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既安,文帝心亦安,此時又值後宮添了新寵,乃是慎夫人與尹姬。文帝輪流臨幸,琴瑟和諧,真真是宮掖內外,皆有喜色。
單說這位慎夫人,係選自邯鄲民間,與竇皇後俱是趙國女子,姿色卻勝過竇後許多,能歌善舞,又鼓得一手好瑟。此時的竇皇後,因染了病,漸漸生了目疾,竟然與薄太後相似,幾近半個盲人了。如此,文帝眷顧便漸衰,將那萬千寵愛,都移到慎夫人身上去了。出入起居,慎夫人儼如正室,均與竇後同席。
這慎夫人,亦如當年的竇姬,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知那宮闈之中,看是錦衣玉食,卻處處隱含殺機,早先戚夫人之死,便是因惹怒了天子正室。自家之所長,不過是與戚夫人一般,有美色,善歌舞,這恰是遭嫉的禍端。於是進退舉止,都用盡了心思,隻要外人說一個恭謹賢良。
平素裏,慎夫人待竇後十分知禮;待那多病靜養的薄太後,亦是殷勤照護,直如親生女一般。在文帝麵前,更是處處小心,巧為固寵。如此既久,無論內外,果真人人都誇慎夫人賢淑,上下相安,自是無話。
這年秋,漢文帝攜竇後、慎夫人,乘輦同往上林苑遊幸。至夜,在上林苑擺下宴席。
開宴之前,上林郎前後奔走,忙著安置席位。他知慎夫人為文帝寵妾,起居同於皇後,便未加多想,將慎夫人之座置於上席,與竇後並列。
原任郎中的袁盎,此時已擢為中郎將,正在當值護駕。見席間此狀,便麵露不豫之色,喚了涓人過來,命將慎夫人座搬開,移至下席。
那慎夫人平日與竇後同席慣了,見自家竟要坐下席,不由惱怒,昂頭便問道:“這上林苑,不屬漢家嗎?”遂不肯就座。
文帝見了,也是生氣,然亦不願當眾叱責袁盎。便執慎夫人之手,乘輦車回宮去了。其餘諸人見不是事,也先後登車而去。一席酒宴,竟一箸未動,於搖曳燈火下看去,竟是一派淒涼。上林郎頓感惶悚,立於庭中,不知所措。幸而文帝回宮後,並無言語,故無人為此受責罰。
饒是如此,袁盎耿直,胸中仍有塊壘未消。數日後,袁盎在前殿當值,正遇文帝步出,便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說道:“陛下稍留,臣有事要奏。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皇後,慎夫人乃妾,妾豈可與皇後同坐?同坐,便是失了尊卑。且陛下寵幸慎夫人,常有厚賜。陛下以為是為慎夫人好,卻不知,如此偏私,恰是肇禍之源。細數惠帝年間往事,陛下獨不見‘人豕’[1]二字乎?”
文帝聞聽“人豕”二字,不由心驚肉跳,直盯住袁盎,吐出幾個字來:“說得好!”
當夜,文帝即召慎夫人,登上柏梁台小坐,將袁盎之言告之,隨即讚道:“這袁盎,倒是個骨鯁之臣。”
慎夫人臉登時漲紅,怔了片刻,才緩緩道:“袁盎此舉,還是為臣妾好。”
文帝道:“正是。今日固無呂氏之禍,然人言亦不可不畏。”
慎夫人便以團扇撲流螢,望月半晌,又歎道:“戚夫人慘事,臣妾於民間即聞之。父老們講起《舂歌》,聞者多流淚,皆言宮掖女子命苦,還不及尋常人家。”
文帝聞此言,心中便有寒意,又殷殷囑道:“新晉者,須藏鋒芒,勿爭名分,隱忍方得長久。朕自即位之日起,即不敢衣錦繡,隻以厚繒[2]為袍服,夫人隻學我便好。明日起,你衣不得曳地,帷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久之,人們看在眼中,名聲便好。”
慎夫人欣然道:“陛下想得周全,臣妾明日即服民婦之裙,不爭座席,求得安泰,一如民間小戶之婦,亦是其樂融融。袁盎耿直若此,妾身倒要好好謝他!”說罷,便喚一宮女近前,吩咐備好五十金,明日賜予袁盎。
文帝頻頻頷首,讚許道:“甚好甚好。逆耳之言,值得萬金呢!”
