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前元三年四月,正是花紅柳綠之時,長安城比往年清靜了許多。文帝見周勃就國之後,數月間悄無聲息,便知天下已歸服,老臣們再也無膽抗命,心就放了下來。
這年春上,好事似頗多,長公主劉嫖也終於嫁了出去。夫家是堂邑侯陳午。文帝對這女婿頗為稱意,心情就更是好。
堂邑侯陳午的身世,亦有些來頭。其祖父陳嬰,為東陽(今浙江省東陽市)人,最早為東陽縣令史[1],秦末投項梁義軍,後為楚項王的上柱國,位高權重。項羽兵敗後降漢,得以封侯,傳到陳午,是為第三代堂邑侯。
劉嫖是金枝玉葉,位同諸侯王,嫁給陳午算是下嫁。竇後於此老大不忍,然看到這頑皮女終究嫁了出去,便也隻能高興。婚後劉嫖便隨了夫婿,去了堂邑(今南京市六合區)就國,由此人稱堂邑長公主。
春濃時節,文帝再去向薄太後請安,就不免喜形於色。那薄太後雖目力不濟,辨聲音也知文帝心思。一日,文帝正親奉羹湯時,薄太後忽然就問:“聽吾兒近日說話,聲也高了些,想必是朝中諸事順遂?”
文帝麵帶喜色道:“列侯就國,都中再無人居功坐大。兒臣心中,當是愜意。”
薄太後搖頭道:“為人君者,切莫說愜意。治天下,便是如履薄冰;你愜意時,腳下就有罅隙出來,不可不防。”
“老臣居功,先帝時即是大患。今日用賈誼計,一朝遣散,還能有何等罅隙大於此?”
“恒兒說得容易。你我母子,在劉氏一門中,終屬弱枝,你又無半分戰功在身,那劉氏其餘諸子弟,自是心存芥蒂,你不可大意。”
“劉氏子弟,皆已封王,有了那百代榮華,還安頓不住彼輩嗎?”
薄太後便一笑:“既姓劉,便不是封王可以安頓的,你可不要輕忽此事。”
“哦?”
“且今日漢家,內憂未消,尚有外患,恒兒哪裏就可以說安心?”
“兒臣想,自先帝和親以來,北虜多年未南犯,總不至無端開釁。”
“恒兒呀,這和親,便是漢家示了弱,不弱又何必和親?敵強我弱,我輩豈有安睡之理?他多年不來犯,或正是大舉南來的先兆。攻其不備之道,那胡人也是知曉的。”
薄太後一番話,說得文帝倒吸一口涼氣,忙謝恩道:“兒臣謹記。聞母後教誨,兒已知:今日之勢,仍似昔年在代地時,一刻也大意不得。”
“向日你理政,多為細事,故而為娘總勸你果決。然說到天下大勢,卻不可魯莽,你自去思量吧。”
問安歸來,文帝與竇後談起,竇後便笑:“臣妾曾親見呂太後治天下,卻不似陛下這般小心。”
“呂太後是何等精明?三個我綁在一處,怕也是不及。”
“陛下玩笑了!臣妾平心而論,呂太後理政,確是從容,就好似無事一般。若遇事,便與審食其商議,不過一餐飯的工夫,便可定大計。”
文帝便麵露難色:“那辟陽侯,到底是功臣,見過世麵的,朕哪裏去找這等人物?”
“辟陽侯不正賦閑嗎?”
“賦閑也不可用。辟陽侯為呂太後親信,已名聲掃地。諸呂盡誅,老臣留了他一命,算是眾人買了陸賈的麵子。他能活一日算一日,複起是萬不能了。”
竇後不由慨歎,又道:“聞聽太中大夫賈誼,學問了得,不是勝過辟陽侯許多?”
