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元勳遭忌成囚徒(2 / 3)

那周勃素不喜文學,生平讀書,不滿半部。昔年在行伍時,每有儒生求見,總是置人於末座,開口便叱道:“有何話,快快講來!”今日驟然顛倒尊卑,置身下賤,竟一時不知如何回話,隻是怒目而視。

那周千秋便一笑:“周犯,以為我不知你嗎?今日入獄,不比做丞相時了,可知你犯了何罪?”

周勃賭氣道:“我周某隨高帝起兵,喋血百戰;又率北軍誅呂,迎來今上登位,這便是老夫之罪。”

“陳年舊事,提也是枉然。甚麼將軍、太尉,此時此地,皆抵不得我半個獄令!我隻問你:罷職以後,在絳縣做的甚麼好事?”

“鬥雞走狗,觀魚博弈,還能做甚麼!”

“那好,我問你:為何見河東守尉,要披甲胄?為何身邊一眾家丁,要執戟衛護?”

“老夫乃武人,不願做審食其枉死。”

周千秋便又一聲喝道:“妄言!若未謀反,如何就能死?”

周勃脫口怒道:“我周某何時曾謀反?”

周千秋便陰陰一笑:“周勃,不知你往日那丞相、太尉,是如何做成的?縱是諸侯王,若敢私蓄甲士,也屬不軌。你一個去職官吏,有何德何能,敢私養甲士?”

“這……”

“你還大言不慚,隨高帝征戰雲雲。下官且問你:這漢家天下,是你打下的嗎?”

“周某全身被創數十處,便是明證。這天下,總不是你等小吏打下的。”

“哦?原來如此。漢家天下,是你打下的;漢家天子,是你迎來的。然則,為何你偏就不守漢家法令?我倒是不懂——莫非,公卿們拚死打天下,就是為毀這天下的嗎?”

“你……”

“周犯,你可知罪?豈止是那班不逞之徒,日日夢著要反。有你這等不守法度的公卿,不等外賊動手,你們先就將那龍庭踹翻了。”

“胡言!你、你這猢猻……”周勃滿臉漲紅,手指周千秋,卻是急得說不出話來,隻顧連連頓足。

幾個皂隸立時黑了臉,各個將水火棍抄起,眼見得就要圍上來打。

周千秋連忙抬手製止:“絳侯老邁了,不得放肆。”

周勃怒極,昂首喝道:“小吏,素與你無冤無仇,又何苦這般折辱?便將我殺了吧!”

周千秋便慢慢踱至周勃身邊,上下打量一番,緩緩道:“絳侯,這便不能忍了?天子未下密殺令,我豈敢擅作主張殺你。今日,教你略知詔獄手段,待明日廷尉來過堂,才教你知道厲害!”說罷即令獄卒道,“押入獄倉去,好生看管!”

周勃幾欲一口痰啐出,想想又忍了,隨著獄卒踉踉蹌蹌步入獄倉。

至獄室內,見是一湫溢陋室,無床無榻,地上僅有散亂穀草為席,不禁脫口道:“無鋪無蓋,這如何睡得?”

那獄卒輕蔑一笑:“侯爺,往日征戰,士卒莫非是有錦緞被蓋的?還不是和衣而臥,欲求穀草一束而不得?今日入了獄,還講究這些作甚!”

周勃啞然,隻得倚牆坐下,雙目圓睜挨過長夜。想自家布衣出身,滾血泊而為公卿,繼之又為執宰,何其榮耀。卻於一夜之間,落得身陷囹圄,惹萬人哂笑,隻不知是何事觸怒了神明。左思右想,歎了一回氣,隻怨高帝駕崩太早,拋下老臣們不管,如今連小兒都敢來欺辱。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卻是無人來理睬,獄卒隻管送兩餐劣食,粗冷難以下咽。待到夜間,周千秋來巡查,周勃問何日可以過堂,那周千秋隻冷冷答道:“張廷尉若得空閑,自然就來提。”

如此挨過三日,入夜時分,周千秋忽然躡足進了獄倉,隔著木欄低聲道:“絳侯,有家人來探。有事不可囉唆,隻三言五語,吩咐清楚便罷。”說罷,便閃身走開了。

周勃精神一振,連忙起身,雙手抓住木欄,向外張望。見是長子周勝之提了食盒,前來探獄。父子相見,周勝之拉住周勃之手,忍不住號啕大哭。

周勃眼睛也是滾熱,卻強忍住,叱道:“又做婦人狀!入這鬼獄,幾乎要餓殺,先容我飽腹再說。”便伸手從食盒內抓了糕餅,大嚼了一通。

一陣狼吞虎咽,將盒裏糕餅、肉脯食盡,周勃這才問道:“外間可有消息?”

