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嚇到的不止齊茵。這種駭人聽聞的猜測,似乎把會議室裏每個人都凍僵在原地,包括一直錄像和滿場跑著拍攝的媒體記者——他們麵麵相覷,消化著簡要最後的那句話。
“謝首他的意思是,丁之重他們借手術的機會,將原本用來培育器官的複刻品替換了本人?!”眾人心想,“他以為自己是在編恐怖故事,怎麼會有這麼荒誕的事!”
然而隻要他們沿著這個問題繼續想下去,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似乎也並無什麼證據去否認,“可手術的時候,手術室裏除了病人自己和醫生外,也沒有其他人。如果真的被替換了,確實也不會有人知道。”
如果說之前簡墨對丁之重的種種指控,會議室中大多數人隻是抱著一種好奇和感興趣的心態來看,此刻他們就再沒有這種無關己事的輕鬆。因為坐在這間會議室裏的,絕大多數都是原人,並且有相當一部分在京華市乃至整個泛亞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齊家在過去十多年中,算是京華市中排得上名號的家族,如今他的家主如果被人複刻並替換,這一天輪到自己,又會有多久?”雖然理智都覺得不可能,眾人卻下意識地將自己代入那個手術台上的人,忽然感覺後背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梁少麟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丁之重的麵色卻是徹底蒼白了起來,仿佛一直隱藏的死穴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
“我家主人謝首先生進入京華大學後,我一直在協助他,暗中追查連老師兒子連英死亡的真正原因。”簡要語言簡練卻又沒有遺漏一個重點,“從連英的導師張亞,一直查到了十六年前與張亞關係親密的譚副校長身上,然後機緣巧合地發現了譚夫人的異狀。盡管有所懷疑,但因為年代久遠,對這件事的追查到此就陷入停滯狀態。但期間主人意外救下以宋朗為藍本寫造的紙人——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位男孩。通過他提供的線索,我們對這家倉庫進行舉報。但結果如諸位所見,當時的收獲隻有這麼一段畫麵,我們甚至還不知道畫中人的身份是蘇塘先生。
“一個京華市內,兩件看似沒有關係的事情,都有複刻紙人的出現,這不能不讓我們產生某種聯想,所以主人堅持查了下去。通過DNA對比,我們尋到宋朗本人,在宋朗父母的打款記錄中找到一家叫作東盛的紙源公司,隨後又在東盛紙源的經濟往來對象中發現一家私人醫院——海德這個名字,齊家人想必應該不陌生吧?”簡要瞥了一眼陷入極度惶然之中的齊茵,“最近十六年來,這家醫院一共進行385例器官移植手術。而這385名手術患者,經過我們的調查結果,表現出一個有趣的共同點:他們本人或其重要親屬,都在萬山地區的造紙界有著不俗的地位和話語權。”
說到這,簡要半開玩笑道:“雖然我家主人和齊家的關係並不好,但我們也不能不承認,齊家在京華市,至少曾經在京華市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這385名患者,我們請辨魂師暗中一一查驗了,其中有339人不是原人。”簡要說完這句話,抬眼看了一眼丁之重。
開始振振有詞無懈可擊的萬山席主此刻卻一言不發,目光閃爍。隨著一項項數據的公布,他臉上原本的傲然不屑在眾人眼中顯得色厲內荏起來。
“正如這位評委先生所說,蘇塘是三級異造師,他不缺錢,也不缺體麵的生活和地位,為什麼他要做這樣的事情?這件事他們到底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一樁器官移植交易真能變成拴住彼此的紐帶?未必。就像這位齊偉先生所說的,一個已經移植的器官能證明什麼——所以他們想到了更為牢靠的方法。”
梁少麟的聲音微微發抖:“你有證據嗎?你應該知道,你所說的話意味著什麼!”
“證據?當然有。此刻諸位肯定想知道,那些已經被替換掉的原人去了哪裏。”簡要將資料冊放在一邊,左手輕輕地拂過下麵的那本黑色大書,小指上的銀色指環閃動著微光,“這本書是一枚異能鍵。書中一共500頁紙。第1頁連接著一間檔案室,裏麵保存著531份造紙項目的詳細資料。其他499頁,每一頁都連通一間小黑屋。裏麵沒有任何東西,包括食物、水、光線、聲音。我家主人謝首先生,在學校安排的參觀中,經蘇塘先生引導,在萬山總部的資料室裏翻開了這本看似平平無奇的書……我很幸運,搶在死神到來前找到了他。他是這本書的第464頁住戶。”
“齊偉先生的祖父齊駿先生在459頁。而連蔚先生唯一的兒子連英,”他的聲音沉重而緩慢,讓在場所有人的胸口都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壓抑,“在第39頁。連英不是自殺,自殺的那個不是真正的連英。真正的連英,是被……囚禁致死的。”
一號會議室今天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安靜,恨不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簡要緩了緩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話到此處,諸位應該都能夠看明白了:無論是十六年前連英的死,還是用複刻紙人替換這些萬山界的精英,其目的都是一致的——為了萬山地區造紙界的控製權。”
片刻過後,簡墨的聲音才響了起來,虛軟無力卻清晰無比:“以原人為藍本的造紙,紙人與原人DNA一致。死人的魂力波動觀察不到,可頂著這462個名字生活的活人,究竟是原人還是紙人,應該是可以辨別的吧?
