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現象,在英國文學史上,是罕見的。華茲華斯的代表作,幾乎在三十七歲以前就寫完了;從四十五歲起,雖然寫作不輟,但他的創作力迅速地衰退,形成一種“反高潮”(anticlimax)的現象。這種過程,和葉芝的恰恰相反。華茲華斯雖多產,但由於他欠缺自我批評的能力,作品良莠不齊,劣作甚多。華茲華斯的詩來自“沉靜中回憶所得的情感”,但他自中年以後,生活孤立而刻板,沉靜日多,情感日少,愈來愈沒有什麼好回憶的了。此外,柯勒律治對他的健康影響,正如龐德對葉芝和艾略特的健康影響一樣,幾乎具有決定性;中年以後,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的友情分裂,他就不能再依憑柯勒律治的鼓舞和批評了。
在彌爾頓的身上,我們似乎找到和葉芝相近的例子。彌爾頓的傑作,例如《失樂園》和《桑孫力士》《力士參孫》,都是晚年的作品;但是彌爾頓六十六歲便死了,比葉芝要早七年,而他的較早佳作,如《裏西達斯》《沉思者》《歡笑者》,及十四行多首,均在三十歲以前完成。葉芝早期的代表作,如《當你年老》及《湖心的茵島》等等,和晚期的作品比較起來,非但風格大異,而且詩質較低。《湖心的茵島》一首,除第二段頗具柔美意象外,通篇皆甚平庸。而第二段的所謂柔美,也不過具有十九世紀中葉“前拉菲爾(拉菲爾)主義”(Pre-Raphaelitism)那種恍惚迷離,帶煙籠霧的感傷色調罷了。
葉芝的可貴處就在這裏。他能夠大徹大悟,打破自己的雙重束縛,奮力超越自己。葉芝是愛爾蘭人,而愛爾蘭在他五十七歲以前一直是英國的一個藩邦,在文化上是一種弱小民族的小局麵。在另一方麵,即以整個英國而言,葉芝開始寫作時,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末期,也正是浪漫主義之末流而又末流,大詩人幾已絕跡。可以說,除了哈代以外,葉芝年輕時的九十年代英國詩壇,僅擁有一批蹇促不申的歇斯底裏的小詩人如道孫之流,而當時的哈代方棄詩而就小說,以小說聞於文壇,而不以詩聞。這雙重限製,地域上也是時間上的,構成他早期不利的條件。葉芝終於能將它擺脫,且成為超越時空的國際性大詩人,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最初,葉芝也不過幻想自己要做一個愛國的作家罷了。在這雙重限製下,他自然而然地步“前拉菲爾主義”和唯美運動的後塵,寫一些浪漫而朦朧的次等貨色。像《舊歌新唱》(An Old Song Re-sung)一類作品,其低回於自憐的情境,置之九十年代任何小詩人的詩集中,恐怕都沒有什麼分別。為了提倡愛爾蘭的文藝複興運動,葉芝更進一步,把這種浪漫的餘風帶進愛爾蘭的民俗、傳說和神話。結果,是朦朧的表現手法加上模糊的主題。這種作品,和現實的把握,個性的表現,距離得太遠太遠了。偉大的作品,在這樣的情形下,絕對無法產生。
