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造紙管理局的審查室中幾乎坐滿了人。
“你是李君瑉叫來的?”董禹問坐在右邊的關山。
關山點點頭。
他又問坐在左邊的韓廣平:“你也是?”
“不。”韓廣平掃了一眼被告席上的簡墨,“我是自己來的。”
董禹與關山交換了個眼神,對韓廣平試探道:“老韓,你是知道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你們不知道的事多了,你指的哪一件?”韓廣平正襟危坐,一派技術人員的清高自傲,“關於造紙的,還是造紙工具的,隨便問。”
“你是諷刺我們懂得沒你多,是不是!”董禹頓時不悅,“嘿,我這個暴脾氣,我——”
“行了,你們當自己還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呢!”關山最注重形象,沉聲提醒,“這是什麼地方,注意身份。”
“咳。”董禹假咳一聲,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恢複了平常人前的威嚴,“就算這小子的天賦是挺了不起,可一個誕生紙管理權的小審查,兩局一所的頭號人物,給他做旁聽,有這個必要嗎?”
他的聲音猛地停住,不敢置信地說:“李微生也來了,不會也是君瑉叫來的吧?”
這位前任局長的獨子就好像是來參加一場無聊的例行會議,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隻是他回應別人招呼時的心不在焉,有意無意地流連被告席的眼神,都說明其內心並不輕鬆隨意。
“不是。”韓廣平幹脆地否定。
這個篤定的回答讓關山和董禹的目光又集中到他臉上。後者實在受不了這種逼視:“不用看我。一會兒聽完審查會,你們就知道了。”
兩人見韓廣平不肯透露,隻能收起追問的打算,各自琢磨。沒過多久,他們又看見造紙師聯盟主席秋山憶和他的弟子夏爾·歐文走了進來——這人員配置,差不多能趕得上造紙管理局局長的重要會議了。
陳元一個人在最後一排坐下。落座不久,他看見謝首向這個方向點點頭,然後目光挪到了他旁邊的位置,眼神有些黯然。陳元心情也變得壓抑起來:以往這樣的場合,都是薛曉峰拉著他一起來的。
校園被襲的當晚,薛曉峰的父母便被接到了學校。陳元聽薛曉峰多次提過這對忠厚老實的夫婦。這次見麵,他發現薛曉峰說得一點沒錯。母親哭得快暈厥過去,也沒對其他人有一句遷怒或埋怨。父親麵色蒼白,卻態度堅定地說:“謝首我知道,是我兒子的好朋友。這事不怪他。”
葬禮是在薛曉峰家鄉舉行的。
陳元沒想到,謝首還是趕來參加了。兩日前見過他血流滿麵的人,都不覺得他這個時候能離開醫院。常陪著謝首的管家先生不在,那名油頭卷發的治療師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直到葬禮結束。
協助薛曉峰父母處理後事的,有李院長、石主任、殺死霸王龍的嬌媚女郎、兩名學生會幹部,還有兩名造紙管理局的黑製服。讓陳元驚訝的是,除此之外,李家居然也派了人前來慰問。
如果說黑製服出現是代表官方,李院長出麵是代表學校,這李家單獨又派人,算是代表誰?陳元聽兩名學生會幹部說,另一名死亡學生那邊,李家同樣單獨派出了慰問者。
回想這學期來院長對簡墨的態度,陳元覺得今天或許可以得到答案。他正垂頭想著,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來——是他的同係師兄丁一卓。
“你的身體好些了嗎?”丁一卓關心地問。
陳元點點頭。丁家消息靈通,校園危機解除沒多久,丁一卓就到了醫院,看望的同時也向他探聽了事情原委。得知他也遭遇襲擊後,這位師兄還問了他是否需要幫助。
“那日我本也想探望一下謝首,卻不知道他人到底在哪兒。昨日聽說今天他會來,便來看看。”這位學生會主席無奈地笑道,“他給我的驚訝實在是太多了。”
何止是丁一卓會驚訝,這幾日泛亞的造紙界幾乎都在談論謝首:本來隻是一名魂筆製造師,結果喪屍事件後爆出了異級造紙師的身份。被歐盟貴族襲擊,又被迫公開了聖人的能力。人人都以為,造紙管理局必定會對多年來首位公開身份的聖人,采取人身限製。結果等來的,卻是一場不痛不癢的誕生紙管理權審理會。
十分鍾後,審理會正式開始。
助審員核對身份後,主審官開始宣讀今天的審理內容:“……做出以下判決:一、簡要之造師謝首先生於三日內攜帶其誕生紙,前往誕生紙檔案局登記並上交其誕生紙。二、根據《造紙管理局》相關規定,謝首先生因為非法隱匿誕生紙長達四年時間,判處罰金四百萬元,並取消下一年度的造紙配額。
“謝首先生,對於以上審判結果,你是否存在異議?如有異議,請進行說明。”主審官對被告席說。
所有人都望著簡墨。證人席上的李銘笑容格外燦爛。而旁聽席第一排的李微生,臉上卻沒有任何波動。
簡墨就像每一個甘心認罪的被告一樣,神情平靜地對主審官說:“我沒有任何異議。”
這樣一句簡單至極的話,卻讓在場數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主審官也沒料到劇情居然會這樣發展,他偷偷瞟了一眼證人席上笑意凝固的李銘,很不專業地開口“暗示”:“謝首先生,你就沒有別的想說的——”
“您這麼問,我倒是有一件事情。”簡墨微笑著說,“簡要的誕生紙當年他確實給了我。但因為我保管不當,一年前已經遺失了,所以無法上交誕生紙檔案局。您看這種情況怎麼處理?”