文帝略作沉吟,緩緩道:“賈誼豈止是學問,謀略也是超群;然到底是新晉少年,躁進多於老成。我操弄天下事,已兩年有餘,世事雖有翻新,樹敵亦是不少。如今格局已成,恐諸事還是要從緩一些。”
竇後想了想,頷首道:“也是。昔日呂太後稱製,奇就奇在:十餘年間,竟然無大事。朝中大臣,無不讚呂太後垂拱而治的。臣妾卻以為,那是呂太後命好,唯願陛下也有這般好命。”
文帝便歎氣道:“呂太後無為便可治天下,朕才疏德薄,恐無此福氣。”
此時文帝所心憂,也並非無由。天下之大,千頭萬緒,說這話才過了幾日,劉氏子弟中,果然就接連有事。
當月,齊地傳來噩訊,城陽王劉章就國方及一年,近日竟染重疾薨了。文帝聞此訊,心中亦喜亦憂。原來,自登位以來,文帝一向忌憚齊悼惠王劉肥這一枝。那劉章乃劉肥次子,豐神俊逸,世有美名。原封為朱虛侯,為呂後所重,委以長樂宮宿衛之職。待呂後崩,老臣誅呂之時,劉章在宮中為內應,立下赫赫之功。其膽略之勇、立身之正,中外皆有讚譽。
不料想,文帝即位後,陳平、周勃將擁立之功全數攬去,原先許給劉章的趙王,成了鏡花水月。劉章之弟劉興居也是一樣,隨劉章追殺諸呂,逐走少帝,原指望得到周勃所許的梁王,卻不想自從誅了諸呂之後,此事再不提起。
文帝也深知此中不公,有心要安撫兩位侄兒,封個王了事,然又恐齊悼惠王一脈坐大,思來想去,還是裝聾作啞為好。
因此誅呂一事,滿天下盡皆受益,唯劉章兄弟被擱置一旁。劉興居是率性之人,憤恨之下,數次勸阿兄劉章不如反了,大丈夫,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那劉章忠直寬厚,不願負惡名,抵死不肯造反,勸劉興居道:“三弟,這念頭如何使得?你我兄弟仗義而起,裏應外合,方成誅呂大業。那陳平、周勃者流,貪戀權位,有功不賞,是彼輩之恥。一正一負,天下自有公論。我兄弟若是反了,立成逆賊,倒要將一世的清名毀了。”
劉興居不願聞此空論,隻道:“是非公論,又有何用?莫非百姓還能給你個王做?當初兄長劉襄首舉義旗,新帝不該是他嗎?今上卻裝聾作啞,並無一語謙讓。再則,不做這皇帝也罷,你我二人,提了頭顱履險犯難,給個諸侯王做,又能如何?老臣隻笑楚項王小氣,輪到自家頭上,還不是扭捏如婦人一般?”
“世間事,難有公平。正是我兄弟有超群之處,才惹得眾人忌憚。事已至此,唯有低首下心。當初長兄於臨淄舉義,也算造反了一回,吾家未獲罪,便是大幸,萬不要再生出枝節來。”
“吾家不平事,今上如何能不知?”
一句話,說得劉章落淚:“弟不必固執。今上不言,必有緣由,或是有心無力,或是本心即此,我等做臣子的,揣度這個實為無用。”
劉興居不禁怒起,拍案道:“我是為你不平,你卻隻知忍!往昔你為朱虛侯,得呂太後寵信,何其氣壯!如何舉義一回,反倒不如當初了?”
劉章歎氣道:“人強不如勢強,謀大事,便放任不得。看如今,天下大勢已定,已不似諸呂擅權時了,朝野皆厭紛亂,若貿然起兵,連二三分的勝算都沒有。”
見兄長不肯冒險,劉興居心中亦無成算,隻得忍下。兩人忍了一年,方才沾了皇子封王的光,各自封了齊地郡縣之王。
兩兄弟哭笑不得,各自就國之前,餞行作別,劉章勸慰劉興居道:“事不公,然聊勝於無。好在我兄弟相距不遠,多走動,少發牢騷語。”
劉興居白了劉章一眼,隻說道:“我也知孝悌!你不反,我自然不會反。”
劉章雖然勸兄弟心寬,自己卻是難以釋懷,赴齊地做了城陽王,眼見地狹人稀,常憶起當年值守長樂宮的風光,心頭鬱結,無處訴說,隻得以酒澆愁。漸漸地身體不支,病臥多時,竟一命嗚呼了。
劉章喪報傳至濟北國,劉興居如五雷轟頂,拔劍在手,狠狠砍了案麵數十下,怒道:“阿兄誤了!天不仁,他人亦不仁,如何隻教自家人求仁?如此顛倒人間,令阿兄枉死,為弟又何必苟活?”