那麼,究竟是什麼力量使葉芝中年以後的作品變得那麼堅實、充沛、繁富、新鮮且具活力呢?論者總不免要提出他如何效法布雷克,如何從東方哲學和招魂術、神秘主義等等之中,提煉出一套個人的神話和象征係統,作自己寫詩的間架;所謂“個人的神話”(private mythology),在葉芝夫人的溝通下,竟形成葉芝的宗教觀和曆史觀,更導致葉芝的藝術信仰,決定了他的美感形態。例如,在他的係統之中,月象征主觀的人,日象征客觀的人。例如生命和文化的過程都是回旋式的;靈魂的經驗有如上升的回旋梯,似乎恒在重複,但實際上是層次的提高;而文化的過程有如線卷之轉動,上一型的文化逐漸在放線,下一型的文化便逐漸在收線。例如文化的生發、全盛和式微皆有周期,所以兩千年的異教文化之後有兩千年的基督文化;而二十世紀正麵臨另一型文化的生發,但暴力和毀滅必然籠罩這過渡時期。這種種耐人尋味且激發想象的信念,已是學者們一再強調而我們耳熟能詳的“葉學”要義了。我愈來愈感覺:葉芝詩中屢次暗示的正反力量相克相生互為消長的信念,相當接近中國哲學的陰陽之說,而他所謂曆史與文化的周期性運動,也令中國的讀者想起,《前漢書》中所謂周德木漢德火的朝代遞換原理。二十世紀的兩位大詩人,葉芝和艾略特,都棄科學而取玄學,是一件很耐人玩味的事情。葉芝非但敵視科學,將二十世紀貶成“我們這科學的,民主的,實事求是的,混雜而成的文明”,而且談空說有,到了迷信的程度。
我們所關心的,不是他的迷信,也不是他那神話或象征係統的枝枝節節,而是他這種基本的信念,如何因他詩中強烈豐盛的感受而經驗化起來。原則上說來,一種詩的高下,不能以它所蘊含的哲學來做標準,至少,哲學家桑塔耶那的詩,就詩而言,不會比非哲學家的歐文的詩高明。最重要的,是那種哲學對那位詩人是否適合,是否能激發他的想象,以完成他的新世界的秩序。葉芝的個人神話,有他自己的書《心景》(A Vision)和無數的學者詳加詮釋,我們在此不必贅述。在此我隻想指出葉芝詩中的一項基本觀念,那便是:一切相對甚至相反的力量,似相對而實相依,似相反而實相成;是以小而個人,大而文化的生命,皆應接受而且超越這種無所不在的相反性。這種觀念,和我國道家的哲學似乎頗為接近,但葉芝雖然窺見了這種真理,他卻不能像老莊那樣,以退為進而夷然坦然加以接受。例如他雖然悟於心智日益而形體日損之理,但對於老之將至老之已至仍不能不既怒且驚。可貴的是,他並不畏縮或逃避;相反地,他轉身向老耋向死亡挑戰,可以說,一直到死他都是不服老不認輸的。這種表現,這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勇氣,毋寧更接近儒家,接近儒家的孟子。在《自我與靈魂的對話》(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一詩中,葉芝透過自我說:
我願意從頭再生活一次
又一次,如果生活要我跳縱
到青蛙生卵的盲者的溝中,
一個瞎子捶打一群瞎子。
這種無所畏懼的正視現實而又樂於生活的精神,正是一個大詩人應有的表現。將浩司曼(A.E.Housman)和葉芝做一個比較,我們不難發現,浩司曼對生活的態度是逃避的,甚至是否定的,他對人生的認識是狹窄的,片麵的,他的局格比較蹇促,意象比較單純,而節奏比較薄弱。浩司曼第一卷詩集和第二卷詩集,在出版的日期上,竟相距二十六年之久,但兩書在主題和形式上,實在找不到多少差異。葉芝對生活的態度,與他恰恰相反;葉芝的洋溢的生命力,使他的作品永遠在尋求,永遠在變,使三十歲的他和七十歲的他前後判若兩人,而後者比前者對生活更為執著,更為熱愛。這位“憤怒的老年”在一首短詩中說:
你以為真可怕:怎麼情欲和憤怒
竟然為我的暮年殷勤起舞;
年輕時它們並不像這樣磨人。
我還有什麼能激發自己的歌聲?
