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呼吸了一下,自己都覺得接下來要說出的話太不可思議,或者完全是天方夜譚,以至於需要積蓄特別多的勇氣。
“簡要,我想建立一個地方。那裏的紙人和原人能夠彼此尊重,和平相處。它能夠讓造紙師們,不再擔心紙人的致命襲擊,也能夠杜絕東五十八區五十七萬紙人的覆轍,不再重蹈。它能讓像平靖和關星星這樣的愛人,正大光明地相愛相守。也能夠……讓我爸不再擔憂,終有一天會與我兵戎相見。”
簡墨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望著自己的初窺之賞:“我們一起來建立一個這樣的地方,好不好?”
一隻雛鷹張開翅膀,穩穩地落到斷眉青年肩膀上。它眯著眼睛,動著腮幫,品味著等待已久的人間美味,心滿而意足。
“如你所願。”簡要微笑著回答。
對簡墨藏匿並“遺失”誕生紙的違法行為,造紙管理局在“研究了一日後”,最終做出“罰金兩千萬元,取消未來三年造紙配額”的處罰決定。這份處決書並沒能直接送到簡墨手上。因為那日離開造紙管理局後,他就再沒有回到京華校園,也沒有回到唐宋,連楚中市的連蔚家裏也找不到他的蹤跡。這讓得知簡墨身世後震驚的學生們和蜂擁而至的媒體,無不跺腳歎息。
對泛亞頂級世家這條驚天八卦感興趣的,當然不隻是學生和媒體。與京華大學同在海息區的一處地下鬥紙場中,一個兩層下巴的胖子興致勃勃地倒了杯啤酒放在童小琴麵前。
“現在網上和各種小報都把消息傳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跟我透個底,那小子,真是李君瑜的種?”
童小琴苦笑一下:“我也是前幾日遇到白先生,才確認此事的。”
胖子哈哈兩聲:“有趣有趣,這是今年我見過的最大八卦了。本以為李老二一死,李老三被關,李微生可以獨孤求敗了,沒想到又冒出新的對手,往後李家可是好戲不斷了。”
“葛喬知道這件事,直說後悔沒早點宰了他。”童小琴無奈,“可謝首待紙人並無哪裏不妥,還幫過我們的忙,這罪責加在他頭上未免有些冤枉。好在阿文受平靖的熏陶,沒有表現得太過偏激。”
“看得出你還挺喜歡這小子。”胖子揶揄了一句,接著表情有些悵然,“不過平靖哪,可惜了。”
他拿起自己那杯啤酒,往地上倒去:“我知道這家夥不喜歡我這兒,還攔著範迪不到我這兒來。不過沒關係,今天哥哥請你喝一杯。”
童小琴也拿起酒倒在地上,神色擔憂地說:“阿文經驗淺,威信不足。葛喬一味莽猛,性子衝動。我真不知道,平靖的計劃到底能不能走到最後。”
“紙人建國,”胖子仿佛沒聽到隔窗傳來的陣陣呐喊和尖叫,一本正經地感歎,“有史以來還沒有成功的先例。”
童小琴聽著他惋惜的語氣,忍俊不禁:“常胖子,你這麼感慨,哪裏像是個原人?”
“不不不,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原人。”胖子一邊鄭重聲明,一邊用自己的大花臂撫摸著胸前的大金鏈子,“不僅如此,我還是個以壓榨紙人勞力為樂,吞噬紙人血淚為生的萬惡資本家。”
一周後,石正源收到了簡墨寄來的休學申請,氣得直接跑去找李銘算賬。“你看看,都是你做的好事!”石正源把申請扔在桌上,“我說你把他逼那麼緊做什麼?這下好了,直接跑沒影了。”
李銘念完申請書,神色黯然,口中卻說:“這樣也好。微寧離開京華,反倒更安全。微生也能安安心。”
“你們家這攤子破事……我真是不想提。不過能把人人求之不得的資源棄若敝屣,這小子也算有種。”石正源沒好氣地問,“他現在一個人在外麵,不會再遇到什麼貴族吧?”
“放心吧。貴族襲擊京華的第二天,局裏就下令關閉了貴族入境申請通道。”李銘安慰說,“鑒於是歐亞之戰後首次大規模的惡性事件,父親已經決定無限期暫停亞歐造紙交流賽的舉行。約克家族也無異議。”
“你家老爺子也是不易。”石正源頗為同情地說,“都已經退休多年。為了小輩們之間的和睦,不得不重新把擔子挑起來。”
李銘無奈地說:“我好幾次想勸父親身體為重,放手讓微生去做。可一想到微寧,便又不敢開這個口。”
兩人正各自搖頭歎息,突然電話響了起來。李銘接起:“什麼事……什麼,非法造紙?”
他一臉錯愕,望向石正源用茫然的語氣說:“我們造紙係的學生被造紙管理局抓了。”
石正源也呆了幾秒,然後拍著大腿大笑道:“好吧,老李,你大侄子這回可是把你記恨上了!”
通過天賦測試的造紙師,每年都能獲得個人造紙配額,但這個數量極少。而企業為生產運營需要,可以向配額科申請商用配額。這樣一來,造紙師和企業便能建立互惠互利的合作關係。可是尚未畢業的學生,通常很難獲取足夠的商業配額,尤其是那些天賦不突出的學生。所以他們就不得不被動接受,或者主動尋找那些見不得光的機會——沒有配額的非法造紙。社會對此也形成默契,因此即便每年都有不少非法造紙的案子爆出,但牽扯到在校生的極少。可這次非法造紙不但爆了出來,而且學生居然全是京華大學造紙學院的——造紙管理局下令拘捕李銘的學生,這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嗎?