此時一陣涼風拂過,兩人都裹了裹衣服。文帝抬眼望望夜空,忽指給慎夫人看:“古詩所謂‘七月流火’,便是這天象了。周代之七月,即為當下時節,看那‘大火’星已橫斜,暑熱便都散了。”
慎夫人跟著望去,笑道:“幼時在家,遇此時節,正是鵝肥穀黃時。若田禾大熟,家家便都歡悅。”
“天下安泰若此,乃天所眷顧,朕當小心備至。大事須謹慎,衽席[3]次序之事,則馬虎些便好,夫人當解朕之苦心。”
“那是自然。臣妾入宮遲,且無大德,應自知收斂。不似那賈誼大夫,滿腹韜略,可以傲視當朝。”
說到賈誼,文帝神情就是一振,笑道:“賈誼,朕之張子房也,兼通儒、道兩家,常有奇謀。他勸朕以德為上,施惠萬民。日前為朕獻勸農、安邊之策,至為精當,可謂社稷之臣。明日朝會,當請諸大臣擬議,拔擢他為公卿。”
慎夫人便向文帝賀道:“陛下得人,乃漢家之福。朝中有能臣,四海便可平安,妾也好與陛下常來此,安享清福。”
兩人說說笑笑,不覺夜深,慎夫人便勸文帝早些歇息。文帝頗覺盡興,遂起身,牽執慎夫人之手,一路下了柏梁台去。
豈料,次日於朝堂之上,文帝說起欲擢賈誼為公卿,灌嬰及九卿等諸臣,皆默然不語。
文帝好生奇怪,便問道:“賈誼大夫屢獻良謀,大利於天下,論功理當拔擢,莫非諸公不以為然?”
灌嬰遲疑片刻,方回道:“陛下此意,臣等始料不及,容臣與諸公細細商議。”
文帝便道:“老子曰‘知人者智’,朕知賈誼之大才,諸公當高興才是。”
此時,典客馮敬跨上一步道:“然臣所知,老子亦曰:‘不以智治國,國之福。’漢家素重忠厚之臣,陛下亦得其利。至於聰慧少年,來日方長,似可緩用。”
文帝便變色道:“朕竟不知,馮公亦通《老子》!以公之意,賈誼主張以智治國,竟是‘國之賊’嗎?”
馮敬大急,慌忙跪下謝罪道:“臣言語不當,望陛下息怒。然臣之所諫,乃肺腑之言也,即使獲罪,亦不敢不言。”
灌嬰見此,忙插言轉圜道:“賈誼大夫之才,世人皆知。隻是拔少年為公卿,臣等聞所未聞,故而驚詫。”
“你等皆為高帝舊部,所曆甚多,遠勝於朕。我倒要問:昔年那禦史大夫趙堯,不也是新晉少年嗎,如何便能當得大任?”
灌嬰回道:“趙堯之任,實屬僥幸。施小伎,投上之所好,才得晉身公卿,眾臣無有一個心服的。後貶為布衣,雖有其故,也是勢所必然。”
文帝便心甚不悅,冷冷道:“少年上進,並非老臣便要退下,諸公總不是嫉妒吧?”
灌嬰連忙道:“哪裏敢!事起突然,容臣等散朝之後,再行商議。”
不料事過半月,諸臣並無片語上奏。文帝正要過問,忽見數日之間,由周勃、灌嬰、張相如、馮敬等帶領,眾大臣紛紛上書,力諫不可重用賈誼。更有痛詆賈誼者謂:“洛陽少年,喜變更,多險計,意在擅權,不宜輕用。望陛下三思。”
稍後半月,各郡國竟有諫書紛遝而至,無日無之。開初,文帝尚能一笑置之,後見阻諫甚多,公卿多半都極言不可用賈誼,心中便鬱悶異常,以為定是周勃在後策動。
這日,文帝於夕食時,赴長樂宮為薄太後奉羹飯,於席間,忍不住歎氣連聲。
薄太後怪之,忙問道:“恒兒,緣何事不悅?”