“微寧——”一個憤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簡墨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還是維持著微笑,把身體轉向聲音的主人。
“你到底想幹什麼?”李銘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麵前,神情失望到極點,“李家有這麼讓你接受不了的嗎?讓你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有這麼難嗎——李微寧!”
“李微寧”三字一出,頓時炸昏旁觀席上九成旁聽者。
“他、他是——”董禹平時話多,這個時候居然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指著簡墨瞪著韓廣平。關山也忘記注意身份,衝著韓廣平質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韓廣平仍矜持地點點頭,一點不帶炫耀地說:“是啊,我早就知道。他的李氏身份識別卡還是我親自做的。這小子脾氣倔起來,跟當年老大一樣討人厭,但造紙天賦是真好啊……”
丁一卓對著這個謎底,印證了這一年來李銘對簡墨的態度變化,覺得自己實在不該驚訝,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苦笑起來:“這可真是——”
“出人意料。”陳元麵無表情地接道。
兩人完全想象得到,今日之後,簡墨在造紙學院將會如何炙手可熱。最鐵腕的造紙管理局局長李君瑜的兒子,造紙師聯盟主席秋山憶的外孫,自己本身還是造紙史上唯一二次寫造成功的異級造紙師,以及有過以一勝八戰績的聖人。
這一手好牌,隻怕是閉著眼睛打都不可能輸。
不光是丁一卓和陳元,其他人在震動之後,也都意識到這一點,紛紛看向李微生。李微生似乎也十分訝異,臉上的神色變化了好幾次,或許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堂弟。
審理席上的兩名助審員,在主審官連使了好幾個眼色後,才收起臉上赤裸裸的驚愕,重新恢複專業的姿態。
李銘質問的目光直直地刺進簡墨的心裏。他一份一份放在桌上的文件,仿佛也沉甸甸地放在簡墨的心頭:“這是你的DNA檢測報告。這是你的出生證明。這是——‘李微寧’的誕生紙保管權證書……文件我都給你帶來了。來之前,我還跟你爺爺說,今天這件事情了了,就帶你去醫院看他。你怎麼能這樣?!”
簡墨垂手低頭站著,腳下地毯一點一滴浸染上深色水漬,可他嘴角卻一直彎著。
簡墨由簡爸精心養大,童年並不缺人關愛。因此李銘,甚至李德彰說希望他回李家時,簡墨並不怎麼稀罕。
隻是他也會好奇:紙人之間不存在血緣聯係,所以非三觀相近,誌同道合,是很難走到一起的。可原人不一樣,他們似乎會因為血緣這種東西,對另一人傾注完全不對等的信任和愛,並且無關好惡、無關立場——明明他的所思所想,所選所做,與李家那麼格格不入。卻仍有一人,肯竭盡全力靠近他。
一把抹去臉上的濕氣,簡墨仰起頭,對李銘笑著說:“可是院長,我姓簡,不姓李——不是一家人,是進不了一家門的。”
昨天簡要終於醒了。簡墨將這幾日發生的事連並誕生紙的案子都說了。
“所以隻要您在受審的時候,出具自己李家子弟的身份證明,加上李院長從旁做證,這件事就解決了?”簡要靠在病床上,微笑著問,“聽起來是個好辦法。”
簡墨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試探著說:“簡要,如果我既不加入柚子俱樂部,也不回李家,你覺得怎麼樣?”
見簡要隻是望著他不說話,簡墨以為他不讚同,起身倒了一杯水,訕訕地遞給他,鼓起勇氣把自己整理許久的想法說出來。
“這個決定我想了很長時間——包括這幾天,我也在反複思考。
“原人之中,三兒、薛曉峰為我付出了生命,院長、石主任、陳元待我也是情深意重;而紙人裏,我爸、你、萬千、無邪,都是我生命裏無法割舍的一部分。但是——哪怕這些人統統不算,無論原人還是紙人,他們中都有許許多多的無辜之人,是我沒法閉上眼睛去傷害的。
“既然我無法做到像紙人獨立組織那樣,隻考慮紙人利益,也無法學李家人那樣,視紙人如草芥,一心維護造紙師。那麼,就隻有兩者皆棄,走第三條路。”
“那你知道這有多難嗎?”簡要沒有一口否決,隻是輕聲問他,“你不想舍棄原人,也不想舍棄紙人。可到最後,你卻可能被兩方同時舍棄——曾經的朋友親人會怨恨你,過去的同伴會變成你的敵人。這些,你都想過嗎?”
簡墨極為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緩慢而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是的,我知道這條路很難。而且——距離為三兒報仇的目標,更遙遠了。”
他沒好意思說,早上告訴玲姐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幾句最簡單的質問,就把他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
“我知道這樣挺自私的。隻想著自己心安理得,根本無法保證什麼時候能為三兒報仇。”簡墨低著頭自嘲地說,“隻是——我終究無法為了報仇,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李家人。我清楚我選擇的這條路,漫長又曲折。它可能根本無法實現,也可能完全沒有盡頭,但,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