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六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2 / 3)

且回到前文所述描寫登山的作品。有了知識,掌握了山的資料,還是不夠,得實地去登山。實地登山,流汗之餘,在峰頂飽覽野景,但若神魂未能完全投入,未能如柳宗元登西山那樣,“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仍然是不夠的。如果登山者徒有登山的經驗,卻無興會淋漓的想象,對萬物缺乏同情,無由交感,則雖然上山,卻未見山,仍不足以成作品。李白說他“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辛棄疾說他“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麻革說他既入龍山,“月出寒陰,微明散布石上,鬆聲翛然自萬壑來,客皆悚視寂聽,覺境愈清,思愈遠”。這才算是想象起了作用,真見了山,真動了心。

2

自從十九世紀以來,批評家往往強調所謂寫實主義,並且主張吸收生活經驗。這當然是一條創作的大道,但並非唯一的出路。一個人的生活經驗畢竟有限,如果作家取材的對象隻能限於親身的所經所曆,限於他個人直接介入的時空,那他的創作天地就無法拓廣。前麵我指出,創作所賴的三個條件是知識、經驗、想象。一位作家如果拙於運用知識,又不善於發揮想象,凡事隻能憑借自己赤裸裸的經驗,那他的作品就不免近於報告文學。何況有許多題材,作家根本無法直接體驗,隻能多加觀察,並佐以知識與想象。例如男作家寫女子,無論如何強調寫實,總不能真的變成女子去直接體會,最多隻能就近觀察,並且設身處地,將心比心,也就是運用同情的想象,以補不足。中國古典文學裏許多入情入理的閨怨詩與宮詞,十分動人,卻是男人所寫,正是此理。

直接經驗的天地雖然比較真實,卻也比較狹窄。一個人到底不能事必躬親,不少敏捷的作家因此乞援於間接經驗。我所謂的間接經驗,往往得之於他人的直接經驗。例如要將某一曆史事件寫成小說或敘事詩,我們不能躬逢其盛,隻能盡量搜集他人的口述與筆述,包括錄音、訪問、日記、書信,甚至針對同一事而寫的其他作品。這些間接經驗對我們來說隻是一堆資料,但是經過我們想象的重組與催化,可以點鐵成金,令死資料活起來。

我所謂的間接經驗,還有另一個來源,具有另一層意義,那就是他人憑借自己的直接經驗所創造的作品。杜甫、蘇軾等詩人常有題畫之作。蘇軾的七絕:“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詠的乃是惠崇所繪的春江晚景。此一畫麵對惠崇而言,無疑是直接經驗,但是對於觀畫的東坡,畢竟隔了一層,是間接經驗了。當然,此情此景,東坡在自己的生活裏,也就是自己的直接經驗裏,或許也曾見過,但是未曾明確把握,發為文字,要等惠崇以畫家的眼光手到擒來,焦點對準,境界全出,東坡的詩心才有所依附,而把它“轉化”為詩。

各種藝術形式之間的轉化,正是藝術創作的一大取材,其意義,不外乎借他人的眼光來充實並變化自己的主題與手法。東坡化他人之畫為自己之詩,而他自己的《赤壁賦》,自宋以來,也不知有多少畫家懷著仰慕之情以它入畫。同樣,曹操《觀滄海》名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也變成了溥儒的畫境。

西洋的繪畫在印象派出現以前,雖也取材於現實生活,例如宮廷畫師為貴人畫像,一般畫家寫鄉野節慶或市井眾生,但是神話、宗教、曆史等題材,卻占了大宗。處理這些題材,難以乞援於實際的經驗,隻能憑借一些文獻或傳說,用超凡的想象來發揮。