文帝遲疑片刻,歎了口氣,方答道:“為拔擢賈誼事。”
薄太後當即便猜到:“莫非諸臣力阻?”
文帝道:“正是,連那周勃在封邑,亦有諫書來。兒臣以為,老臣們不過是妒忌。”
“此事哄傳,內外已紛紛揚揚。恒兒要小心,老臣所言,或不盡然悖謬。”
“風摧秀木,自古已然。兒臣若不是天子,有周勃者流在,恐也將遭人進讒,永無伸展之日。”
“話不能那樣說。少年多智,固然可喜,然老成當國,亦為曆朝之鏡鑒。用賈誼任事妥否,為母不敢亂說。然少年得勢,恐非吉兆。你看那淮南王劉長,不也是少年?此人驕橫跋扈,實可憂心。聞聽他在國中,車輿服飾已與天子同。如此少年,便不可不防。”
“小兒劉長,無非仗勢驕縱,豈能與賈誼大夫相比?”
“事有相似,其理或一。我聞說,恒兒命慎夫人裙不曳地,這正是韜晦之計,所慮久遠。那賈誼少年多才,不令其冒進,才是真的回護吧?”
聞母後此語,文帝默然良久。侍奉飲食畢,緩步返歸未央宮。行至飛閣複道上,駐足憑欄,望見兩宮廣廈千間,心中就頗不寧。想起高帝安撫功臣事,竟躊躇起來,想那安撫老臣,莫非真是天下至大之事?
如此佇立良久,文帝覺秋風拂麵,仿佛吹來穀香,便想到田舍人家,最喜的還是這秋熟時分——事到老成,人心方安。這老成謀國的古訓,流傳了多少代,必有其道理在。然轉念又想:賈誼才調,乃是千古難得;其言若采納之,可惠及後世萬代。如此大才,不予擢升,豈非逆了天理?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隻得怏怏回到宣室殿,憑窗望天,惆悵不已。
過了幾日,文帝仍覺心頭鬱結。欲與人商議,又覺內外諸臣中,無人可解心中之惑,便想召太史令來問卜。正要傳旨,忽想起多時不見的陰賓上,倒是個可商議之人,便遣人出宮去尋。
等了半日,那陰賓上才姍姍來遲,見了文帝,行禮如儀。
文帝見陰賓上華服儼然,舉止雍容,已全無野老模樣,便笑道:“多日不見,先生衣飾奢華,竟是一身公卿氣了。想必是長安居,甚為安泰?”
陰賓上便麵露愧色,回道:“陛下所責甚是,小民也是不得已。”
“如何講呢?”
“老夫往昔,不過一江湖方術士,淪於下潦,憑口舌討得兩餐。生計雖苦,倒也不為外物所挾,可謂優遊度日。”
“哦,那倒是。”
“自從蒙陛下恩典,得居長安,衣食無憂,心中反倒不安了。”
文帝便笑道:“衣食有著落,民之大事也。大事無憂,你還有何憂慮?”
陰賓上答道:“往日衣食不足,輾轉於途,臣亦曾作如此想。然時至今日,才知富貴亦有富貴的苦處。”
“先生莫非還不饜足?”
“哪裏。鬼穀子曰:‘凡謀有道,必得其所因。’此話臣早便熟知,原以為是庸常道理;今日方知,所得若無因,便是有愧於天。”
文帝聽得有趣,便道:“先生所得,亦不可謂無因;這且不提,隻不知你緣何煩惱?”
“居長安已有年餘,看眾人碌碌,卻鮮有識見卓異者。公卿愛財,自不必說了;即使那凡俗田舍翁,心頭所藏,也無不是財、爵兩字。鄰裏諸人,聞聽老夫曾蒙天恩,不識者也來叩門,無非是要攀附、請托,以沾些好處。臣乃一布衣,素不結交公卿,如何能如其所願?拒之,則人皆恨我,謂我仗勢跋扈。若不拒,收下賄金,我哪裏識得甚麼高官,如何能白白吞了人家財物?”
“哈哈,看先生今日,華服遍身,莫非皆是鄰舍相贈?”
