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元勳遭忌成囚徒(1 / 3)

r \/>�至前元四年春上,文帝用張蒼為丞相數月,頗覺稱意,便想到禦史大夫一職,不宜久缺,也需有個篤厚的人接替才好。想來想去,忽想到,此事非麵詢吳公不可,於是便召了吳公來問。

吳公聞文帝問計,麵有慚色道:“老朽不智,前次薦了賈誼,惹得老臣們不快,連累陛下也不得安寧。”

文帝便安撫道:“哪裏話!今後漢家規模,即是依照賈生策劃,朕知其宏遠至當,隻不便與外人道罷了。吳公閱人,不至有錯。禦史大夫之缺,事已甚急,有何人可用,願聞吳公高見。”

吳公這才略感釋然,低頭想想,便道:“季布自降漢後,令名滿天下,為官勤謹,幾無瑕疵。今外放河東郡守,似太委屈了些,可補為禦史大夫。”

文帝眼睛一亮,便拊掌叫好:“公不提起,朕險些忘了!季布俠士也,勇於任事,素有美名,若是項王坐天下,早該為丞相了。今日僅為二千石吏,倒顯得漢家小氣了。”當即與吳公議定,欲擢季布為丞相,先遣使召入都來,當麵問話。

且說季布自降漢以來,耿直誠篤,廣有清譽,即在陋巷中亦有人讚。在朝為中郎將十數年間,了無差錯。拜為河東郡守後,政聲亦頗著,河東百姓無不悅服。

時有遊士曹丘生,與季布為同鄉,亦是楚人,卻不曾識得季布。此人流寓長安,憑一張利口,以遊說豪門謀飯吃,極擅結交權貴。入都才數月,便攀上了文帝舅兄竇長君,成了竇家的常客。

曹丘生一番長袖善舞,先後竟結交了公卿數十人,於是便巧用心思,做起掮客勾當來,借勢斂錢。

此等掮客營生,自古便有套路。比如有小官、商賈欲行賄,卻苦於門路難覓,曹丘生便可代為引薦,上下其手,助人將事辦成,從中得些好處。那些公卿貴人,貪圖賄賂,總不好親自出麵索要,亦是由曹丘生代為奔走,麵子上就好看了許多。

這在古時,叫作“招權納賄”,代代相沿不絕,或與甲骨文般源遠流長,亦未可知。

久之,曹丘生善奔走之名,便遠播長安以外,各地二千石以上官吏,皆有耳聞。季布於私下裏,也聞聽這位同鄉行為不端,不由心生厭惡,索性致書信與竇長君,斥責曹某鼠竊狗偷,曰:“臣聞曹丘生之輩,絕非高德者,請萬勿與之交。君為國戚,應重清名,不可為天子之累。”

且說竇長君此人,曾受過陸賈大夫調教,多少也知些廉恥,拆開書信閱後,不禁半信半疑。事也恰好湊巧,曹丘生此時正欲歸鄉,要往河東郡去。行前,攜了禮物登竇氏之門,請竇長君幫忙修書一封,向季布引薦。

那竇長君到底憨厚,不忍見曹丘生碰壁,便脫口道:“相交一場,有一事不能瞞你:季將軍不喜足下,還是勿訪為好。”

曹丘生眼睛轉了兩轉,心中有了數,仍固請道:“季將軍並不識小人,他如何就能不悅?隻求足下代擬一書,小人拿去,待見過季將軍,自有分曉。”

竇長君拗不過,歎口氣道:“爾等江湖術士,隻是個嘴巧!前有陰賓上找上門來,喋喋不休,又有你無事便來纏磨。天若有縫隙,似你這等人,也有法子鑽入。”說罷,草草寫了一封信,算是還了一個人情。

那曹丘生得了引薦信,便興衝衝歸鄉去了。路遇一人,相談甚歡,於是便遣那人先行,將信送至季布府邸。季布拆開看了,不由大怒,惱恨曹丘生無恥竟至此地步,又埋怨竇長君不識人。於是在家中端坐,隻待曹丘生來,要好好羞辱他一回。

未過幾日,曹丘生果然登門求見,自報了家門,司閽便將他引入正堂。

曹丘生進了門,見季布一臉黑雲,正怒氣衝衝坐著,卻也不膽怯,上前道:“楚人有諺曰,‘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梁楚之間,地逾千裏,足下何以得此大名?還不是有賴口口相傳?足下雖高標於世,然亦須有人替你揄揚;不然,名聲怎能傳出閭巷?”

季布素來好名,聞此言,明知是阿諛,心中也是一軟。怒容不覺就消了,隻淡淡答道:“曹君與我素不相識,光臨敝舍,可有何求?”