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畫的是佛羅倫薩的貴婦,真正含笑坐在他眼前的世間女子;可是《最後的晚餐》要處理的,卻是無法親身經驗、更無所謂寫實的宗教場麵。根據新約《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十三節至第二十節所載,耶穌在逾越節的餐桌上對眾徒說:“你們之中,與我共餐的一人會將我出賣。”此語一出,舉座愕然,十二門徒逐一問耶穌說:“是講我嗎?”耶穌答道:“是十二人中,與我共蘸一盤的那位。”在達·芬奇的畫中,“舉座”是一張長桌,耶穌端坐中央,眾徒分坐兩旁,左右各為六人,一律朝向觀畫的我們。這當然隻是達·芬奇的布局,因為當日那一餐師徒十三人究竟是怎麼一個坐法,誰也沒有見過。《馬可福音》裏隻說那房間是一間“客房”(guest chamber),寬大而在樓上(a large upper room)。達·芬奇這樣的畫法頗有專家不以為然。例如耶路撒冷聖經研究中心的神學家伏雷明,就指出當時的桌麵應該較矮,眾人應該是依羅馬統治者的習俗,坐在地上,同時餐桌也不會排成長條,耶穌與眾徒更不會朝著同一方向並排而坐。

其實,不但後人不以為然,前人也有相異的想法。比達·芬奇早生約四十年的荷蘭畫家鮑茨(Dierick Bouts,1410-1475)也畫過一幅《最後的晚餐》,布局卻大不相同:餐桌要短許多,耶穌與四位使徒坐裏朝外,左右兩旁各坐二徒;打橫而坐在桌之兩側者各為三人;餘下的二人則坐外朝裏,背對著觀畫者,麵對著耶穌。耶穌舉起右手,講的也是那一句話,但眾徒的反應要淡得多,整個畫麵遠不如達·芬奇那一幅生動。鮑茨的《最後的晚餐》高僅七十二厘米,寬五十八厘米;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寬達九百一十厘米,高四百二十厘米,形態完全不同。兩幅畫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即餐桌都頗高,坐者也都有椅子。達·芬奇的名畫也許有違常情,不夠“寫實”,可是人物的表情與姿勢熱烈得多,十二使徒分成四組,每組三人,自成格局,而四組之間又互相呼應,造成律動不絕的氣勢,令人震懾。

用同一題材來創作,而結構與風格迥異,正是作家的想象有別之故。同樣地,根據同一普遍的宗教題材,例如“聖母與聖嬰”或“聖喬治屠龍”,各家畫出來的作品也有很大出入。拉菲爾(拉斐爾)的“聖母與聖嬰”體態豐滿,艾爾·格瑞科的同題作品則體態清瘦。拉菲爾(拉斐爾)的《聖喬治屠龍》名作裏,白馬癡肥,妖龍猥小,背景的風光明媚安詳,宜於郊遊;德拉克洛瓦的同題繪畫裏,則將白馬改為剽悍的赤駿,猥小的妖物改成龐然的猛獸,背景則放在峭壁之間,風雲變幻,戰況驚險。同一題材,在拉菲爾手下具古典的靜趣,到了德拉克洛瓦手下,就激起浪漫的動態,正由於想象留下了廣闊的空間,足供藝術家回旋。

在西洋的古典時代,詩、畫、雕塑、音樂等藝術,往往交感呼應,彼此轉化,將他人的直接經驗變成自己的間接經驗,透過同情的想象換胎重生,成新的藝術。正如在現代文苑,小說與戲劇也往往換胎重生,變成了電影。

3

回顧自己寫詩四十年,從前述的間接經驗取材而成的作品,亦複不少。一位作家如果不甘於寫實主義的束縛而有心追求主題的多般性,這樣的取材法該有相當的效益。以下容我就這種多元的取材法略加分析,或可提供同道參考。

曆史不能經驗,卻可以靠知性來認識,靠想象來重現,並加以新的詮釋。我國的古典詩人原就習於詠史,甚至為曆史翻案。我寫《刺秦王》與《飛將軍》,靈感來自《史記》的列傳。《梅花嶺》一詩,來自清人全祖望述史可法成仁始末的《梅花嶺記》;他如《昭君》《黃河》《秦俑》等也都取材於我國曆史。