真的,葉芝不但老而能狂,抑且愈老愈狂,抑且狂得漂亮。然而葉芝是一個奇妙的結晶體,他不但能狂抑且能靜,不但能熱,抑且能冷,抑且能同時既狂且靜,既熱且冷。暮年的葉芝,確實能做到“冷眼觀世,熱心寫詩”。唯其冷眼,所以能超然,能客觀;唯其熱心,所以能將他的時代變成有血有肉的個人經驗。
由於葉芝的《心景》(A Vision)恒呈現這種“似反實正”(paradoxical)的相對觀,他的詩乃予讀者一種“戲劇的緊張性”(dramatic tension)。這裏所說的戲劇的緊張性,不是指敘述的生動,而是指他的詩,在構思上,往往始於矛盾,而終於調和。雖然他在《麗達與天鵝》那一首詩中,敘述逼真而富動感,他的一般作品往往在象征的焦點上集中,而不在敘述的展現中著力。艾略特嚐謂,好的抒情詩往往是戲劇性的。反過來說,僅僅止於抒情的抒情詩,往往不是偉大的詩,因為那樣將失之平麵化,而不夠立體感。有矛盾與衝突等待解決的詩,常常富於立體感,因為矛盾必有兩麵,加上調和與綜合後的一麵,乃構成三度,成為一個三度空間。止於抒情的詩,往往是“一曲”之見,雖然寫得長,思想和感受的空間不見得就相對地擴大。葉芝的詩,往往以矛盾的對立開始,而以矛盾的解決終篇。例如《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便以旺盛的青年和衰朽的老年對立開始,而以藝術的不朽終篇。《自我與靈魂的對話》(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之中,矛盾存在於向往涅槃的靈魂與擁抱生活的自我,結果是自我的選擇獲勝。《再度降臨》(The Second Coming)則因舊文化已崩潰而新文化蠢蠢欲生而形成一種等待的焦灼與懸宕,暗示的力量可以說發揮到極限了。《學童之間》(Among School Children)因靈魂的美好與肉體的殘敗之間的懸殊而感歎,結論是“折磨肉體以遷就靈魂是不自然的”。《為吾女祈禱》(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的對照,則是謙遜與傲慢,秩序與混亂,仁與暴,德與容之間的選擇。而對立得最鮮明,衝突得最尖銳,而統一得也最完整的一首,要推《狂簡茵和主教的談話》(Crazy Jane Talks with the Bishop):
我在路上遇見那主教,
他和我有一次暢談。
“看你的乳房平而陷,
看血管很快要枯幹;
要住該住在天堂上,
莫住醜惡的豬欄。”
“美和醜都是近親,
美也需要醜。”我叫。
“我的伴已散,但這種道理
墳和床都不能推倒,
悟出這道理要身體下賤,
同時要心靈孤高。”
“女人能夠孤高而強硬,
當她對愛情關切;
但愛情的殿堂建立在
排汙泄穢的區域;
沒有什麼獨一或完整,
如果它未經撕裂。”
這是葉芝最直率而大膽的短詩之一。它發表於一九三二年,當時葉芝已經六十七歲,而思想仍如此突出,語法仍如此遒勁,正視現實接受人生的態度仍如此堅定不移。最為奇妙的是:他竟然愈老愈正視現實,把握現實,而並不喪失鮮活的想象;在另一方麵,他竟然愈老愈活用口語,但並不流於俗或白,也並不喪失駕馭宏美壯大的修辭體的能力。他的口語句法,矯健如龍,能迅疾地直攫思想之珠。他曾經強調說:寫詩要思考如智士,但談吐如俗人。這種綜合的詩觀,後來同樣見之於佛洛斯特的創作。葉芝和佛洛斯特二老,都善於用一個回旋有力的長句組織一首獨立的短詩,寥寥七八行,首尾呼應得異常緊密。那種一氣嗬成的氣魄,有如我國一筆揮就而力貫全字的草書,說過癮真是再過癮不過了。葉芝晚年的短詩,如《長久緘口之後》(After Long Silence)等等,都是這樣的一句一詩之作。後來,狄倫·湯默斯(Dylan Thomas)的某些作品,如《我陰鬱的藝術》(My gloomg Art),似乎也受了葉芝的影響。