曹丘生見季布鬆了口,便趁勢道:“遊士行走四方,不必有所圖;來則來,去亦則去。”

季布便笑笑,揮手道:“既無所圖,那麼,你可以去了。”

曹丘生也不惱,接著又道:“小人與足下同為楚人,鄉誼所係,不可謂陌路。設若小人雲遊四方,為足下揚名於天下,豈不美哉?足下何必拒小人於門外呢?”

這一番巧言令色,說得季布高興,立時耿介全消,忙起身離座,延請曹丘生入座。一番相談,意猶未盡,便留他在邸中住了十餘日,待之如上賓。臨別,又厚贈了禮物若幹。

那曹丘生,倒也並非言而無信,辭別了季布,重返長安,見人便誇讚季布。由此,季布在公卿中聲名大振,這才有吳公向文帝舉薦之事。

此時季布聞召,便知必有重用。想自己降漢多年,為降臣身份所累,徒有濟世之才,也隻能屈居人下。至今日,沛縣舊人凋零無幾,也該有個出頭之日了。

未幾,季布趕赴長安,在客邸住下,便一心等候宣召。誰知一住就是一月,宮中紋風未動,亦不見有人前來傳旨。原來,有人探知季布入都,心有不忿,便去文帝麵前進讒,說季布徒有勇力,常酗酒,一醉便無人敢近身。

文帝聽了,疑惑起來,覺季布尚欠穩重,或不該擢用。躊躇再三,不能決斷,便索性將此事擱下。

季布不明就裏,整日吃了便睡,延宕多日,不免就十分煩悶。好不容易挨過一月,宮中忽來人告之:“今上不擬召見將軍了,將軍可擇日返職。”

季布吃了一驚,疑惑半晌,終是猜到了緣由,心中便有氣。當即來至北闕,入朝求見。待見到文帝,便直通通地奏道:“臣在河東,陛下無緣無故召我,想必是有人舉薦,方蒙陛下恩寵。今臣至,則久不見召,又令臣返歸,想必是另有詆毀臣者。陛下因一人之譽而召臣,又因一人之毀而令臣去。臣恐天下有識之士聞之,可窺見陛下心胸。”

文帝心思被季布揭破,不由大慚,默然良久才道:“河東,朕之股肱郡也,故召君來詳詢,君請勿疑。日前想想,即便不問,朕亦甚放心,明日你便返歸吧。”

季布聽了,知自己猜得不錯,也不屑於辯白,隻揖了揖,便辭謝而去。此後一仍其舊,默默無聞,後終老於河東郡守任上。

此事在朝野間喧嚷一時,多有為季布鳴不平的。想那季布一生,為氣任俠,大名盛傳於楚地。前半生為項羽股肱之臣,戎馬奔突,數窘劉邦,直戰至垓下,方棄主而去。後半生得劉邦恩遇,又仕宦數十年,終究是“時不利兮”,不得為丞相,僅留“一諾千金”的成語於後世,令人為之歎惋。

這年春上,可謂多事時節。季布入都之事方告了結,平地裏又起了一場風波,亦是轟動朝野,眾口相傳。

此事所涉,乃是前丞相周勃。周勃自罷相之後,閑居絳縣封邑,與其三子住在一處,至此堪堪已有年餘。他三子中,尤以次子周亞夫最為好學,才兼文武,常年在雲台山中,隨司馬穰苴再傳弟子習兵法。

周勃平素安居家中,獵兔澆圃,投壺弈棋,身體倒也旺健。然閱世過多之人,實不敢高枕無憂,且不說韓、彭之輩下場,即是審食其僥幸脫罪,退居家中,亦被人尋仇殺死。周勃想起來,便頗不自安。

豈料他越是心疑,禍事就越是找上門來,好端端的,忽就惹上了一場大禍。

緣起漢家慣例,郡守、都尉分掌一郡兵民事,每年須巡行各縣數次,於途中考察吏治,拜訪父老,順帶也受理訴訟冤情。

周勃所居絳縣,屬河東郡,郡守正是季布。季布甚知禮數,每至絳縣,雖周勃已無官爵,也總要投謁拜訪,上門寒暄一番,以示尊崇。季布胸無城府,隻道是與周勃相識多年,當年各為其主,打出了交情,如今上門問候,亦合常情。

周勃那邊廂,卻多出來幾分心思,想到季布終究是外人,若不防備,隻恐也難免遭暗算。於是每逢季布來,都要披甲相見,又令家丁手執兵器,前後簇擁,好似出陣一般。

初時,季布偕同都尉董奉德,備薄禮往訪周邸。見周勃身邊,一片劍戟如林,都大感驚異。季布知周勃如此,是怕做了韓信第二,便也不怪,隻當作不見,小心問候如儀。待拜訪畢,臨出門,則回首對周勃笑道:“絳侯不老,仍有垓下時威儀。”

周勃隻淡淡回道:“殘生無多,不欲苟且而已。”

於是,兩邊都心照不宣,拱一拱手作別。

出得侯邸來,那都尉董奉德便有怒意,對季布道:“你我守尉,一郡之父母也。見絳侯,怎的竟似拜見諸侯王一般?”