古典文學更是一大寶庫,若能活用,可謂取之不竭。理想的結果,是主題與語言經過蛻變,應有現代感,不能淪為舊詩的白話翻譯,或是芻言警句的集錦。若是徒知死參,古典的遺產就成了一把冥鈔,必須活用,才會變成現款。從李白的詩與生平,我曾經企圖轉化出《戲李白》《尋李白》《念李白》《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等作。杜甫感召了《湘逝》與《不忍開燈的緣故》。屈原附靈於《水仙操》《漂給屈原》與《招魂》。其實,早在四十年前,愛讀楚辭的我就已在“中央副刊”發表《淡水河邊吊屈原》了。在香港教書的時候,曾經耽讀蘇軾作品,並企圖在《夜讀東坡》與《橄欖核舟》裏重現坡公的風神。和陳子昂抬杠,則抬出了《詩人》。前述諸詩大半成於香港,說明了我在中文大學中文係的那十年,耳濡目染,受了古典芬芳多大的啟示。

傳說也提供了《誇父》《羿射九日》《公無渡河》等詩的酵母。

繪畫一直令我神往:《我夢見一個王》《發神》《飛碟之夜》諸詩,分別取自王藍、席慕蓉、羅青的畫境。《寄給畫家》及《你仍在島上》兩首都從席德進的水墨脫胎:前一首寫於他臨終之前,說他將有遠遊,“去看梵·高或者徐悲鴻”,許多朋友擔心他看到會不悅,不料他看了卻很高興。迄今我寫過三首《向日葵》,都起意於梵·高的名畫。最近的這一首是梵·高百年祭三篇之一,其他兩篇:《星光夜》與《荷蘭吊橋》也是以梵·高名畫命名。《造山運動》一首,則是觀賞了江明賢、李義弘、陳牧雨、黃才鬆、蔡友五位畫家當眾聯手揮毫,再造黃山,興起而作。

音樂亦然。我早年的詩集《萬聖節》,幾乎整本都有西洋古典音樂的回音。《月光曲》裏有德彪西幽冷的琴韻。《江湖上》裏有巴布·狄倫(Bob Dylan)苦澀的鼻音。《白玉苦瓜》一集裏,包括《民歌》《鄉愁》《鄉愁四韻》《搖搖民謠》在內,至少有半打作品是仿民謠;《歌贈湯姆》則是湯姆·瓊斯的反響。早年我很迷格希文(George Gershwin)憂鬱而瀟灑的古典爵士,有意在《越洋電話》一詩中學習切分法,恐怕並未奏功,字裏行間也聽不出來吧。國樂也往往令我有寫入詩中的清興,例如《炊煙》一首,便是聆賞了古箏伴奏舞蹈的結果。另外一例,便是在六龜的龍眼樹下“聽容天圻彈古琴”。

電影也令我感發興奮,例如《海妻》一詩,便是有感於李察·波頓與瓊·考琳絲合演的影片《Sea Wife》,《史前魚》則是紀念《阿拉伯的勞倫斯》,《甘地之死》《甘地紡紗》《甘地朝海》三首,則是在香港看了艾登布羅(Richard Attenborough)導演的影片《甘地》,感動之餘,一口氣完成的。但願中國人拍的片子也能令我有入詩的衝動。

攝影越來越普遍,水準也越見提高,更是寫詩的上佳觸媒。攝影是靜態的藝術,但可以滿含動感,而且暗示某種意義。在時間之流裏攝影機攫住了奇妙的一瞬,隻有詩人能把那一瞬接通其上下文,使靜態解凍為事件,而流動起來。攝影可以聽其自然,不落言詮,詩卻必須言詮自然,抉出自然怨言的含義。我曾前後兩年,為柯達公司所製的照片月曆配合廿四首小品,後來保留了六首,輯成《戲為六絕句》,收入了《白玉苦瓜》。在《墾丁公園詩文攝影集》的巨冊裏,我也為王慶華的照片寫了十九首短詩,後來輯為一組,納入《夢與地理》。他所拍攝的“蘭嶼頌”裏,也有我題詩六首。近年我存攝影有得,《婦女雜誌》曾經按月選刊,免不了又要我配上小詩,就這麼,又寫了一年。攝影家徐清波的攝影集《玻璃·窗的世界》專拍紐約的摩天樓群,也有我的六首詩對照印證。