現代英詩的兩大宗師,葉芝和艾略特,後者主張詩要“無我”(impersonal),而前者的詩中幾乎處處“有我”(personal)。兩者孰優孰劣,此地不擬討論。但“有我”的葉芝給我們的感覺是如此親切,可敬。生命的一切,從形而下的到形而上的,從卑賤的到高貴的,他全部接受,且吞吐於他的詩中。然而無論他怎麼談玄,怎麼招魂,怎麼尋求超越與解脫,葉芝仍然是一個人,一個元氣淋漓心腸鼎沸的人。他對於人生,知其然而仍無法安其所然。老子所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似乎可以作葉芝老而更狂的注腳。葉芝嚐期不朽於無身(《航向拜占庭》中所雲once out of nature),但他也很明白,無身之不朽隻有在有生之年始能完成。正如我在《逍遙遊》一文中指出的:“敢在時間裏自焚,必在永恒裏結晶。”葉芝真是一個敢在時間裏縱火自焚的憤怒的老年。對於這場永不熄滅的美麗的火災,我們不禁讚歎:老得好漂亮!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葉芝逝世二十八周年紀念
何曾千裏共嬋娟
中秋前夕,善寫月色的小說家張愛玲被人發現死於洛杉磯的寓所,死狀安詳,享年七十五歲。消息傳來,震驚台港文壇,哀悼的文章不斷見於報刊,盛況令人想起高陽之歿。張愛玲的小說世界哀豔蒼涼,她自己則以遲暮之年客死他鄉,不但身邊沒有一個親友,甚至歿後數日才經人發現,也夠蒼涼的了。這一切,我覺得引人哀思則有之,卻不必遺憾。因為張愛玲的傑作早在年輕時就已完成,就連後來的《秧歌》,也出版於三十四歲,她在有生之年已經將自己的上海經驗從容寫出。時間,對她的後半生並不那麼重要,而她的美國經驗,正如對不少旅美的華人作家一樣,對她也沒有多大意義。反之,沈從文不到五十歲就因為政治壓力而封筆,徐誌摩、梁遇春、陸蠡更因為夭亡而未竟全功,才真是令人遺憾。
張愛玲活躍於抗戰末期淪為孤島的上海,既不相信左翼作家的“進步”思想,也不熱衷現代文學的“前衛”技巧,卻能兼采中國舊小說的家庭倫理、市井風味,和西方小說的道德關懷、心理探討,用富於感性的精確語言娓娓道來,將小說的藝術提高到純熟而微妙的境地。但是在當時的文壇上,她既不進步,也不前衛,隻被當成“不入流”的言情小說作家,亦即所謂“鴛鴦蝴蝶派”。另一方麵,錢鍾書也是既不進步,也不前衛,卻兼采中西諷刺文學之長,以散文家之筆寫新儒林的百態,嬉笑怒罵皆成妙文。當代文壇各家在《人·獸·鬼》與《圍城》裏,幾被一網打盡,所以文壇的“主流派”當然也容不得他。此二人上不了文學史,尤其是當年大陸的文學史,乃理所當然。
直到夏誌清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才為二人各辟一章,把他們和魯迅、茅盾等量齊觀,視為小說藝術之重鎮。今日張愛玲之遍受推崇,已經似乎理所當然,但其地位之超凡入聖,其“經典化”(canonization)之曆程卻從夏誌清開始。《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於一九六一年,但早在一九四八年,我還在金陵大學讀書,就已看過《圍城》,十分傾倒,視為奇書妙文。倒是張愛玲的小說我隻有道聽途說,印象卻是言情之作,直到讀了夏誌清的巨著,方才正視這件事情。早在三十多年前,夏誌清就毫不含糊地告訴這世界:“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兒(Mansfield)、安泡特(Anne Porter)、韋爾蒂、麥克勒斯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金鎖記》長達五十頁,據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一位傑出的評論家不但要有學問,還要有見解,才能慧眼獨具,識天才於未顯。