季布宅心仁厚,忙擺手製止道:“絳侯功高,當世無出其右。你我輩,且讓他一讓又何妨?”

董奉德便賭氣不語,仍是一臉怒氣。

如是三回,董奉德惱恨不已,不欲再忍,便決意上書變告,密報周勃私蓄甲士事。寫了個開頭,後麵索性就信馬由韁,竟誣周勃欲謀反。

此變告信,由流星快馬急報入京,文帝看了,立時汗流浹背。他本就猜忌周勃,見董奉德密信,更不疑有他,立召張釋之入朝,詔令奪去周勃爵邑,捕入詔獄。

張釋之聞之大驚,小心回道:“臣不解,絳侯怎能生事?隻恐有人挾嫌報複。”

文帝也不理會,隻吩咐道:“天下事有大小,唯謀反事不得失察。今變告信已飛遞北闕,朕便不能坐視。或真或偽,先捕來獄中,由你對簿。”

張釋之不敢違抗,隻得遣左監一人,攜詔令前往河東郡。又密囑那左監,須會同季布一道,往絳縣捕拿周勃。

那左監本是廷尉屬官,專事逮捕,聞聽要去拿絳侯,臉色便一白:“呂氏亂政,下官曾奉詔捕人無數,所作孽,終身不能償還。今清平已久,怎的又要捉拿絳侯?”

張釋之無心與之分辯,隻道:“上命既出,你去拿就是。”

那左監猶疑道:“絳侯威勢赫赫,隨從亦多,如何便能拿下?”

張釋之便將頭一仰,朗聲道:“有郡守季布在,你隻管去拿。”

左監這才有所領會,忙將詔令揣於懷中,領命而去。

數日之後,左監帶了公差、檻車,來至河東郡城安邑(今山西省夏縣北),見過季布,講明了來由。

季布聞聽要捕謀逆犯周勃,驚得離座而起。再聞左監相邀,要一同去拿人,更加驚疑不已,不禁拿眼看了看身旁的董奉德。

但見董奉德滿臉喜色,一躍而起,請命道:“季將軍,絳侯邸戒備森嚴,貿然拿人,恐事有不測。下官可點齊郡兵五百,一同前往。”

季布望望董奉德,疑心是他告密,便冷冷道:“點兵有何用,欲與絳侯對陣乎?”遂又滿心狐疑,對左監道,“絳侯若有反跡,本郡應有風聞,如何平地便起風波?”

左監連忙分辯:“季將軍,若無證據,今上斷不會下令拿人。”

董奉德遂冷笑一聲:“欲謀反者,反意如何能外泄?”

季布不睬他,低頭沉吟片刻,便對那左監道:“此事,請左監放心與下官同往。下官雖不才,然可保你拿下絳侯,波瀾不驚。”

左監聞言大喜,連忙稱謝。董奉德隻得退後,麵露悻悻之色。

當日,季布帶了兩三親隨,與左監一行人,驅車至絳縣,當晚在館驛住下。次日晨起,便前往周邸叩門。

周勃聞季布又來,心中好不耐煩,依舊是披戴盔甲,出中庭來相見。周勃身後,眾家丁亦皆披甲,執戟相隨;周勝之則提劍在側,如臨大敵。那左監見了,不由就倒抽一口冷氣。

兩廂見麵,周勃大笑兩聲,向季布揖過。又看見左監在,不覺就一驚:“季將軍,都中來人了?”

季布坦然道:“正是。今有廷尉府左監來此,與絳侯有話要說。”

周勃便猛地按住劍柄,冷笑道:“果不其然,要來取老夫首級了!”

話音未落,周勝之早已搶前一步,以劍鋒直逼季布。

眾家丁見此,也都一齊將長戟橫過,隻待周勃一聲令下。

季布卻淡淡一笑,低聲對周勃道:“絳侯莫驚,請左右稍退,今上有詔令至。”

周勃猛然怔住,想了想,才揮退眾人,勉強打個拱道:“請宣詔便是。”

待左監讀罷詔令,周勃不禁變色:“笑話!我堂堂漢家功臣,何事要謀反?”

周勝之情知有變,一聲令下,眾家丁複又一擁而上,以劍戟逼住季布等人。

季布環視眾人,微微一笑,對周勃道:“下官亦不信絳侯謀反,故而敢前來。今雖有朝廷命官前來宣詔,褫奪爵邑,解京問話,然足下尚有自辯餘地。可惜足下不智,這般作態,豈不恰恰坐實了謀反?”