新聞報道也可以提供題材,尤其是富於感性配有圖片的一類。《進出》一首雖有我抗戰的經驗為本,卻是日本政府粉飾侵略的新聞所觸發。《哀鴿》是有感於蘇聯軍機擊落民航客機之殘暴。紐約大停電,秩序大亂,卻有古道熱腸的人在廣場分贈白燭,消息見報,入了我的《大停電》。《慰一位落選人》是寫福特競選失敗。《紫荊劫》則是聞香港修訂公安條例,而為香港的言論自由擔憂。全鬥煥寂寞而屈辱的下場,令我慨歎權柄之不足恃,而寫了《百潭寺之囚》。一九八九年夏天我一共寫了七首詩,取材的來源除了新聞報道外,更有賴靜態的圖片與動態的電視。後來,戈爾巴喬夫遭遇政變,奧黛麗·赫本死於結腸癌,消息見報,佐以照片,我也各寫一首以記。

電視在當代生活中日見重要,帶來的訊息又快又生動,百聞不如一見,最能動人感性。蔣經國先生逝世,那一連串感性的形象,半旗、黑紗、黃菊、人群、靈車,都逼到家家的熒光幕前,令人過目難忘。所以,等到高雄市的追思大會邀我寫詩,那些鏡頭不禁逼人而來,在視神經上還感到痛楚隱隱,自然就成了詩。冬季奧運會上,東德溜冰選手薇特在冰上踢蹈卡門舞曲,天衣無縫,歎為觀止,乃成詩二首,一名《冰上舞者》,一名《冰上卡門》。我不用去奧運現場,僅憑電視轉播的間接經驗——多強烈的視覺經驗啊——亦可得詩。足見寫實主義的框框囚不住藝術創作的想象,至少於詩為然。

我們已經進入資訊的時代,在地球村裏,實際生活經驗之不足,可由各種媒體來補充,無須事必躬親。要尋找題材,途徑很多,無須效古人“騎驢覓句”。為免誤會,我得鄭重指出,實際生活當然仍是我們主要的經驗,其理至明,但是各種媒體既已延伸了我們的耳目,各種學問、各種藝術既已啟迪了我們的心靈,隻要我們能善用這些間接經驗來開展自己的天地,創作的題材當不至於迅趨枯竭。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

詩魂在南方

屈原一死,詩人有節。詩人無節,愧對靈均。滔滔孟夏,汨徂南土,今日在台灣、香港一帶的中國詩人,即便處境不盡相同,至少在情緒上與當日遠放的屈原是相通的。《大招》說:“魂乎無南。”《招魂》說:“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當日的詩人,沅湘已恨其遠,今日的我們,更在蒼梧以南,則又情何以堪?

若問中國的詩魂今日何在,曰在南方。二十多年來,現代詩在台灣曆經變化,迂回成長,雖距大成之日尚遠,卻能突破文化的僵局,帶動文藝的生機,發出一點新的聲音,證明詩魂未全死去。論者有誣台灣的現代詩為全盤西化,其實“橫的移植”之說隻是五十年代某些詩人的主張,而超現實主義雲雲也隻是六十年代部分作者的道路。今日台灣文壇反西化運動之勢,早已超過了往日的反傳統運動。諸如詩集、詩刊、詩選的出版,詩的演講會、座談會、朗誦會甚至寫作班等等活動,早已形成了一個活的傳統,吸引的讀者和聽眾愈來愈多。隻要翻翻“書評書目”出版的林煥彰所編厚達二百四十二頁的《近三十年新詩書目》,就可以知道現代詩在台灣已經打開了怎樣一個局麵。無可諱言,現代詩還有不少毛病,例如主題仍須開拓,形式尚待改進,語言猶欠成熟,可是比起早期的新詩來,確已朝前跨出了好幾大步。二十多年後,現代詩人不但在文壇上有所建樹,而且在學府中也奠定了基礎。在台灣各大學擔任講師、教授、係主任等的現代詩人愈來愈多,現代詩人在台灣,早已不是文藝青年的代名詞了。