更可貴的是在識才之餘,還有膽識把他的發現昭告天下:這就是道德的勇氣、藝術的良心了。所以傑出的評論家不但是智者,還應是勇者。今日而來推崇張愛玲,似乎理所當然,但是三十多年前在“左傾”成風的美國評論界,要斬釘截鐵,肯定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等的成就,到與魯迅相提並論的地步,卻需要智勇兼備的真正學者。一部文學史是由這樣的學者寫出來的。英國小說家班乃特(Arnold Bennett)在《經典如何產生》一文中就指出,一部作品所以能成為經典,全是因為最初有三兩智勇之士發現了一部傑作,不但看得準確,而且說得堅決,一口咬定就是此書;世俗之人將信將疑,無可無不可,卻因意誌薄弱,自信動搖,禁不起時光再從旁助陣,終於也就人雲亦雲,漸成“共識”了。在夏誌清之前,上海文壇也有三五慧眼識張於流俗之間,但是沒有人像夏誌清那樣在正式的學術論著之中把她“經典化”。夏誌清不但寫了一部《中國現代小說史》,也隻手改寫了中國的新文學史。
傑出的小說家必須有散文高手的功力,舍此,則人物刻畫、心理探索、場景描寫、對話經營等等都無所附麗。張愛玲的文字,無論是在小說或散文裏,都不同凡響,但是她無意追求“前衛”,不像某些現代小說名家那樣在文字的經營上刻意求工、銳意求奇。她的文字往往用得恰如其分,並不鋪張逞能,這正是她聰明之處。夏誌清以她的散文《談音樂》為例,印證她捕捉感性的功夫。“火腿鹹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如此真切的感性,在張愛玲筆下娓娓道來,渾成而又自然,才是真正大家的國色天香。
張愛玲不但是散文家,也兼擅編劇與翻譯。她常把自己的小說譯成英文或中文,也譯過《老人與海》《鹿苑長春》《浪子與善女人》《海上花列傳》,甚至陳紀瀅的《荻村傳》,也譯過一點詩。林以亮(宋淇筆名)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編選的《美國詩選》出版於一九六一年,由梁實秋、張愛玲、邢光祖、林以亮、夏菁和我六人合譯,我譯得最多,幾近此書之半,張愛玲譯得很少,隻有愛默森五首,梭羅三首。宋淇是她的好友,又欣賞她的譯筆,所以邀她合譯,以壯陣容。
宋淇和張愛玲都熟悉上海生活,習說滬語,在上海時已經認識。五十年代初,他們在香港美新處同過事,後來宋淇在電懋影業公司工作,張愛玲又為電懋編寫劇本《南北一家親》及《人財兩得》。經過多年的交往,宋淇及其夫人鄺文美已成張愛玲的知己;由於張愛玲晚年鮮與外界往來,許多出版界的人士要與她聯絡,往往經過宋淇,皇冠出版她的作品,即由宋淇安排開始。張愛玲與宋淇的深交由此可見,所以她在遺囑中交代,所有遺物與作品委托宋淇全權處理。宋淇知她既深,才學又高,更難得的是處事井然有序,當然是托對了人。如果是在十年前,宋淇處理她的遺囑,必然勝任愉快,有宋夫人相助,更不成問題。但是張愛玲似乎忘了,宋淇比她還長一歲,也垂垂老矣,近年病情轉重,甚至一步也離不了氧氣罩。最近逢年過節,我打電話去香港問候宋淇,都由宋夫人代接代答了,令我不勝悵惘,深為故人擔憂。其實宋夫人自己也有病在身,幾年前甚至克服了癌症。兩位老人如今真是相依為命,遺囑之托,除了徒增他們的傷感之外,實在無法完成。這件事當然是一副重擔,不如由宋淇授權給皇冠的平鑫濤去處理,或是就近由白先勇主持一個委員會來商討。
——一九九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