周勝之答道:“兒昨日入都,拜見阿翁舊僚屬。眾人都說阿翁冤枉,然礙於詔令,都不敢上疏為你緩頰,隻怕萬一惹惱今上,反倒是害了阿翁。”

“唉,彼輩縱使有心,又能奈何?”

“兒聞知,唯袁盎一人上疏,力辯阿翁無罪。”

“袁盎?如何是他!”

“兒亦拜見了張廷尉,廷尉不置可否,隻說些官腔,推說要按律處置。”

“按甚麼律?我披甲見客,固然不檢點,難道還要梟首不成?”

周勝之頃刻間淚如泉湧,又吞吞吐吐道:“舊屬皆言……壽則多辱,還是陳平、灌嬰僥幸,早早薨了便好。”

周勃怔住,少頃,才仰頭歎息道:“這是何天理?是何世道?知我者,竟寧願我早死!”

周勝之隔欄望見室內簡陋,不由驚道:“如此陋室,竟連一領被蓋也無?”

周勃皺眉道:“此乃小事,須設法早日脫罪才好。你那公主渾家,可與你同來?”

此處周勃所言“公主”,便是文帝庶出之女,嫁與周勝之為妻,人皆稱“絳邑公主”。

周勝之便答道:“絳邑公主雖與我同入都,然庶出公主,人微言輕,不敢貿然求情,也是怕惹惱了今上。”

“恐不是這話!平素教你善待渾家,你不聽,隻顧在外花天酒地。絳邑公主雖是庶出,到底是金枝玉葉,如今用得著了,你如何求得動人家?”

原來,周勝之一貫紈絝氣重,最喜流連勾欄酒肆,素與絳邑公主不睦。此次求公主說情,便遭了冷臉。

“阿翁,此事不能隻怪孩兒。絳邑公主終究出自深宮,眼高於頂,兒即便日日跪拜於前,怕也看不到個笑臉。此次我再三懇求,公主應允隨我入都,已屬萬幸,好歹可通宮中消息,免得措手不及。”

“也罷!你便好好學做人,多與絳邑公主說些好話。宮中若有片語透出,須及時相告。”

周勝之應道:“兒自當留意。”

周勃忽然想起,便又問:“你弟亞夫,近日在雲台山如何?”

“亞夫弟亦知阿翁事,終日流淚,幾無心習武。他來信道,本想也來探望,無奈師傅管教甚嚴,不得告假。”

“亞夫乃文武全才,將來大有前程,隻專心習武便好,切不可令他來探獄。阿翁坐了謀反罪,辯白已屬不易,莫再牽入亞夫!”

“兒已知此中利害。凡囹圄內外事,兒一人擔待便是,絕無牽連亞夫。”

“幼弟周堅如何?”

“幼弟亦知事不妙,整日啼哭。”

周勃便長歎一聲:“我害你們幾兄弟不淺!”

周勝之連忙安慰道:“家中事,無須牽掛。我今日來,帶了些金子與阿翁,你賄與獄令,他自然對你好。飲食被蓋,有獄令關照,或不至受苦。”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些金版[1]來。

周勃連忙接過,看了兩眼,便藏於懷中。

周勝之又道:“家中財寶,我已盡數用車載來,置於客邸。獄中諸事,如需打點,阿翁隻管說話。”

周勃搖頭道:“鼠輩獄吏,何須在意,阿翁所聚財寶,乃是以命換得,如何就能便宜這等小人?”

此時周千秋從門外走入,一個獄卒也跟進來,連聲呼喝攆人。周勝之望一眼老父,心中傷悲,勸慰了兩句,隻得起身離開。

待獄卒送周勝之出門,周千秋便踱至獄室前,不經意說了一句:“令郎倒還孝順!”

周勃不知獄令為何發了善心,允準周勝之來探獄,便拱手道:“多謝足下。犬子無才,唯知享恩蔭而已。”

周千秋便笑:“哪裏!子勝父,乃是常理。不知令郎此來,有何高見?”

周勃忽就想起懷中金版來,看看周千秋的神色,便滿心不快,不欲就此行賄,於是含糊道:“無非噓寒問暖,能有何主張?”

豈料那周千秋,接手詔獄已多年,此間的人情世態,早已看得清楚,放周勝之入內探父,所謀就是能得一筆賄金。此刻聞聽周勃語言支吾,便知是舍不得行賄,於是臉色一變,喚門外獄卒進來,吩咐道:“絳侯雖戴罪,到底是公卿貴人,獄室內豈可鋪穀草?快去打掃幹淨。絳侯與我,好歹都姓周,五百年前或是一家,定要好生伺候!”說罷,向獄卒一使眼色,轉身便走開了。

那獄卒連忙入室內,快手快腳將穀草收走,又提了一桶水來,胡亂灑掃一遍,瞄了周勃一眼,順手便將門鎖好,轉身也走了。

周勃原以為,獄卒還要送來床榻、被蓋,不想等到夜半,蹤影全無,這才知獄令是在捉弄人。原先地上有穀草,尚可勉強棲身,此時一派潮濕,如何能睡得下人?

