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數日,張釋之果然前來提審。升堂之際,堂上兩排皂隸齊聲低喝:“威武——”立時有幾個獄卒,將周勃架上堂來。
且說張釋之接手此案,頗覺為難——以周勃身世之顯赫,何至於謀反?連市井也知,不過是有人構陷。然詔令既下,也隻得升堂對簿,按律處置。
此時大堂左右,廷尉正(次卿)、書佐等已就位,張釋之便一拍驚堂木道:“絳侯,獄中數日,可還安好?本官依例提審,多有不敬了,你隻管如實說來。”
周勃便一揖道:“周某係武人,一向不結交文法吏,入獄才數日,便知厲害。廷尉凡有所問,必如實供出。”
張釋之聞言,略顯詫異,瞥了一眼旁側的周千秋,接著便問:“有人上書變告,指絳侯披甲見客、私養甲士,顯係謀反之舉,可有此事?”
“披甲見客,確有此事;私養甲士,則為小人誣陷,不過是家人執戟衛護。”
“那麼,所見何人,須披甲執戟防備?”
“河東郡守、都尉按例巡行,途經絳縣,順便光顧敝舍。老夫於家中見客,寒暄而已,其間並無不軌事。”
“那河東郡守,不正是季布嗎?”
“然也。”
“季布在朝為官,恭謹守法,朝野都無非議。如何他造訪府上,足下要披甲相見?”
“前日曾聞,辟陽侯在家中見客,忽飛來橫禍,竟至身首異處,故而臣不得不防。”
張釋之眼中精光一閃,立即質問:“辟陽侯當年為虎作倀,多行不義,故而結仇,絳侯卻有何驚心處?莫非,足下也曾有不義之事嗎?”
“周某雖位極人臣,卻從不害人,此心可對蒼天!”
“既未曾害人,為何怕人來害你?”
“這……”
“郡守、都尉奉命守土,皆為朝廷命官,依例巡行本郡,絳侯應泰然處之。究竟緣何事,須披甲執戟待之?”
“這個……”
此時周千秋在旁側,見周勃不善言辭,所答悖謬,又不便為他代答,直是急得暗暗頓足。
張釋之望見周千秋不安,頓了頓,忽就問道:“獄令,人犯在獄中,可有牢騷?”
周千秋一驚,連忙答道:“未曾有。唯長籲短歎,似有冤情。”
張釋之便又望住周勃,一句一頓道:“是否冤情,須有呈堂證供。似足下這般語言支吾,如何洗得清罪名?甲胄兵器,交戰之物也,承平時日,家中藏這些有何用?有朝廷命官來訪,不以樂舞相待,卻披甲執戟以迎,若非謀反,又何以自辯?足下先前曾是丞相、太尉,既已奪爵,此時便是布衣。布衣戴罪,還指望刑不上大夫嗎?如無可信證供,下官即便有心相救,亦是無力了,足下請謹記。”
一番話,說得周勃大起恐慌,知事情鬧大,難以收場,一時竟無言以對,隻得低下頭去。
因周勝之已說情在先,張釋之此刻見狀,心中也有不忍,便道:“足下於漢家,曾有大功。唯其如此,下官再寬限你幾日,且去省思。何時想好了辯白,再行提審。”說罷一揮袖,便命退堂。
皂隸當即上前,將周勃押下,帶往獄倉去了。張釋之掉轉頭,又囑周千秋道:“這幾日,獄令不可疏忽,人犯如有片言,皆須記下,容本官斟酌。人命關天事,務以證供為要。”
周千秋連忙應諾:“廷尉說得是!下官自會小心。”
張釋之拿出一卷文牘,對周千秋道:“此文牘,乃河東守尉、絳縣主吏等人證詞,言之鑿鑿,如何能抵賴得了?此卷留給你,看罷,勸周勃盡早招認。”
周千秋連忙接過,收於袖中,然諾道:“小臣這便去勸絳侯。”
“周勃涉謀反,此卷所載證據,不得與他看。獄卒均不得與之私語,提審、解送、問話等,須三人以上同行,違者定不饒過。”
“下官……不敢。”
送走張釋之,周千秋已是汗濕衣裳,旋即屏退左右,於公廨中踱步苦思。
看這周勃,徒有三公之尊,卻是笨嘴拙舌,眼見得難逃大禍。如今收了他賄金,若不援手,來日若遭舉發,也將難逃姚得賜之禍。
周千秋想來想去,益發心焦,不由就開口罵道:“如此父子,雙雙都不曉事!這許多年,是如何食的俸祿?如何做的天子姻親……”
罵到此處,周千秋忽而心中一亮,一拍額頭道:“如何就忘了絳邑公主?”於是取過文牘來,於背麵疾書“以公主為證”五字。
寫畢,即喚來獄吏兩人,一同往周勃獄室外,以季布等人證詞示之,故意大聲道:“絳侯,你可看清?此乃季布等人證詞,皆言你披甲見客,如臨大敵。”說著,將文牘背麵“以公主為證”五字朝向周勃,令其觀看。
周勃看清字跡,心下也一亮:絳邑公主雖不願說情,然可做證,並未見家翁反跡。若公主有此辯白之證,則定案亦難。想到此,忙向周千秋拜謝道:“老夫看清了。旁人如何做證,全在良心。”
“絳侯,如何辯白,或關性命,你想好再說。”周千秋說罷,便收起文牘,巡視他處去了。
至夜,有獄卒向周千秋報:“周勃之子又來探獄,可否放入?”