“不敢!納人錢財,便是虧了心。小民原本布衣蔬食,蒙陛下召見之後,若依舊是布衣蔬食,鄰裏便說老夫是吹噓,哪裏識得皇帝,都笑我是騙子。不承想我蒙陛下恩遇,倒落個貧也不是,富也不是,橫直都遭人譏諷。”
文帝便忍不住笑:“朕想得不周,致先生如此尷尬,倒是事與願違了。”
陰賓上道:“哪裏哪裏!鴻鵠處燕雀群中,焉得不如此?如今老夫處處做豪奢狀,睨視他人,反倒是無事了。出門所見,盡是諂諛之色。”
聽了陰賓上一席話,文帝笑個不住:“未料想,先生竟也遭人嫉。”
陰賓上道:“虧得老夫為布衣,若是朝中人,定要被人扳倒了。”
說到此,文帝才猛可想到,召陰賓上來,是有正事要問,便急忙道:“先生說得是,朝中有才具者,屢遭人嫉,這還得了?朕請先生來,正是要討教此事。”
陰賓上眨眨眼,拱手回道:“陛下所問,非小民之智所能及,不如去問太中大夫。”
文帝微微一笑:“朕之所問,正是賈誼事。”
陰賓上見文帝並非玩笑,這才斂容,沉吟片刻道:“賈誼大夫事,民間亦有盛傳。少年得誌,眷寵正隆,恐不是甚麼好事。”
文帝立時便警覺,催促道:“你不妨放膽說來。”
“賈誼大夫蒙恩極重,鋒芒又太露,他遭嫉是有道理的。臣以為,智者千慮,也難免百密一疏。他如何能事事言中,白璧無瑕?隻怕是陛下盛眷之下,要害了他。”
“哦,竟有如此危殆?”
“他若事事皆成,自是千古佳話。若有一事不成,則百口交毀,成了千夫所指的箭靶。天下所有弊端,便成了賈生一人之罪。到那時,陛下欲救之,亦是難矣!”
文帝大驚,不由心中惴惴,急問道:“有何計可解?”
“遠放之,乃萬全之計。人不在廟堂上,或不至遭嫉。陛下若惜才,便不要令他身處是非中。”
“漢家有如此大才,棄而不用,朕豈非成了昏君?”
“這個不難。用其計,而不用其人,即可兩全。”
文帝不由拊掌讚道:“先生果然奇人!然則,隻用其計,老臣便不作梗了嗎?”
陰賓上狡黠一笑:“老臣本無甚良謀,所謂群議滔滔者,不過嫉其位而已。”
文帝恍然大悟,欣喜道:“先生數語,解了朕心中大惑。”
“那賈誼之才,橫貫古今,市井亦人人知曉。若惜其才,便放他一條生路。離了長安,便可保全。隻是……陛下切勿心軟,不幾日又召了他回來。”
“必不如此!先生之言,使朕猛醒,當永不召回賈生問政。隻是驟失此人,朕若再有疑難處,竟是無人可問計了。”
“這個不難。臣所見,世上文士可分兩類:一為滔滔雄辯之士,擅出奇謀;一為老辣循吏,長於治安。陛下不妨多招納文法吏[4],多加倚重,老臣們當也無話可說。”
文帝便拍案叫好:“先生之智,可謂通鬼神。今所獻兩全之計,定采納之,朕還要厚賞你。”
陰賓上連忙起身,揖謝道:“臣不敢當。臣屢次蒙陛下垂問,安車迎送於宮闕,市井皆知,鄰裏垂涎,此即是臣無盡之財寶,受用不盡。今若無功受賞,必遭天譴,恕臣辭而不受。”
文帝便有些疑惑:“莫非,先生另有所圖?”