萬般無奈之中,周勃隻得倚在牆角,箕踞了一夜。春寒料峭天氣,周勃坐於地上,寒意徹骨,恰似在地府裏煎熬。如此一刻挨過一刻,熬了千萬年般,才等到雞鳴,心中便叫苦:“罷罷!待天明,這些金版,盡數給了那廝便是。若我命喪牢獄,縱是萬金又有何用?”

到天明,周勃便央求獄卒,去喚周千秋來。那獄卒去了片刻,又返回道:“你且等候一時,獄令大人正用朝食,食畢即來。”

周勃便惱道:“牛毛小吏,竟如此威風。孔孟可稱大人,他也配稱大人?”

獄卒橫瞥了周勃一眼,道:“三尺囹圄內,獄令不就是大人嗎?”

周勃頓時啞然,摸了摸頭顱,隻得苦笑道:“好,好,恕我不知。”

堪堪又挨過半日,那周千秋才慢慢踱進來,先就一揖道:“絳侯,獄室幹淨了,昨夜無恙乎?”

周勃情知他在戲弄,但也無心氣惱,隻道:“我這裏有物什,要送與你。”

周千秋便笑眯了眼:“區區獄令,難入絳侯眼中,有何物可以相贈?”

周勃一塊一塊將金版摸出,周千秋眼睛一亮,又驚又喜,直是手足無措。

周勃便道:“老夫生性疏懶,家中寶物,所藏不多。此為當年入鹹陽時所得,盡數相贈,隻望有個床榻可睡。”

周千秋似聽非聽,隻望住那金版,猛然伸手拿起一塊,翻來覆去看,咂舌道:“果真!這許多‘郢爰’金[2],生平僅耳聞,今日方開了眼界。”

隻見這些金版,方方相連,有的已切開,成色十足,金光耀目。周千秋拿在手中,舍不得放下,周勃趁勢便道:“些許‘郢爰’金,不成敬意,足下請收好。”

周千秋這才回過神來,將金版揣入懷中,忽就將笑容斂起,冷臉道:“堂堂丞相,家中隻得這幾塊金版,下官如何能信?這區區財物,於此時此地,可值得甚麼?或許可換得三五餐酒食,饕餮幾日而已。待到赴奈何橋之時,當不至做個餓死鬼。”

周勃聞言,不禁瞠目,望住周千秋半晌,心中才大悟:原來這獄吏胃口,竟與達官貴人無異。於是心一橫,昂首道:“老夫從軍半生,善取首級,卻不善斂財,故而家資微薄。獄令不信,我亦無話,生死交付予天便好。”

周千秋見周勃固執,也不煩言,隻一揖道:“下官好言相勸,能聽則聽,不聽便罷。既如此,絳侯好自為之。”言畢,便揚長而去。

入夜,獄室內孤燈一盞,明滅不定。周勃倚牆呆坐,萬念俱灰。想此時身陷絕境,無人可以相救,熬也要被這獄令熬死,眼見得是生還無望了。

正懊惱間,忽有獄卒提燈近前,打開柵門道:“絳侯,有故人來見。”

周勃一驚,抬眼望去,隻見獄卒身後閃進一人,麵色黧黑,遍身羅綺,一時想不起是何人。

隻見那人拿出一尊朱黑漆方壺,置於地上,長揖道:“在下布衣陰賓上,略識獄令一麵,蒙他允準,前來探獄,為絳侯奉還這壺酒。”

周勃這才想起,原是霸橋相送的那位方士,便拱拱手道:“原來是國舅之師,難得你不忘故人。我今日,被奪爵奪邑,已與僵屍無異,先生又何苦來看我?”

“絳侯入獄,如今長安滿城爭道,多為絳侯抱不平。我既聞說,如何能不來?”

“唉,見一麵也好。老夫生死,隻在旦夕。今日若不見,明年此時,吾之墓草恐已黃矣。”

“老臣之中,唯絳侯長壽,萬勿說此喪氣話。絳侯就國,原本應無事,如何轉眼間就禍起?小民實不解。今日來此,是為問足下:可曾忘了一句話?”

“先生此是何意?”

“絳侯就國之日,小民送別於霸橋,曾以老子一言相贈,即:‘不知常,妄作凶。’絳侯就國年餘,可否已知常?是否曾妄作?不然,怎會有如此凶險從天而降?”