周千秋此時所盼,正是盼那周勝之來,當即答道:“廷尉未曾禁探獄,可予放入。”
周勝之此次入內,見老父調換了幹淨獄室,不禁露出欣慰之色。周勃便將獄令白日裏所為,詳細告知。
周勝之聞之一喜:“這等好主意,我父子怎未想到?明日,即教渾家寫好證詞,呈遞張釋之。”
周勃便拊膺道:“幸虧我行事端正,雖遭構陷,卻不曾真有劣跡。廷尉審理,諒他也不便上下其手。有絳邑公主證詞在,總不能指鹿為馬。”
周勝之卻道:“阿翁不可大意!指鹿為馬者,豈是僅有趙高一個?一人指鹿,眾人緘口,即便是孔孟之徒,也不過徒有其舌,而無寸膽。古來事,從來以君臣論,廷尉權雖大,總大不過帝王家。阿翁因誅呂有功,受賞的新增封邑,都送給了薄昭,兒昨日已找了薄昭,托他代為緩頰。”
“薄昭如何講?”
“薄昭對我言:‘無絳侯,便無薄某今日。此事無礙,我自去對阿姊說。’”
周勃大喜道:“請托至此,便是頂到天了。薄昭進言,或能說動太後。”
周勝之此刻又忍不住泣下:“數日來,兒淪落如同乞兒。公卿門檻,不知踏破有多少,看盡人家臉色!隻不知薄昭所言真偽,倘若能得太後過問,便是大幸。”
周勃想想便道:“我待薄昭甚厚,他知恩與否,隻有隨他。”
如是,周氏父子謀自救,一番忙亂,暫且壓下不提。再說文帝那邊,自捕了周勃之後,便覺數年來所受的醃臢氣,總算有了個了結。想那張釋之新晉九卿,此次問案,必不敢敷衍,即便問不成謀反,亦不會寬縱周勃,或貶為庶民,或流放巴蜀,都無不可。
卻不想,自張釋之問案之後,已有月餘,隻是遲遲不見審結。文帝倒也不急,想到年前,周勃糾合老臣,交章詆毀賈誼,何其洶洶!今日裏,便教他在詔獄窗下,多挨些時日也好。
此時正逢仲春,鶯飛草長,花事繁盛。文帝便常與隨侍文臣一道,流連於後園花叢下,投壺流觴,談詩論文,隻恨白晝太短。
這日晨起,見天氣晴和,文帝又一時興起,傳令下去,要率近臣赴上林苑圍獵。近臣尚未集齊,忽有長樂宮宦者來報:“太後有請陛下大駕。”
文帝疑心母後身體不適,忙撇下近臣,從複道急趨長樂宮。
到得薄太後所居長信殿外,卻不見有何異常。此時,太後正閑坐於庭院中,額上覆了一頂軟帽,安享暖陽,一麵嗅著木槿香氣。
聞聽文帝走近,薄太後便抬頭,約略看見兒子模樣,便道:“聞吾兒於近日,玩興大發?”
文帝不知此話是讚是諷,隻得小心答道:“春日正好,兒不願辜負春光。”
薄太後便頷首微笑:“為母雖老,也是這般心情。”
“唯願母後永壽。”
“隻不知諸孫兒女如何?”
“皆好。”
“那絳邑公主,你有幾日不曾見了?”
文帝這才恍然大悟:此番召見,定是意在周勃事。於是存了小心,恭謹答道:“絳邑公主,有些時日未入都了。”
薄太後聞言,忽就拉下臉道:“絳邑公主於昨日,卻來見了我!”
文帝倏然一驚:“絳邑公主入都了?兒實不曾聞。”
“公主怎敢來見你?我隻要你說,將周丞相弄到何處去了?”