六月初應香港“詩風社”之請由台北來港演講的楊牧,正是這麼一位詩人兼學者的代表人物。楊牧是王靖獻的新筆名,葉珊是他的舊筆名,知者更眾。他是台灣花蓮人,東海大學外文係畢業後赴美,先後獲得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文學碩士及比較文學博士等學位,現任華盛頓大學副教授,並在台灣大學外文係擔任客座教授。楊牧在文學批評方麵頗有成就,用中文寫的《傳統的與現代的》在台灣出版,用英文寫的The Bell and the Drum在美國出版,都饒有比較文學的見地。

台港星馬的讀者心目中的楊牧,卻是一位風格雅麗才思清妙的作家,在文壇上的形象是年輕而耽美的。無論是詩或散文,楊牧的表現都是第一流的。他的詩集,從最早的《水之湄》到最近的《瓶中稿》,已經出版了六種,風格的變化頗大。少年的時代,他的聲音從花蓮傳來,和鄭愁予、夐虹、林泠等並稱婉約派,一唱三歎,很有點現代詞的味道。目前他的詩風早已自成一家,不但在短篇抒情詩中糅合了古典的韻味和現代的感性,而且在長詩之中探討敘事和戲劇的新疆。楊牧的散文是當代最敏感最迷人的妙筆之一,詠歎的詩情之中別有一種俊逸儒雅之氣,筆下的詞彙和語法很富彈性。我常戲稱詩人的散文為“詩餘派”,偏偏這一派的副業,雖為無心插柳,竟比正業更受讀者歡迎。這種喧賓奪主的現象,加上楊牧又善飲,使我有一次忍不住調侃他說:詩名已在文名下,更笑文名慚酒名。楊牧的散文集前有《葉珊散文集》,近有《年輪》。他的詩風文體,令人想到另外的一“牧”,唐之杜牧。

楊牧來港的演講,以現代詩為主題,時間是六月五日下午二時半,地點是灣仔皇後大道東華仁書院禮堂。主辦這次詩人節盛會的“詩風社”,是香港一群少壯詩人組成的詩社,出版《詩風》月刊已有四十八期,所以六月五日的演講會也是該社成立四周年的紀念會。為了紀念四周年並向屈原致敬,該社並舉辦征詩比賽,獎金港幣二百元,即由楊牧評判,在六月一日出版的《詩風》上公布結果。

現代詩在香港,起步比台灣晚,環境也不如台灣順利,十多年來雖然有《中國學生周報》和《好望角》等刊物的支持,戴天、也斯等作家的鼓吹,似乎迄未成為普遍的文學運動。四年前的“詩風社”便是在這種冷漠的逆境下毅然成立的。四年來的《詩風》月刊,創作與批評並重,不但為香港有誌於新詩的青年提供一畝美好的園地,而且對早期的新詩和台灣的現代詩都有深入而敏銳的批評,可以和去年創刊的《大拇指》周刊並稱鼓吹現代詩最厲害的兩份期刊。“詩風社”的創辦人與編輯陸健鴻、黃國彬、郭懿言、譚福基、胡國賢等都是香港大學近年畢業的校友,於中英文學均頗有修養,尤其是陸、黃二位,在創作之餘更發表了不少筆鋒犀利的評論。焉知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不是更新一代的楊牧?黃國彬現任新亞書院英文係助教,他的詩集《攀月桂的孩子》去年端午在台北出版,題材頗富,語言也在晦澀和淺白之間力求平衡。像下列的句子:

走後,你隻留下一扇

默默的門,和一條晾衣繩子。

便是寫景有情之境。給他一段時間,黃國彬就會給我們更醇的作品。

經常在《詩風》上發表作品以及最近加入該社的作者,尚有羅青、陳芳明、北嶽、何福仁、淩至江、黃澤林、黑教徒、葉新康、周國偉、王偉明等多人。三月號和四月號兩期的《詩風》更一連發表了中文大學五位同學評析新詩名作的五篇論文,令人對中大的文風刮目相看。我深信,這些少壯作者正代表香港年輕一代的新感性、新精神,假以時日,他們必能光輝香港的詩壇並進而光大中國的文壇。藍墨水的上遊是汨羅江,希望有一天,“魂乎無南”果真成為“魂其在南”,屈原在波下當可瞑目了。

——一九七六年六月

詩與音樂

1

自從蘇軾說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來,詩畫相通相輔之理,已經深入人心。非但如此,東坡先生還強調:“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他自己的詩中更多題畫、論畫之作,例如詩畫一律之句,便出於《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而“春江水暖鴨先知”之名句也出自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杜甫對繪畫也別具隻眼,詠畫之作,從早年的《畫鷹》到晚年的《丹青引》,都有可觀。不過題畫的詩,要等宋以後才真盛行,有時甚至把空白處都題滿了,成了名副其實的“畫中有詩”。這現象,在西洋畫中簡直不可能。

詩可以通畫,但在另一方麵,也可以通樂。套蘇軾的句法,我們也可以說:“詩中有樂,樂中有詩。”詩、畫、音樂,皆是藝術。但是詩不同於畫與音樂,乃是一種綜合藝術,因為它兼通於畫和音樂。詩之為藝術,是靠文字組成。文字兼有形、聲、義,而以義來統攝形、聲。形可指字形,更可指通篇文字在讀者心中喚起的畫麵或情境,所以詩通於畫,同為空間的藝術。聲可指字音,更可指通篇文字所構成的節奏與聲調,所以詩也通於音樂,同為時間的藝術。

凡時間藝術,必須遵守順序,不得逆序,也不得從中間開始。例如聽貝多芬的交響曲,必須從第一樂章到末一樂章順序聽下去;同樣,要讀柳宗元的《江雪》,也必須順著千山、萬徑、孤舟、獨釣,一路進入那世界,而終於抵達寒江之雪。若是《江雪》這首詩由王維繪成一幅水墨畫,則我們觀畫時,很可能一眼就投向“獨釣寒江雪”的焦點,然後目光在千山萬徑之間徘徊,或者逡巡於寒江之上,總之,沒有定向,沒有順序。正如我們觀賞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的宏偉壁畫,到上帝創造亞當的一景,驚駭的目光不由會投向神人伸手將觸而未觸的刹那,因為那是戲劇焦點的所在;但是此情此景若寫成詩或譜成曲,大半不會徑從這焦點開始,總要醞釀一番才會引到這高潮。

如此看來,經由意象的組合,意境的營造,詩能在我們心目中喚起畫麵或情景,而收繪畫之功。另一方麵,把字句安排成節奏,激蕩起韻律,詩也能產生音樂的感性,而且像樂曲一樣,能夠循序把我們帶進它的世界。詩既通繪畫,更通音樂,乃兼為空間與時間之藝術,故稱之為綜合藝術。詩中有樂,樂中有詩,其間的親密關係,實在不下於詩、畫之間。

2

中國文學傳統常稱詩為“詩歌”,足見詩與音樂有多深的淵源。從《詩經》、楚辭到樂府、宋詞、元曲,一整部中國的詩史可謂弦歌之聲不絕於耳。有時候倒過來,會把詩歌叫作“歌詩”;例如李賀的詩集就叫作《李長吉歌詩》,杜牧為之作序,也稱為“歌詩”,《舊唐書》稱賀詩為“歌篇”,《新唐書》則稱之為“詩歌”。這種詩、歌不分的稱謂,在詩題上尤為普遍。詩作以歌、行、曲、調、操、引、樂、謠等等為題者,不可勝數。李白的詩風頗得漢魏六朝樂府民歌的啟迪,二十五卷詩集裏樂府占了四卷,樂府詩共有一百四十九首,約為全部產量的六分之一。李賀更是如此,無論新舊唐書,都說他有樂府數十篇,雲韶諸工皆合之弦管。