當夜,劉興居便率了三五親信,夤夜趕路,馳入城陽國,為兄奔喪。
下葬當日,劉興居雙目赤紅,一語不發,親扶棺槨放下墓穴。臨到填土,劉興居忽然大喝一聲:“且慢!”便命左右親隨,開啟棺蓋再看一眼。
城陽國丞相及眾屬官,皆麵有難色,都勸道:“濟北王請節哀!”便紛紛上前勸阻。
劉興居一把推開眾官,發怒道:“城陽王為吾兄,與爾等何幹?”便喝令親隨,七手八腳撬開了棺蓋。
但見棺中,劉章遺體麵色如生,劉興居更是忍不住淚流,俯下身去,拿起棺中隨葬佩劍,輕聲道:“阿兄,且先走。此劍為弟暫借,誓要取惡人之頭!”
喪事完畢,劉興居返回國中,立即廣散錢財,收買死士,誓要向當朝討個公道。
此時在長安,文帝也正思謀:劉章亡故,他一眾兄弟必不能心安,該如何安撫,須加斟酌,便喚了賈誼來商議。
文帝問賈誼道:“城陽王曾有大功,如今薨了,可否下詔優恤?”
賈誼連連搖頭,勸諫道:“齊悼惠王子嗣一脈,本就居功不服;那濟北王,或心中早有反意。城陽王薨,可以平常之例撫恤,不宜格外開恩。如若開恩,反倒助長了彼輩不臣之心。”
“那齊悼惠王諸子孫,豈不更要激憤?”
“不然。今齊王劉則廣有疆域,養尊處優,王位坐得安穩,必不會反;其餘諸弟尚年幼,亦想不到此。心中不平的,唯有劉章、劉興居二人。如今劉章薨了,劉興居徒有匹夫之勇,不足為慮。當今朝廷名將,尚有十餘之數,不怕他一個小國諸侯作亂。”
文帝聞此言,甚覺有理,遂隻令劉章長子劉喜襲了王位了事,並未另加優撫。
劉興居在濟北得知,冷笑了一聲:“婦人之心!”便再無多話,隻顧埋頭去募集壯士。
且說劉興居好歹忍下,未起風波。卻不料四月將盡時,一向桀驁不馴的淮南王劉長,猛地就鬧出一件大事來。
這位劉長的身世,頗為曲折,前文曾有交代。劉長之母趙姬,是個苦命女子,原為劉邦女婿張敖的寵姬。張敖為討好嶽父,將趙姬獻與劉邦,劉邦見趙姬乖巧,也不計較那許多,欣然納入後宮,是為趙美人。
彼時劉邦正多疑,數月之後,忽就疑心趙王張敖要謀反,不由分說,將張敖拘來長安囚禁。趙美人也因此受牽連,身係獄中,求告無門。
且說入獄時,趙美人已有身孕,在獄中為劉邦誕下一子,這便是劉長。那趙美人,出身雖寒素,卻是個剛烈女子,無端下獄受辱,實不能忍,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待嬰兒一出生,便一根絲帶係在梁上,尋了死路。
待冤情大白,張敖並無反跡,劉邦這才後悔,不該逼死那無辜的趙美人。愧悔之下,便將劉長交給呂後撫養,稍待長成,又封他為淮南王。