周勃沮喪道:“不提也罷!老夫不過是披甲見客,便被誣成謀反……”

陰賓上便擺手,截住周勃話頭:“在下平素最喜《老子》,老子所言聖人之道,無非是教人知行止。絳侯在朝為丞相,握生殺權柄,這即是行;一旦就國,頤養天年,這便是止。絳侯見客,本尋常事也;披甲,則成了事非尋常。這不是‘妄作’,又是甚麼?”

周勃怔了一怔,漸漸麵露慚色:“我……確是忘了老子所言。”

“老子言‘有無相生’,我輩則多不明其理。披甲,原本是為求生;如絳侯所為,便成了求死。”

“果真,果真!老臣僅一莽夫耳,不知行止,鬧得性命快要不保。還請先生救我。”

“絳侯往日大權在握,生殺予奪,全不在話下。然可曾想過:能頂天立地者,皆因權柄在手;一旦失權,則與草民無異。即便如草芥小吏,你也奈何不得他。”

周勃眼睛睜大,心中便是五味雜陳:“正是正是。老夫已知滋味。”

“絳侯今日當知:曲則全,枉則直,乃萬古不移之道也。”

“好好!我已明白。先生此來,真是救了我。”

陰賓上一麵大笑,一麵拿過陶碗,斟滿了酒,遞給周勃道:“絳侯且飲。當初贈我酒,我自覺無福消受,故涓滴未飲,今日完璧奉還,權當謝意。今日之後,唯願不再見到絳侯。”

周勃便驚異道:“此話怎講?”

“不見足下,便是足下已全身而退。雖再無浮名,實則可得善終,此為謀身之上上計也。這杯酒,便是預為絳侯賀。”

周勃此時已大悟,拉住陰賓上,納頭便拜,陰賓上連忙攔住。二人正推讓間,獄卒忽地踅進門來,催促陰賓上道:“時辰已晚,外人不宜久留,請先生速去。”

陰賓上便起身,向周勃含笑揖道:“世上事,皆為天定。小民今日能見絳侯,亦屬天意。”

周勃仰頭將碗中酒飲幹,歎道:“世人皆畏天,我亦不能不畏。”

那獄卒見此,便又催促,兩人這才依依作別。

次日清晨,周勃見了獄令,當即解下衣帶來,拱手道:“獄令大人,此地規矩,老夫已領教了。入獄三日,勝過戎馬半生,若再不曉事,一副朽骨便要拋在此了。你快些拿筆墨來,我對犬子有所交代。”

周千秋眼中便灼灼一閃,忙取過筆墨來,欲遞給周勃。

周勃哈哈一笑:“你高看老夫了。老夫無文,下筆不能成言。我口說,你來寫。”接著,便口述一句,令周千秋記下一句,囑周勝之取出一千金,交給來人,保命要緊,萬勿心存吝嗇。

周千秋寫畢,念了一遍。周勃便囑道:“可矣。足下持此衣帶,去客邸尋得吾兒。吾兒識得這衣帶,他看過,自有分曉。”

周千秋收起衣帶密信,麵有喜色,又似半信半疑,隻連聲謝道:“下官何德,蒙絳侯如此看重!”

“數日來,老夫席地而臥,睡得腰痛,唯願有個床榻。”

“哦,這倒疏忽了。床榻之事,今夜太遲了,明日再說。可為你鋪上茵席,暫且委屈一夜。”

“犬子再來探看,可否容他多帶些吃食?”

“家眷探獄,乃天經地義事,下官絕無刁難。至於酒食,獄中也可代為備好。”

周勃知許諾見了效,心中恨恨,脫口道:“老夫唯知,千古聖賢可稱大人。然囹圄之中,足下果真就是大人!”

周千秋聽出話中有刺,然也不氣惱,向周勃拱拱手道:“絳侯有所不知,區區獄令,上下都難做人。先前辟陽侯因事入獄,時有獄令姚得賜,曾曲意關照,為之通消息。本以為辟陽侯蒙赦之後,可獲獎賞,豈料全家卻被發配巴蜀,生死不明。此後接任者,皆戰戰兢兢,不敢徇私。”

周勃兩眼炯炯有光,逼視周千秋道:“姚得賜之事,朝中無人不知,恐是因他當年折辱蕭丞相,才有此惡報。此等小人,不足效法。”

周千秋連忙賠笑道:“絳侯玩笑了,我哪裏敢做姚得賜?世事翻覆,唯上智下愚不移,我有天大的膽,亦不敢以下犯上。近日,張廷尉便要來提審,內外消息,下官凡有所知,必先報給絳侯。其餘食宿等事,更無須絳侯操心。”

次日,周千秋果然拿到了千金,立時顯出百倍恭謹,為周勃換了一間幹淨獄室,內中床榻齊全;其餘吃喝洗濯,無不照應周全。周勃臥於新榻之上,隻疑是在做夢,心中難辨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