詩歌一體,自古已然。毛詩大序:“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抒情言誌的過程,始於訴說而終於唱歌,更繼以舞蹈,簡直把詩、歌、舞溯於一源、合為一體了。古人如何由詩而歌、由歌而舞,我們無緣目睹,但是當代的搖滾樂,從貝瑞(Chuck Berry)到貓王普瑞斯利到邁克爾·傑克遜,倒真是如此。強烈的情感發為強烈的節奏,而把詩、歌、舞三者貫串起來,原是人類從心理到生理的自然現象,想必古今皆然。

沈德潛編選的《古詩源》,開卷第一首就是《擊壤歌》,而《古逸》篇中以歌、謠、謳、操為題名者有四十五首,幾近其半。楚漢相爭,到了尾聲,卻揚起兩首激昂慷慨的歌:項羽的《垓下歌》是在被圍之際,聽到四麵楚歌,夜飲帳中而唱出來的;劉邦的《大風歌》也是在酒酣之餘,擊築而歌。《垓下歌》是因夜聞漢軍唱楚歌而起,而《大風歌》更有敲擊樂器伴奏。今日僅讀其詩,已經令人感動,若是再聞其歌,更不知有多慷慨。這兩位作者原來皆非詩人,卻都是擔當曆史的當事人,在曆史沉痛的壓力下,乃迸發出震撼千古的歌聲。若是沒有了這些“詩歌”,曆史,就不免太寂寞了。

宋詞之盛,最能說明詩與音樂如何相得益彰。時人有善歌者,蘇軾問他,自己的詞比柳永的如何。那人說:“柳中郎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雖然是作品風格的比較,卻也要用歌唱方式與樂器來對照。至於詩、樂兼精的薑夔,如何將詩藝、聲樂、器樂合為一體,但看他的七絕《過垂虹》,就知道了:“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其實中國的古典詩詞,即使沒有歌者來唱,樂師來奏,單由讀者感發興起,朗誦長吟,就已有音樂的意味,即使是低回吟歎,也是十分動人的。其實古人讀書,連散文也要吟誦,更不論詩了。中國文人吟誦詩文,多出之以鄉音,曼聲諷詠,反複感歎,抑揚頓挫,隨情轉腔,其調在“讀”與“唱”之間。進入中國古詩意境,這是最自然最深切的感性之途。我以往在美國教中國文學,去年在英國各地誦詩,每每如此吟詠古詩。有時我戲稱之為“學者之歌”(scholarly singing),英美人士則稱之為chanting。

其實英美詩人自誦作品,隻是讀而已,甚至不是朗誦。弗羅斯特、威爾伯(Richard Wilbur)、貝傑曼(John Betjeman)等人讀詩,我曾在現場聽過。葉芝、艾略特、康明思、奧登、迪倫·托馬斯等人讀詩,我也在每張五美元的唱片上聽過,覺得大半都隻是單調平穩,不夠動人。艾略特的讀腔尤其令我失望;葉芝讀《湖心的茵島》,曼聲高詠,有古詩風味,卻因錄音不佳,頗多雜聲,很可惜。唯一的例外是威爾士的迪倫·托馬斯:他的慢腔徐誦,高則清越,低則沉洪,音量富厚,音色圓融,兼以變化多端,情韻十足,在英語詩壇可稱獨步。不過他的方式仍然隻是朗讀,不似中國的吟詠。中國文人吟詩的腔調,在西方文化裏實在罕見其儔,稍可相比的,我隻能想到“格瑞哥裏式吟唱”(Gregorian chant)。這種唱腔起於中世紀的彌撒儀式,天主教會沿用至今,常為單人獨唱,節奏自由,起伏不大,且無器樂伴奏,所以也稱“清歌”(素歌,plainsong or plainchant)。不過這種清歌畢竟是宗教的肅穆頌歌,聽起來有點單調,不像中國文人吟詩那麼抒情忘我。