彼時劉邦、呂後兩人,都憐這幼子命苦,倍加寵愛。朝中大臣也哀憐趙美人,愛屋及烏,便也有意偏袒劉長。誅滅諸呂時,呂氏族人幾無幸免,劉長為呂後養子,與呂氏瓜葛甚深,卻絲毫未受株連。
可憐那劉邦諸子,經呂後連番虐殺,所剩無幾。待文帝即位後,看看身邊,同父兄弟竟隻有劉長一人了。緣此之故,文帝便覺劉長格外親近,欲多加優容。時淮南國境內,有蓼侯、鬆茲侯、軑侯三家封邑。文帝便令這三侯邑,擇地易往別處。彼時劉長躲過誅呂之變,僥幸未死,暗自慶幸尚且不及,哪裏還敢受此好處,連忙上書推辭。文帝思之再三,終還是將三侯邑遷出,令劉長實得三縣之地。
劉長在那上書中還稱:從未與文帝相見,心有戚戚焉,懇請元旦入朝來見。文帝閱罷,頗覺心酸,於是欣然允之。及見了劉長,更是相談甚歡,撫慰有加,又偕他同車赴上林苑圍獵,以示手足之情。
如此,劉長飽受恩寵,天下盡知,盛名遍於朝野,難免就不知輕重。想自己乃天子至親,世無其匹,即是捅破了天又能如何?在長安滯留數月間,廣受公卿來賀,更加驕恣,竟是日益乖張起來。
這一年,劉長已過而立之年,勇猛過人,力能扛鼎,行事卻仍似少年,專以蠻力說話。
此時的淮南國,都城在壽春(今安徽省壽縣),轄有廬江、九江、衡山、豫章四郡,橫絕江淮,富甲天下。劉長之顯赫,遠勝於早年的九江王英布,然他卻不知足,屢屢犯禁。入都之前,便慣常僭越違製,廣招亡命之徒。
此前劉長多行不法,淮南國屬官皆不敢言,臨近郡縣有那盡職的官吏,也曾屢次密奏朝廷,指其不法。文帝得了奏報,念及骨肉之情,不忍問罪,都一概壓住不理。
劉長卻不知收斂,隻道是文帝也奈何他不得,舉止就越發乖戾。最可駭怪的,是入朝覲見時,劉氏諸子弟都稱文帝為“陛下”,無人敢稱“阿翁”“阿叔”,唯劉長一人,隻滿口“大兄、大兄”地叫著,無禮至極。殿上眾大臣聞之,無不驚愕。文帝最不能忍這般粗野,然恪於孝悌,也隻是一笑了之,並不責怪。
年初時,劉長母舅趙兼,奉就國詔令,將遠赴封邑周陽(在今陝西省絳縣)。臨行前,舅甥餞別,趙兼酒飲得多了,感時傷懷,忍不住提起往事,歎道:“三十年前,我尚在少年時。你阿娘鋃鐺入獄,家中隻我一個男丁,四處奔走,遭人鄙棄,不知看了多少冷臉……”
劉長酒意微醺,漲紅臉道:“當年我在繈褓中,遭此大難,實屬命不好,說不得了!然今日貴為皇弟,成了天子至親,卻又不能報母恩,真是氣悶。”
“唉,說那些作甚?俗世中人,誰人不是見風使舵。當日求告豪門,隻想救下你阿娘一命,然豪門巨貴,聞聽牽涉張敖謀反案,皆閉門不納,冷麵如鐵。那時日日奔走,一無所獲,我活都不想活了。”
“甥兒記得,從前阿舅說過,罹禍時曾求告於辟陽侯。甥兒實為不解:那辟陽侯,為呂太後佞幸,連先帝都敢欺瞞,若他肯救吾母,易如反掌,如何他竟未施援手?”