“區區無官無爵,一白人而已,更有何所圖?臣平生最慕鬼穀子,奈何才智不濟,今日能無病無災居長安,便可稱至福。”
文帝心中感慨,知不便勉強,端詳了陰賓上幾眼,打趣道:“先生風度如故,麵色卻是白了些。”
陰賓上便仰頭大笑:“蒙陛下恩寵,任是天下至黑物,亦能變白。”
如此送走了陰賓上,又過了幾日,文帝便獨召賈誼來,寒暄數語,忽就說道:“先生為天下計,勞苦過甚,可以將養一陣了。”
賈誼摸不著頭腦,忙回道:“臣蒙聖恩,任此閑職,並不覺有甚操勞。”
“先生還是累了!可多在家歇息,聽候召見就好,也無須去赴朝會了。”
“這……臣遵命。如此,能靜心頤養也好。”賈誼心中詫異,不知文帝此話從何說起,隻得草草謝過恩,回身下殿。
文帝望望賈誼背影,心有不忍,便又大聲囑道:“先生今後,須多保重。”
賈誼聞聲回首,見文帝麵帶憂色,眼中似有淚光,心裏不禁起疑,卻又不敢多問,隻遲疑著退下殿去。
回到宅邸,賈誼思來想去,隻疑是自己說錯了甚麼,卻又理不出頭緒來,隻好擱下不想。此後數月,雖未蒙召見,卻一如既往,偶有心得便上書建言,言語愈加激切。
文帝覽後,亦是一概親筆批答,並不見有何異常。久之,賈誼心下也就釋然,不再多想了。
轉眼間,時已至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正月。長安北闕甲第內,忽然傳出噩耗來,當朝丞相灌嬰薨了。舉朝文武聞之,皆大慟不止。
那灌嬰原為睢陽布販,早年投軍跟從高帝,自中涓做起,終至公卿。一生斬將挈旗,無以計數,尤以追斬項羽為最。如此一位老臣亡故,文帝心中,自是憂喜交並,連忙傳詔下去,諡灌嬰為懿侯,長子襲爵潁陰侯。
此後數日間,城中公卿相攜,車馬絡繹,輪番去灌嬰府邸吊唁了一回。
灌嬰歿後,丞相一職,便由原禦史大夫張蒼接任。說來,張蒼此人,亦是個奇才,早年曾為秦始皇的柱下禦史,因有罪,潛回故裏陽武(今河南省原陽縣)。秦末投沛公軍後,因通曉律曆,博聞多才,多年在丞相府任“計相”,專掌各郡國租賦、刑獄、選吏等。至呂後末年,擢升為禦史大夫,聲望頗著。
昔年高帝登基,奉秦為正朔,以十月為歲首,服色尚黑,一直沿用至今。此前賈誼曾建言改正朔,然高帝、呂後、文帝三朝,於曆法之事,君臣上下隻服張蒼。張蒼以為,當年高帝十月入鹹陽,定漢家基業,乃是天意,因此秦曆之歲首,便不可更動。且以五德之運推算,漢當水德,因而旗幟、服色,也應一如秦製。於是漢初之際,律令、曆法、樂律等事,全從張蒼一家之言。賈誼所言改正朔,雖有些道理,也隻得擱置不論了。
當此際,文帝環顧朝中,人事一新,已幾無沛縣老臣在列,心頭便一鬆。這日,想了想,忽就喚了張蒼來,問道:“張丞相,依你之見,往日賈誼所論當否?”
張蒼望望文帝,不知此問是何意,便小心答道:“賈誼為我門生,曾從我學《春秋左氏》春秋左氏,即《左傳》。為漢朝時書名,亦稱《春秋內傳》,漢以後方稱《左傳》。。他少年多才,急於事功,確有超群之見。往昔所論,並無不當,然不可操之過急。”
文帝便麵露笑容:“朕施新政,皆緣賈誼而起。如今朝中,已盡掃陳腐之見,賈生勞碌了許久,從此可以歇息了。”
張蒼聞言,立時領悟其意,不由滿臉驚愕。本欲為賈誼美言一二,然為避師徒之嫌,隻得緘口。
那邊廂,賈誼在家中,全不知文帝這番心思。時逢深秋,憑窗望見滿眼清麗之景,不禁就吟起屈原《離騷》來,擊節唱道: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正意興勃發間,忽有丞相府長史登門。賈誼一驚,連忙迎出,隻見那長史自袖中摸出一卷簡牘,傳文帝諭令曰:“著令賈誼卸去太中大夫,改任長沙王太傅,著即啟程,無須入宮陛辭。”
此事來得突兀,賈誼不禁當場怔住——原來,改任的這個官職,乃是長沙王的輔弼,名雖高,實則無權。兼之長沙地處江南,荒僻多雨,並非福地,顯是貶謫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