周勃便歎道:“昔年我聞韓信死,隻笑他不知收斂。今日方知:任是你如何隱忍,亦逃不脫一個‘走狗烹’!”

“不然。絳侯已是位極人臣,且為天子姻親,何須謀反以圖富貴?今上若真信足下謀反,你我二人,斷不會今日如此見麵。故而,依下官之見,今上並未信小人構讒。絳侯不如卸甲,隨左監入都,好自辯白。其中是非清濁,自有那廷尉府判明,而絕無韓、彭伏誅之厄。”

一番話,說得周勃沉吟起來,望住季布不語。左監見狀,連忙打拱道:“下官受命之時,廷尉囑咐再三,令我須禮敬絳侯,不可使路上有何委屈。入都後,則按律問明,自有分曉。”

周勃仰頭片刻,終一頓足道:“罷罷!便信了季將軍這一回,將我解京便是,死生交由天定。”言未畢,不禁就有老淚潸然而下。

周勝之持劍近前,還想言語,周勃卻猛揮袖道:“毋庸多言!我為魚肉,人為刀俎。天若要我死,即便是反了,亦是個死。”

周勝之忍不住哽咽道:“阿翁,這等冤枉,如何能咽得下去……”

周勃便怒叱:“豎子,為父無能,如何你也無能?我走後,家中事需你擺布,怎就泣涕流淚,形同婦孺,還不如你那渾家!”

周勝之聞言,似有所悟,這才棄了劍,上前為周勃卸甲。又吩咐家人,備好路上所需什物。

待衣物食盒等備好,便有家人自薦要隨行。左監攔住道:“按捕人科條,異地遞解,家人不得隨行。張廷尉新上任,督之甚嚴,下官不敢通融。”

周勃便對周勝之道:“區區路途,不數日即至,有何可擔憂?我既是聽憑發落,便無須再節外生枝。”

左監又向周勃揖道:“今時廷尉,不比以往,下官須按律處置。還請絳侯乘檻車出城,多少賞個麵子,待出城後,無人窺見,再請與我同車。”

周勃便輕蔑一笑:“可要褫去衣袍,係上械具?”

左監慌忙擺手道:“詔令中,並無械係之語。下官當年也曾往北軍,親見絳侯發兵誅呂,欽敬尚且不及,豈能刁難……”

“閑話休提!隻問你,檻車在何處?”

“即在門外。”

周勃便向季布一躬:“季將軍,就此別過。周某若能僥幸脫罪,當另行拜謝。”

季布忙喚過禦者,取來一個紅漆酒樽,遞與周勃道:“此乃家釀美酒,今贈絳侯,以解路上煩悶。”

周勃接過,隔著蓋頭嗅嗅,大喜道:“好酒!何須等到上路,這便飲了吧,以為老夫壯膽。”說著一把扯去蓋頭,捧起酒樽,仰頭便狂飲而盡。

眾人勸阻不及,都看得發呆。周勃飲畢,將酒樽擲還,大笑道:“殺伐多年,即便是人血,也喝下了似這般幾大壇。如此肚腸,世上還有何路我不敢走?”說罷,便撩衣邁出大門,躍上了檻車。

季布急忙追出,對幾名公差囑道:“絳侯年事已高,路上冷暖全賴諸君,不可怠慢。”

左監對季布深深一揖,連聲然諾,便率了公差登車跨馬,揮鞭而去。

周邸門外,鄰裏見來了許多差人,知是有變,早圍了許多人在看。見是絳侯被押上檻車,都目瞪口呆,大氣也不敢出,隻望著車騎遠去。內有二三蒼髯老者,都搖頭歎息:“吉凶難卜啊……”

季布立於人叢中,聞此歎息,眼睛就一熱,連忙囑咐周勝之道:“你夫妻兩個,要盡速入都才好,就近照看。”

周勝之立時領悟,拭去淚,向季布揖謝再三。

且說檻車入長安之際,正是夜間。至霸城門外,左監請周勃暫入檻車內,行至詔獄,一路竟無人察覺,總算免去一番羞辱。

左監向獄令交接完畢,拱一拱手便走了。那當任獄令,名喚周千秋,早已聞知周勃即將下獄,此時便命人將周勃押至獄倉。獄倉門前,已有皂隸數人,手執水火棍,皆是凶神惡煞模樣,一臉殺氣。

那獄令擺足架勢,瞧也不瞧周勃,便喝道:“帶人犯來我看!”

眾皂隸一聲應諾,便橫執水火棍,將周勃押了上來。

周千秋這才望望周勃,問道:“來犯,姓甚名誰?”

周勃瞟了獄令一眼,見是一獐頭鼠目小吏,便滿心不屑,慢吞吞答道:“絳侯周勃。”

周千秋喝道:“大膽!今上已將你奪爵奪邑,京城內無人不知。既已不是絳侯,便是布衣草民,如何還敢冒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