提及此事,趙兼不禁又淚下:“你阿娘當年為衛尉所逮,由後宮直解詔獄,難通音訊。我僅是一少年,慌得不辨南北。彼時有趙國舊臣入都,為我出謀,說辟陽侯審食其依附呂氏,一言可左右呂太後;若呂太後肯施救,則一言可左右高帝。以此看來,求到審食其,便可保住你阿娘。我聽信此言,便傾盡家產,換了幾件珍玩,求到辟陽侯,央他懇請太後……”
劉長眼睛便瞪大,驚訝道:“呂太後發話,竟也未救下?”
趙兼苦笑道:“辟陽侯待我,倒還溫和。推讓了幾番,才收下了禮。然數日之後,卻對我道:呂太後不肯代為辯白。”
“這又是為何?”
“我至今不曉,或是呂太後也有不便之處?”
“呂太後權傾朝野,有何不便?”
“呂太後寵愛魯元公主,連帶回護女婿張敖,中外皆知。你阿娘……早先是自張敖處來,按理,呂太後出麵為你阿娘緩頰,最為得當。”
劉長聽得糊塗,脫口而出:“我阿娘,自故趙王張敖處來?此話怎講?”
趙兼望住劉長半晌,歎了一聲道:“甥兒,今日一別,再見還不知是何日,往日事,為舅知道得太多,便統統說與你聽吧。你娘,原是故趙王張敖寵妾。張敖為討好高帝,方將你娘獻與高帝,做了趙美人。”
劉長驚得酒杯落地,大呼道:“哦?怎的我從未聽人說起?”
“你貴為皇親,哪個敢說與你聽?阿舅今日與你作別,說破了此事也好,否則你一世都不知根芽所在。”
劉長聞此言,悵恨良久,喃喃道:“原來如此。甥兒之命,真是苦如黃連。”
趙兼喚來仆人,重新斟上酒,仰頭飲了,才對劉長道:“人情炎涼,不及禽畜;知世間此苦者,無如阿舅我。當年若有人肯施恩,哪怕如涓滴之水,我今日也當傾力相報。可歎累卵之下,諸臣隻顧自保,哪個還肯伸援手?”
“那辟陽侯,究竟求也沒求呂太後?”
“此事究竟如何,已無人可知了。他隻說道,太後連張敖都救不出,便更不肯為你阿娘援手。然亦有老臣議論,呂太後是嫉妒你阿娘,故不肯相救。”
劉長聽到此,氣血上湧,拍案道:“那辟陽侯,是何等詭詐?依附呂太後,狐假虎威,袍子上也不幹淨。誅呂之際,老臣饒了他,然在這長安城中,半數之人都恨不能食其肉!他求或沒求呂太後,外人難知,總之未盡力就是。”
趙兼忙按住劉長肩頭,勸道:“此事已過去多年,追究起來,徒然惹氣。甥兒既知曉了原委,不再糊塗,也就作罷。如今君上,已不同即位之初,其勢漸強,頗見手段,防的就是吾輩皇親,甥兒萬勿多事。”
劉長雙眼發紅,恨恨道:“這世上,出娘胎就死了親娘的,能有幾人?甥兒命苦,氣不能就此咽下。那辟陽侯,生就一副假娘的臉,邀寵得幸,最擅捭闔。如今老了,就能免罪嗎?”
趙兼驚道:“甥兒,你要怎樣?”
劉長一躍而起,自身後劍架上抽出佩劍,“砰”的一聲,將劍架削去一截,怒氣衝衝道:“今日甥兒,已非複昨日,誓要取此賊之頭!”
趙兼有所領悟,臉色就一白,忙勸道:“萬萬不可魯莽。昨日事,乃命中注定。你今日苦盡甘來,貴為皇弟,無人再敢欺,且好好享福就是。”
“我便斬了他,又能如何?”
“朗朗乾坤,如何能隨意殺人?”
“殺了那賊,劉恒大兄還能教我抵命嗎?”
趙兼怒視劉長一眼,斥道:“抵命或不至,然今上所為,一班老臣尚且猜不透,甥兒如何就敢冒犯?”說罷又摑自己的臉,惱恨道,“今日酒飲多了,不該多話。倘若甥兒惹出事來,如何對得起阿姊呀!”