李銘有生以來第一次去法紀科辦處罰手續,然後領著一群灰頭土臉的學生離開了造紙管理局。
“院長,對不起,給您惹禍了。”一個女生偷瞄了眼院長,發現後者一直板著臉,不由得低頭慚愧地說,“我們清楚接私活的嚴重性,所以一舉一動一直很謹慎。這次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誰,告發了我們。按理說也不應該的,最近京華市的單子那麼多,根本沒必要搶。”
李銘並未對學生生氣。因為他很明白,問題的關鍵不在他們,而是自己——這完全是微生對他維護微寧表示的不滿,或者說是發出的警告。反觀這群學生,才是遭了池魚之殃。
李銘不說話,讓學生們誤以為他不相信。一個男生忍不住出聲:“其實不光是京華市,這一年來很多城市的訂單都增加了不少。不光是東一區,至少據我所知,東五十八區,還有東九十九區都是這樣。很多紙人都莫名其妙地自己從工作崗位上不告而去,用工缺口很大,根本不愁訂單。”
等等,訂單激增是因為紙人大量離崗?而且已經有一年時間了?沒有了工作,這些紙人靠什麼維持生活?李家人的天然敏感,讓李銘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離崗的紙人去哪裏了?即便加入紙人獨立組織,也沒必要離崗。工作不但能幫助組織成員隱藏自己身份,同時還減少了組織的經濟負擔——除非,他們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軍隊!隻有軍隊才會需要士兵完全脫離其他事情的牽絆,完完全全地投入戰鬥。
這個推測讓李銘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此刻,他已經完全忘記李微生的刻意找碴兒——十幾個學生的非法造紙,相對紙人大量離崗來說,根本連麻煩都算不上。李銘在大門台階上停下腳步,對學生們道:“我還有些事情,你們先回去吧。不必憂心,我會妥善處理。”
學生們麵麵相覷,不過還是乖乖向院長告辭。李銘心神不定地目送他們消失在視野之中,立刻掉頭轉回造紙管理局。
“隨行,我們馬上回去找父親和微生,確認一下這件事的嚴重性。”
已經遞交了休學申請的簡墨,正在楚中市的唐宋接待一名不請自來的客人。
“不用考慮。”簡墨直接拒絕,“我想你們的情報上應該寫得很清楚,我並沒有回李家的打算。”
客人是一個看起來心思單純、憨厚老實的青年。他甚至還有些口吃。可一開始談話,簡墨就發現,這人的內在與他的外在截然相反。
“您、您雖然是這麼打算的,但李家其他人隻怕誰也沒當真。李君玨且不提,您覺得李微生會信嗎?”
“李微生信不信,與我是否和你合作沒有關係。”簡墨冷淡地說,“你可能不清楚,貴組織的某名成員,與我有仇。”
“您是說周、周勇嗎?”口吃青年毫無心理負擔地咧嘴笑道,“這正是我想勸您的另一個原因。李家老爺子對李君玨一向吝嗇,所以他能調動的資源百分之八十以上都來自周勇。而我與周勇平級——身處同一個組織,爭奪同一個目標,如果我占的資源多了,他資源自、自然就少了。”
“所以您看,即便從報仇這個角度看,是、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與‘解鈴人’合作呢?”
送走了口吃青年後,簡墨無奈地對簡要說:“這些人都沒腦子嗎?與其找我,不如找李微言更靠譜一些吧。”
簡要笑道:“雖然他對少爺的判斷有很多錯誤,但有一點倒是沒說錯。在多數人眼裏,少爺隻是因李微生勢大暫時采取示弱策略,解鈴人隻是其中之一。一旦確認您的身份,恐怕會有很多勢力接踵而至。”
簡墨打了個哈欠,“不過我還真有些好奇——聽李老爺子提到解鈴人時,我就在想了,那個所謂的李家老宅裏,真有終結造紙之術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簡要笑道,“不過我想清楚這件事的,除了李家人,大概就隻有簡老先生了吧。”
簡墨搖搖頭:“小時候我爸連李家都沒跟我提過,更別說李家老宅和什麼機密了。”
“其實有人做這樣的猜測,也不奇怪。”簡要說,“李青偃當年公之於眾的造紙之術,並不隻是一套簡單的造紙流程,還包括了四大工具的製作方法。別的不說,他所編著的第一版《造紙之術》裏,收錄的導流槽結構有五十五個,點睛配方七十七個,誕生紙製作法二十個,孕生水配方一百一十個。可除李氏外,放眼泛亞任何一家造紙研究所,一個新結構或者新配方的研發時間,都沒有短於三年的。少爺還記得,您的M係列魂筆曾經引發了多少人覬覦嗎?
“您父親造生的時候,紙人之父才三十八歲。而他公布的造紙之術,是一個人研究一輩子也不可能積累起來的。雖然一直以來,官方都聲稱造紙之術是李青偃的發明,但少爺您仔細琢磨一下——它到底是更像一項‘發明’,還是更像一項‘發現’?”
他意味深長地望著陷入思考的簡墨:“如果它真的隻是李青偃無意中的一項‘發現’,有沒有可能在‘發現地’,還藏著它的‘終極克星’呢?而這個‘終極克星’,您覺得最可能被放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