“丁之重,我或許證明不了這些紙人是誰寫造的。但462具骸骨在這裏,他們被替換後,那些複刻紙人會聽從誰的指令,誰是最大的受益人,誰才是那個幕後操縱者,自然有人來評判。我隻需要把這本書交給公眾,把資料對所有人公開——三大局自然會去查,他們幾百名屬下為何全部變成了紙人?那些造紙家族自然會去查證,他們族中的精英甚至家主怎麼會被人冒名頂替了?為何他們都忘記了自己應有的職業道德和家族立場,莫名其妙地為你丁之重謀利益?不用我動手,我隻需要坐在家裏,等著看你會有怎樣的下場!!”
現在場內再沒有一人認為這個少年聲音單薄又青澀,難堪重擔,反覺得其中堅韌和忍耐令人震撼。一時間,連場內威望最高的梁少麟都不再發話了。
在簡要與簡墨陳述的過程中,聽眾席上有一人雖然驚訝,眼睛卻在微微發光,仿佛一隻鯊魚嗅到了令它興奮的味道。抬了抬手,一名助理模樣的人走到李微生身邊彎下腰,聽完吩咐一點頭便離開了。
“四叔,邀我前來之人的意圖我已經明白。”坐正身體,李微生誠心誠意地對李銘道,“謝謝四叔為我考慮。”
李銘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對得起你這段時間在四叔麵前獻的殷勤。”
一分鍾後助理再度返回,又對李微生耳語了幾句。後者目光落在前排的斷眉少年身上,眼神變得更加深邃。
“哈哈,哈哈……”久未發言的萬山席主忽然一陣大笑,笑得眾人又一陣後背發涼。他雙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一字一頓地說:“好,很好。謝首,我當真小瞧了你!”
丁之重手指輕輕撫摸著胸前的懷表,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著簡墨,“我原以為你隻是追查連英的事情,便一直對你沒怎麼上心。沒想到你竟然連紙人的閑事也管!”
“誠然,這都是我做的,我承認。可整個萬山人口上億,為何你們眼裏看到卻隻這幾百人?”丁之重環視了場內眾人一眼,嗤笑一聲,氣勢又重新回到身上,“你們怎麼不問,統籌整合了這幾百人的權力,我為萬山帶來了什麼?!
“我丁之重擔任席主的十六年,是不是半個世紀以來萬山造紙界最安定、平穩的一段時期?八年前‘點睛爆炸案’發生時,是不是我壓住十幾個家族的反對,讓萬山的造紙界沒有陷入癱瘓?這十六年是不是再沒有發生過造紙世家為了一家之私利,造成混亂到難以收拾的局麵?
“年輕的孩子們或許不知道,但是年長一些的應該還記得,而我自己更是親身經曆。丁家與陸家當年的席位之爭,攪得整個萬山地區風波不斷,造紙界人人自危,其中人亡家破的何止幾百幾千?出生普通的,如蘇塘,一名三級異造師,本該是前途遠大吧?!被陸家旁係子弟抄襲了作品後直接送入監獄!萬山百年的造紙世家丁家,”丁之重高昂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握住右手的那串青金石,“長子也死在一場陰差陽錯的車禍裏!那是我哥,我親哥!
“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有朝一日成了萬山席主,我親眼見過的這些悲劇,絕不讓它在我腳下這塊土地上重演!我一定要建造一個沒有你爭我奪,沒有人心動蕩,沒有毫無價值的犧牲和流血的萬山!為此——”他抬起頭毫不愧疚地說,“不惜任何代價!”
“任何代價?”這時一個銳利憤慨的聲音自聽眾席後響起,“哪怕被爺爺趕出丁家?”
眾人齊齊回首,聽眾席有人驚叫:“丁一卓。”
在重重證據和簡要的步步緊逼中,丁之重都沒有流露惶然之色的臉此刻竟然白了一分。而當他看到丁一卓走下台階站到簡要的旁邊,這一分白就變成了三分。
“當年你爭一時意氣,反害得我父親在兩家爭鬥中身故。”丁一卓的眼睛微微發紅,但他的聲音依舊冷靜,“爺爺以為有了這次深刻的教訓,你必然會反省自己。結果你不但沒有迷途知返,反倒越陷越深。為了奪得萬山席主之位,謀害連蔚先生的兒子。
“這十六年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坐上了席主的位置,護著丁家從衰敗中複興,便能夠彌補犯下的過錯,緩解你內心的愧疚,甚至讓爺爺後悔當年因連英之死將你除族?