劉長聽得母舅提及生母,心中不忍,忙拉住趙兼衣袖道:“母舅休怒,甥兒遵命就是。隻是……此恨壓在心頭,實難消解。”說罷歎了一聲,棄了劍。
趙兼又叮囑再三道:“當今之勢,保得富貴要緊,萬勿妄動。”見劉長不再堅執,才又飲了數杯,依依作別。
此後多時,劉長念念不忘此事,心中不能平。至入春,愈加憤懣,終是不能忍,欲揚孝悌之名於天下,便點起了幾個親隨,去找審食其問罪。
且說那審食其,於呂後駕崩後,退居太傅之位,本應戴罪,然沛縣諸人多念舊情,兼之陸賈亦力保,也就無人與他為難。文帝雖也恨他為虎作倀,然諸臣不究,也就不好加罪。於是,呂後身旁最顯赫的人,竟是如此輕易地解脫了。
審食其也知,留得一命,實屬僥幸,從此不敢再張揚,辭了太傅職,在長安閑住,形同隱居。待到列侯就國令下,文帝見他已然無害,便以耆老之名,容他無須歸封邑。
審食其如今年已耄耋,經誅呂之變一場驚嚇,早是老態龍鍾。雖居長安,卻寡有知交,心中亦覺淒涼,隻能歎時運不濟,昔日之靠山呂太後,是再也活轉不過來了。唯有平原君朱建,念及舊恩,或時時來訪,稍可聊解失意之憂。
如此百無聊賴之時,忽有一日,守門司閽奔入報稱,門外有遠客求見。
審食其大出意外,問道:“是何等樣人?”
那司閽答道:“有三五壯男,皆服白衣,聲言主公為昔年恩公,特來拜訪。”
審食其心下大慰,吩咐道:“既如此,便請進正堂吧。”
司閽引領白衣客人一行,魚貫而入,進了正堂。審食其顫巍巍立起身,拱手道:“恕老夫目力不濟,請問來客,是何方人氏?”
隻見為首一壯男跨前一步,揖禮道:“審公,吾乃小輩,淮南王劉長是也。年幼時在長樂宮中,曾見過審公。今來此,是為謝恩。”
審食其聞言,不由大驚,知其來者不善,心頭便一沉,連忙揖讓道:“原來是劉長侄兒,快請落座。”
兩人依主賓落座,劉長身後一隨從便走出,將一紅漆函匣小心置於座前。
審食其心中忐忑,勉強笑笑:“淮南王多禮了。敝舍冷清,難為大王屈尊造訪。”
劉長仰頭,隻顧望住堂上一籠畫眉,不喜不怒道:“審公,別來無恙乎?看氣色,倒還健旺,與長樂宮舊時無異。想往昔,恩公曾為吾家解憂,迄今未能忘。我今來此,還要向恩公討教一事。此事已過去多年,至今眾口紛紜,弄得小輩我糊塗,還要請審公指教。”
審食其早就知劉長驕橫,猜不透他此來是吉是凶,隻能勉強一笑,道:“淮南王客氣了。老朽已多時不問朝政,隻不知大王所問何事?”
劉長便猛地仰頭大笑:“是審公你客氣了。舊日漢家事,你做了一多半的主,我今日隻有找你。”
“不敢,大王謬獎了。往日事,恐是提不得了。”
“如此說來,審公是在責我?”
“哪裏,大王請問。”
審食其此時,已知劉長是來刁難,心中就歎:當年若知後來事,還不如勸呂後,將這個孽子扼死於繈褓中,絕了後患才好,何至於還有今日事。
劉長見審食其麵露驚惶,益發得意,直視審食其道:“今來,隻為一樁舊事。昔年家母被囚,吾舅曾求告於審公。審公答應從中轉圜,如何呂太後卻不肯幫忙?”
“這個……”
“嗯?有何不便言明嗎?”
“當其時,正值先帝盛怒,呂太後亦不便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