《晉書》有這麼一段:“王敦酒後,輒詠魏武帝樂府歌曰:‘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為節,壺邊盡缺。”後世遂以“擊碎唾壺”來喻激賞詩文,可見國人吟詩,節奏感有多強調。杜甫寫詩,自謂“新詩改罷自長吟”,正是推敲聲律節奏。《晉書》又有一段,說袁宏曾為詠史詩。謝尚鎮牛渚,秋夜乘月泛江,會宏在舫中諷詠,遣問焉。答雲:“是袁臨汝兒朗誦詩。尚即迎升舟,談論申旦,自此名譽日茂。”可見高詠能邀知音,且成佳話,也難怪李白夜泊牛渚,要歎“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更可體會,為什麼朱熹寫《醉下祝融峰》,會說自己“濁酒三杯豪氣發,朗吟飛下祝融峰”。

英國詩人浩司曼說,他在修臉時不敢想詩,否則心中忽湧詩句,麵肌便會緊張,隻怕剃刀會失手;又說他生理對詩的敏感,集中在胃。中國人的這種敏感,更形之於成語。龔自珍《己亥雜詩》裏便有這麼一首:“回腸蕩氣感精靈,座客蒼涼酒半醒。自別吳郎高詠減,珊瑚擊碎有誰聽?”又自注道:“曩在虹生座上,酒半,詠宋人詞,嗚嗚然。虹生賞之,以為善於頓挫也。近日中酒,即不能高詠矣。”可見定庵詠起詩來,一唱三歎,不知有多麼慷慨激楚,所以始則回腸蕩氣,終則擊碎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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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的傳統裏,詩與音樂也同樣難分難解。首先,日神阿波羅兼為詩與音樂之神。九繆斯之中,情詩女神愛若多(Erato)抱的是豎琴(lyre),而主司抒情詩與音樂的女神尤透琵(Euterpe)則握的是笛。英文lyric一字,兼為形容詞“抒情的”與名詞“抒情詩”,正是源出豎琴,而從希臘文(lurikos)、拉丁文(lyricus)、古法文(lyrique)一路轉來,亦可見詩與音樂的傳統,千絲萬縷,曾經如此綢繆。

古典時代如此,中世紀亦然。例如minstrel一字,兼有“詩人”與“歌手”之義,特指中世紀雲遊江湖的行吟詩人,其尤傑出者更入宮廷獻藝。法國的Jongleur亦屬同行,不過地位較低,近於變戲法的賣藝人了。中世紀後期在法國東南部普羅旺斯一帶活躍的行吟詩人,受宮廷眷顧而擅唱英雄美人故事者,稱為troubadour,在法國北部的同行,則稱trouvére;在英國,又稱gleeman。

西洋的格律詩,每一行都有定量的音節,其組合的單位包含兩個或較多的音節,稱為“步”(foot),依此形成的韻律稱為“格”(meter)。例如每行五步,每步兩個音節,前輕後重,這種安排,就稱為“抑揚五步格”(iambic pentameter)。頗普的名句“淺學誠險事”(A little learning is a dangerous thing),即為此格。可是meter更有計量儀器之義,例如溫度計(thermometer)、速度計(speedometer)。作曲家在樂譜上要計拍分節、支配時間,同樣得控製數量,如此定量的格律,也是meter。所以英文“數量”一詞的多數numbers,就有雙重的引申義,可以指詩,也可以指音樂的節拍。頗普在《論批評》的長詩裏,說明“聲之於義,當如回音”。並舉例說:“當西風輕吹,聲調應低柔,平川也應該更平靜地流。”原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