,神人也不可挽回。還請公盡早了斷,萬勿隨濟北、淮南之後,為宗室之恥。”

薄昭心下這才明白,原來眾公卿上門,是來催命的。當下臉色大變,環指座中人,憤然道:“我道諸公清閑,前來小敘,卻不料是各懷心機。我薄某當不當死,諸公恐是說了不算,隻看今上之意裁斷。以往天子曾殺侄殺弟,今又欲殺母舅,自是不怪,然也須他親下詔令。我薄氏一門,與劉氏根脈相係,不可謂兩姓。今上素有孝悌之名,今日事,就看他敢不敢再次殺親了!”言畢便一甩袖坐下,閉目不語。

張蒼等人聞言無不駭然,見事成僵局,隻好複又坐下,在一旁婉言相勸。

薄昭心中惱恨,任憑眾人千言萬語,隻是紋絲不動。

眾公卿麵麵相覷,自覺沒趣,隻得紛紛起身,向薄昭道別,相率出了薄邸。

且說文帝在未央宮坐等回音,見諸臣沮喪而歸,知是薄昭並未就範,便請眾人坐下,慢慢道來。聽了諸臣稟報,略一沉思,便道:“不急。諸君且去歇息。”當下揮退眾人,唯留下張蒼,吩咐道,“有勞丞相赴長樂宮,將薄昭事始末,說與太後聽。其餘諸事,朕自有主張。”

張蒼領命,便轉赴長樂宮,求見薄太後。

薄太後此時,正在長信殿閉目養神,聞聽張蒼求見,心中就一驚。待得張蒼進來,劈麵便發問道:“丞相,今日如何是你來?”

張蒼不由得怔住,不知該如何作答。原來,自薄太後患了目疾,文帝每日必來問安,親奉羹飯。然此次自甘泉宮返回,卻是一連數日不來。薄太後不知出了何事,正在揣測,忽聞張蒼前來,自然有此一問。

察覺張蒼神色惶然,薄太後便一笑:“吾兒每日問安,多年不輟。這幾日倒是蹊蹺,竟是不來了。”

張蒼這才猛省,立即悟到文帝用意,便將薄昭擅殺朝使事始末,對薄太後細述了一遍。

薄太後聽罷,亦是大驚:“前者聽到涓人偶語,知薄昭幹犯法紀,卻不料竟是此等大事!”

“薄昭擅殺朝使,史上所無。如今朝野盡知,諸臣也無力為他掩蓋。”

“按漢法,薄昭該當何罪?”

“此乃‘故殺’之罪,按律當斬。”

“啊!可否減死論罪?”

“不可。此非失手誤殺,亦不涉奸情、無關親仇,故不可減罪。”

“皇帝又是何意?”

“今上並未下詔,隻令微臣稟告太後。”

“可要討哀家旨意嗎?”

“今上並未明言。”

“唔——”薄太後心中立時雪亮,知文帝已有了決斷,要拿薄昭來祭刀。

數年來,文帝重用文法吏,重振綱紀,內外都有讚聲。薄太後雖身居深宮,亦常有耳聞,人前人後多有誇讚。如今自家親弟犯了死罪,於情法之間,倒是難住了薄太後,不知該如何發話才好。

思忖片刻,隻得歎口氣道:“事涉薄昭,哀家也難做人,便不說甚麼了。事情我已知,他分明是自尋死!”

張蒼便道:“薄公不慎,竟至罪無可綰。臣體察今上之意,似是欲勸薄公自盡,以免入獄問罪,辱沒門楣。”

薄太後立時滿眼含淚:“原來吾兒不來,是懷有此意!這……也好。皇親犯法,前者已有劉長之鑒;皇弟尚不能免,況裙帶之親乎?幸而薄昭之罪,僅止於此,倒還不至似那諸呂……”說到此,便止不住哽咽,隨即淚落如雨。

張蒼也忍不住淚下,連忙伏地叩首,勸慰了幾句,便返回未央宮複命。

文帝聽了張蒼講述,知太後沒有言語,心頭便一鬆,招手道:“張公,你且附耳過來。”便向張蒼耳語了幾句。

張蒼聽罷,略露驚愕之色,旋即神色凜然,拱手道:“微臣領命。明日一早,即率眾公卿再往。”

待到次日清晨,薄昭尚未起,便有司閽來報:“今日公卿又來,倒比昨日還要多些。連那太仆夏侯嬰,也手持竹杖來了。”

薄昭被擾醒,滿心不耐煩,揮手嗤笑道:“皆是無用之輩!若真有本事,能請來太後便罷。”當即吩咐家老,“請諸公入正堂,隻說我隨後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