“可爺爺剛剛告訴我,他對你的所作所為隻想說四個字,”丁一卓恨恨道,“無、藥、可、救!”
丁之重整個人一瞬間哆嗦了起來,臉色一下紅如赤血,一下白至透明,看上去極端狼狽,又極端可憐。這位素來高傲矜貴、沉穩從容的十二聯席萬山地區席主,此刻像是被人抽走了唯一的精神支柱,盡管想偽裝出鎮定如常的模樣,但後背卻不自覺地彎了下來,仿佛有一百噸的重量壓在頭頂。
“好。”良久之後,丁之重仿佛剛從窒息中恢複呼吸,顫抖著說了一句話,“好好,我明白了。我懂了。”
他手中的懷表突然打開,一道黑色的流煙立刻從表盤之中湧出,落到地上瞬間化作一個長發及腰的女子。
眾人還來不及發出驚呼,隻見丁之重一把抓住長發女子伸出的手,後者與丁之重的身體又一同重新化作流煙,飛快向表盤裏回縮。然而不等這道煙完全消失,一聲慘叫憑空而起。眾人隻聽見一聲巨響,再定睛一看,兩人似乎被什麼東西大力彈了出來。
丁之重雙眼緊閉,一動不動,昏過去了。長發女子卻沒有這麼幸運,她的身體仿佛被一把大刀生生切斷,隻剩下上半截軀體在地毯上拚命地掙紮和哀號,鮮血隨著她的翻滾噴濺得四處都是,鑽石耳墜也被掩蓋了原本璀璨奪目的光芒。
雖然場內所有人的精神才經曆了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洗禮,但是這突然降臨的血腥畫麵仍然引得場內膽小者驚叫連連,不少人甚至跳了起來,身體做出防禦的姿態,打算隨時逃離這個危險之至的是非之地。
而早在長發女子出現的時候,簡要已經出現在簡墨身邊,在他身邊設下空間隔離。
“不是我們的人。”簡要知道簡墨心中在想什麼,主動解答。
這時,一個年輕但穩定有力的聲音從中央聽眾席上移動到場中:“大家不要害怕,隻是為了防止嫌疑人逃走,臨時采取的應急措施。這裏很快就會處理好,請大家放心。”
說話之人正是李銘的那位侄子——李微生。情況果然如他所說,空氣中濃厚刺鼻的血腥味和地麵上觸目驚心的血痕,以及那名長發女子在不到十秒鍾的時間內就從會議室消失了。而昏迷的丁之重,也被兩名保鏢控製起來。
而他本人也走到簡墨麵前,彬彬有禮道:“謝先生身體狀態不佳,我長話短說。我叫李微生,供職於造紙管理局外聯宣傳辦公室。雖然我目前的工作與今天事情不相關,但家父是造紙管理局局長李君琿。這起違規造紙事件影響極端惡劣,家父一定會非常重視。鑒於今天場內造紙管理局的屬員僅有我一人,不知道你是否同意由我將這枚異能鍵帶回局裏,交給相關科室負責人依法處置?”
簡要與簡墨早就商量過,以他們目前的實力,就算找到了足夠指控丁之重的罪證,也不一定能夠讓丁之重受到他應有的處罰。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將所有的證據公之於眾,通過受害者的親友,受害者權力的覬覦者,乃至公眾對三大局公信力的質疑,迫使三大局采取措施。但他著實未曾預料到現場就有人接手這件事情,而且這人還是剛剛回到泛亞的李家嫡係子弟。
簡墨對這位李家第五代實在是不了解,猶豫地望向簡要。後者衝他微微點頭,示意此舉可行。簡墨又思考了兩秒,道:“可以。但我有一個請求。”
李微生臉上連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十分隨和地說:“請講。”
“這件事情中的複刻紙人是無辜的。”簡墨盡量選擇一些容易讓人接受的措辭,“但此事一曝光,他們受遷怒是必然的。我希望貴局處理時能夠多加考慮,既不讓受害者親友繼續被蒙騙,也莫讓這些紙人遭受不該由他們承擔的罪責——當然,如果在他們頂替原人身份的這段時間裏有其他犯罪行為,自然還是依法處理。”
李微生微怔一下,立刻恢複如常,“這是自然,是他們的罪責就由他們承擔,不是他們的責任,誰也沒有權力強加給他們。”
李微生這番話說得很有“分寸”。但簡墨知道,這已經是他能夠做的極致了。這群複刻紙人固然無辜,但是那些被剝奪了包括生命乃至所有一切的原人,下場又何嚐不悲慘。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那個複刻紙人呢。
簡墨這樣想著,心神徹底放鬆下來,感覺整個人仿佛滑進了黑暗靜謐的湖水,慢慢地向湖底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