“周勃有反跡,已捕入詔獄……”
文帝此言未畢,薄太後當即勃然變色,一把摘下軟帽,擲向文帝,怒道:“絳侯當初,腰係皇帝玉璽,領兵於北軍,足可號令天下。他彼時不反,今屈居一小縣,反倒欲反嗎?”
文帝忙辯解道:“此係河東郡吏密報,稱絳侯披甲見客,顯係不軌。”
“何為軌,何為不軌?淮南王擊殺審食其,目無王法,卻為何不見有人密報?絳侯為漢家舍命百戰,連你這龍袍,也是他為你爭得。如此舍生忘死,他便是為了謀反嗎?你究竟聽了何人構讒,才出此下策?”
“母後息怒。漢家既有律法,則不便法外開恩。此事已交張廷尉對簿,是非曲直,皆由法定。”
“你口中所言這法,亦有絳侯浴血之功,方爭得來。你生於掖庭,手未沾血,竊喜做個太平天子便好,焉知刀劍搏殺之苦?漢家有法,應為持平之法,如此荒唐事,也鬧到廷尉那裏去,這便是荒唐之法!”
見母後震怒,文帝不禁汗流滿麵,強自辯解道:“絳侯或不反,然需驗證。容兒臣看過證供,再做處置。”
薄太後窺破文帝心思,便從袖中摸出絳邑公主手書證據來,丟給文帝看。
文帝見那縑帛上,有公主手跡、印鑒,力證周勃無罪,頓時啞然,不知如何對答。
薄太後氣呼呼道:“呈堂證供,你究竟看也沒看?一個憑空變告,居然就信了?那周勃固然居功托大,排擠新進,然既已免官,便不足為患。如此誣他謀反,鍛煉成獄,天下人將作何想?忠而見疑,鳥盡弓藏,來日還有何人肯為你舍命?”
一番嗬斥,令文帝無地自容,連忙伏地謝罪道:“兒於此案,也不甚明了,這便取案卷來看。”說罷,便遣了身邊涓人,去張釋之處提來證供文牘。
少頃,涓人即搬來幾卷文牘,另有相府移送的一道上疏。
文帝先閱看上疏,見是袁盎為周勃說情,力言絳侯與劉氏混一難分,焉能有謀反之心。文帝知周勃深怨袁盎已久,袁盎卻如此為他脫罪,不由甚感驚異。
再看廷尉府所錄周勃辯詞,顯是率性而答,魯莽無文。似這等莽夫,豈有謀反的心計?當即便知,若照此問成謀反罪,不獨太後不能答應,眾議也不能服。此前捕拿周勃,也確乎太過,便慌忙掩飾道:“原來如此!所幸廷尉已驗明,絳侯無罪,今日即可出獄了。”隨後便喚來謁者,命其持節赴詔獄,赦免周勃,並複其爵邑。
薄太後見謁者領命而去,便釋顏一笑:“你看,所謂滿天雲散,隻在你的一句話。故而天子施政,須三思而行,不可貿然出一語。”
文帝連聲然諾,心中隻是忐忑,彎腰拾起軟帽,為薄太後戴好,方起身告辭。
再說那使者飛車馳入詔獄,高聲傳令,獄令周千秋亦頗感意外,忙喚獄卒為周勃洗沐更衣。一番忙亂後,周勃衣冠一新,方出來接旨謝恩。
使者走後,獄令便滿麵堆笑,請周勃稍事歇息,這就遣公差赴客邸,知會周勝之來接。
周勃心中氣未平,冷冷道:“何用犬子來接?此處有檻車,我怎樣來的,亦可怎樣去。”
周千秋一驚,慌忙伏地謝罪道:“小官無能,連日來侍奉不周,絳侯度量大,還望勿怪罪。”
周勃也不理會,揮揮袖道:“與你無幹,無須惶恐。”
周千秋仍不放心,又道:“小官心善,到底不敢做姚得賜。”
周勃便有些惱,怒視周千秋一眼,道:“昨日種種事,你我都可閉口了。”
周千秋這才不敢再囉唕,自去詔獄門外張望。
待周勝之駕車來時,諸臣也早已聞訊,有馮敬、張相如、袁盎等一幹人,駕車馳至詔獄門,一同迎周勃出獄。
周勃與諸人一一揖過,略事寒暄。唯見到袁盎,則大為動容,執袁盎手不放,再三謝道:“君為我諍友。往日事,老夫錯怪你了!”
袁盎也覺歉疚,連忙道:“下官喜直言,多有得罪。”
周勃便急牽其衣袖,笑道:“非君直言,我如何能及早解脫?若早聽君言,又怎能有此大禍?來來,請與我同車,往客邸小酌。”
正待要登車,周勃忽又回望詔獄一眼。見獄令正在門前執禮相送,便圓睜怒目逼視過去,久久不語。
旁側諸人,頓時有所悟,也都一齊望住獄令。
那周千秋嚇得立時跪下,以頭抵地,哀聲道:“小人罪過!”
豈料周勃仍不言語,隻向獄令施了個大禮,便返身登車,喟然長歎道:“吾曾率百萬軍,卻不知獄吏之貴也。”
諸人聞聽,各個麵麵相覷,不由都唏噓道:“絳侯實是委屈了!”
當日周勃麵謁文帝,不敢流露半分怨怒,隻堆起笑臉,說了些謝恩的話,算是陛辭。文帝見周勃已全無傲氣,心知懲戒已見效,於是溫言安撫了幾句,親送周勃下殿,囑他返歸好生將養。
其後數日,周勃又赴薄昭、張釋之府邸,當麵謝過,這才打道回絳縣。自此不敢有半句狂語,老老實實,做了個逍遙翁,直至壽終正寢不提。
此事朝野皆知,市井紛傳。公卿列侯見周勃尚不可免,知天子雖溫雅,然事若逾常理,也能使出峻急手段來,於是都存了戒心,不敢再以身試法。
後又數月,文帝見賈誼有上疏,力請“設廉恥禮儀,以禮遇臣下”,不由猜到,賈誼定是也為周勃抱不平,心中便感歎,賈誼到底是心地坦蕩。也知周勃之事,不可再相逼了,任其終老便好。
待料理周勃之事完畢,文帝方覺如釋重負。即位四年來,老臣掣肘甚多,不得伸展。如今周勃已知厲害,絕無膽量再作祟,心中一塊大石,才算卸下。
這日,又見有魯人公孫臣上書,述說五行終始之序,稱漢正當土德之時,必有黃龍見,應改正朔、易服色。文帝拿捏不下,便召丞相張蒼,至石渠閣麵議。
這石渠閣為朝廷藏書處,建在前殿之東,矗立一高台上,巍峨無比,內中藏書浩如煙海。文帝登台入閣,緩步環視一遍,不由歎道:“此盡為蕭丞相之功,搜羅天下書籍,為世所用。”
張蒼道:“秦之焚書,實為大不祥。自焚書始,天下人便看輕了書籍,動輒嘲笑斯文。”
文帝頷首笑道:“循禮崇文,匡正人心,便自我輩始吧!粗魯如絳侯之輩,可以歇息了。今日召丞相來,便是為公孫臣上書事。其所雲改正朔、易服色,為禮教之大事也,不知公意下如何?”
“年前賈誼亦有此論,臣以為,此議不妥。秦奉顓頊曆,尚水德,其源有自,漢家應守舊製不改。”
“然朕亦有不解處——四年間,律法屢易,如何曆法便動不得?”
“曆法,運祚所定,立朝之本也。漢家受命於天,尚水德,乃是應了高帝元年河決金堤[3]之象,應守正不改。且如今並無黃龍見,當罷此議。”
“那好,公孫臣之議,便交丞相府,予以駁回。”
議畢正事,文帝望望張蒼,不禁歎道:“公不愧為前朝柱下禦史,迄今仍直立如鬆。可惜你那弟子賈誼,不似你這般謹嚴。”
“賈誼才高,所言堪稱百年之計,見識宏闊。其才在於遠謀,而不在實務。”
“誠然。多日未見他,倒是常念之,容日後再說。”
張蒼又道:“朝中老臣凋零,厚重漸失,臣常以蕭曹事自勵。”
文帝便笑:“公亦不輸於蕭曹多少。聽人說起,你每逢休沐,便親奉王陵夫人飲食?”
“然。當年王陵救臣於刀下,臣沒齒不忘。逢休沐日,必先拜見王夫人,侍奉食畢,方敢歸家。”
“公亦為厚重老臣,不遜於王陵,朕可以放心了。”
君臣議至掌燈時分,張蒼方告辭,文帝起身相送,又推心置腹道:“朕僥幸登大位,心甚不安。四年居上位,不敢放肆言笑,今日起,可稍為寬緩了。”
君臣兩人相視一笑,於是揖別。此時,正滿天星鬥,未央宮各處燈火隱約,安謐無聲。文帝不禁朝四下裏望去,覺萬裏天下,似也有這般無邊的安穩。
[1].金版,亦稱“印子金”。戰國時楚國鑄造的黃金貨幣,形狀有龜背形、長方形、方形等數種,銘文多為“郢爰”二字。
[2].戰國時期楚國的方形金版打有“郢爰”二字,也叫“爰金”“印子金”。
[3].金堤,漢朝人稱黃河大堤為金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