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等人雖然沒有幽默感,對於幽默仍然很有貢獻,因為他們雖然不能創造幽默,卻能創造荒謬。這世界,如果沒有妄人的荒謬表演,智者的幽默豈不失去依據?晉惠帝的一句“何不食肉糜?”惹中國人嗤笑了一千多年。晉惠帝的荒謬引發了我們的幽默感:妄人往往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犧牲自己,成全別人,成全別人的幽默。
虛妄往往是一種膨脹作用,相當於螳臂當車,蛇欲吞象。幽默則是一種反膨脹(deflationary)作用,好像一帖瀉藥,把一個胖子瀉成一個瘦子那樣。可是幽默並不等於尖刻,因為幽默針對的不是荒謬的人,而是荒謬本身。高度的幽默往往源自高度的嚴肅,不能和殺氣、怨氣混為一談。不少人誤認尖酸刻薄為幽默,事實上,刀光劍影中隻有恨,並無幽默。幽默是一個心熱手冷的開刀醫生,他要殺的是病,不是病人。
把英文humour譯成幽默,是神來之筆。幽默而太露骨太囂張,就失去了“幽”和“默”。高度的幽默是一種講究含蓄的藝術,暗示性愈強,藝術性也就愈高。不過暗示性強了,對於聽者或讀者的悟性,要求也自然增高。幽默也是一種天才,說幽默的人靈光一閃,繡口一開,聽幽默的人反應也要敏捷,才能接個正著。這種場合,聽者的悟性接近禪的“頓悟”;高度的幽默裏麵,應該隱隱含有禪機一類的東西。如果說者語妙天下,聽者一臉茫然,竟要說者加以解釋或者再說一遍,豈不是天下最掃興的事情?所以說,“解釋是幽默的致命傷”。世界上有兩種話必須一聽就懂,因為它們不堪重負:第一是幽默的話,第二是恭維的話。最理想也是最過癮的配合,是前述“幽默境界”的第二等人圍聽第一等人的幽默:說的人說得精彩,聽的人也聽得盡興,雙方都很滿足。其他的配合,效果就大不相同。換了第一等人麵對第三等人,一定形成冷場,且令說者懊悔自己“枉拋珍珠付群豬”。不然便是第二等人麵對第一等人而竟想語娛四座,結果因為自己的“幽默境界”欠高,隻贏得幾張生硬的笑容。要是說者和聽者都是第一等人呢?“頓悟”當然不成問題,隻是語鋒相對,機心競起,很容易導致“幽默比賽”的緊張局麵。萬一自己舌翻諧趣,剛剛贏來一陣非常過癮的笑聲,忽然鄰座的一語境界更高,利用你剛才效果的餘勢,飛騰直上,竟獲得更加熱烈的反應和更為由衷的讚歎,則留給你的,豈不是一種“第二名”的苦澀之感?
幽默,可以說是一個敏銳的心靈,在精神飽滿生趣洋溢時的自然流露。這種境界好像行雲流水,不能作假,也不能苦心經營,事先籌備。世界上有的是荒謬的事,虛妄的人;詼諧天成的心靈,自然左右逢源,取用不盡。幽默最忌的便是公式化,譬如說到丈夫便怕太太,說到教授便缺乏常識,提起官吏,就一定要刮地皮。公式化的幽默很容易流入低級趣味,就像公式化的小說中那些人物一樣,全是欠缺想象力和觀察力的產品。我有一個遠房的姨丈,遠房的姨丈有幾則公式化的笑話,那幾則笑話有一個忠實的聽眾,他的太太。丈夫幾十年來翻來覆去說的,總是那幾則笑話,包括李鴻章吐痰韓複榘訓話等等,可是太太每次聽了,都像初聽時那樣好笑,令丈夫的發表欲得到充分的滿足。夫妻兩人顯然都很健忘,也很快樂。
一個真正幽默的心靈,必定是富足,寬厚,開放,而且圓通的。反過來說,一個真正幽默的心靈,絕對不會固執成見,一味鑽牛角尖,或是強詞奪理,厲色疾言。幽默,恒在俯仰指顧之間,從從容容,瀟瀟灑灑,渾不自覺地完成:在一切藝術之中。幽默是距離宣傳最遠的一種。“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和幽默是絕緣的。寧曳尾於塗中,不留骨於堂上;非梧桐之不止,豈腐鼠之必爭?莊子的幽默是最清遠最高潔的一種境界,和一般弄臣笑匠不能並提。真正幽默的心靈,絕不抱定一個角度去看人或看自己,他不但會幽默人,也會幽默自己,不但嘲笑人,也會釋然自嘲,泰然自貶,甚至會在人我不分物我交融的忘我境界中,像錢默存所說的那樣,欣然獨笑。真具幽默感的高士,往往能損己娛人,參加別人來反躬自笑。創造幽默的人,竟能自備荒謬,豈不可愛?吳炳鍾先生的語鋒曾經傷人無算。有一次他對我表示,身後當囑家人在自己的骨灰壇上刻“原諒我的骨灰”(Excuse my dust)一行小字,抱去所有朋友的麵前謝罪。這是吳先生二十年前的狂想,不知道他現在還要不要那樣做?這種狂想,雖然有資格列入《世說新語》的任誕篇,可是在幽默的境界上,比起那些揚言願捐骨灰做肥料的利他主義信徒來,畢竟要高一些吧。
其他的東西往往有競爭性,至少幽默是“水流心不競”的。幽默而要競爭,豈不令人啼笑皆非?幽默不是一門三學分的學問,不能力學,隻可自通,所以“幽默專家”或“幽默博士”是荒謬的。幽默不堪公式化,更不堪職業化,所以笑匠是悲哀的。一心一意要逗人發笑,別人的娛樂成了自己的責任,那有多麼緊張?自生自發無為而為的一點諧趣,竟像一座發電廠那樣日夜供電,天機淪為人工,有多乏味?就算姿勢升高,幽默而為大師,也未免太不夠幽默了吧。文壇常有論爭,唯“諧壇”不可論爭。如果有一個“幽默協會”,如果會員為了競選“幽默理事”而打起架來,那將是世界上最大的荒唐,不,最大的幽默。
——一九七二年六月
自豪與自幸
——我的國文啟蒙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是至少該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紅塵裏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於雜學閑書,更不得看雲、聽雨,發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正是抗戰,盡管貧於物質,卻富於自然,裕於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底,必須深固於中學時代。若是等到大學才來補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國文之類的課程不過虛設。我的幸運在於中學時代是在純樸的鄉間度過,而家庭背景和學校教育也易於學習中文。
一九四〇年秋天,我進入南京青年會中學,成為初一的學生。那家中學在四川江北縣(今渝北區)悅來場,靠近嘉陵江邊,因為抗戰,才從南京遷去了當時所謂的“大後方”。不能算是什麼名校,但是教學認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幾年打結實的。尤其是英文老師孫良驥先生,嚴謹而又關切,對我的教益最多。當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後我是否進外文係,大有問題。
至於國文老師,則前後換了好幾位。川大畢業的陳夢家先生,兼授國文和曆史,雖然深度近視,戴著厚如醬油瓶底的眼鏡,卻非目光如豆,學問和口才都頗出眾。另有一位國文老師,已忘其名,隻記得儀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陳老師那麼不修邊幅,甚至有點邋遢。更記得他是北師大出身,師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陳先生,甚至溢於言表。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慣稱的“老夫子”。依清製科舉,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的生員,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謂之拔貢。再經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如此考選拔貢,每縣隻取一人,真是高才生了。戴老夫子應該就是巴縣(即江北縣,今渝北區)的拔貢,舊學之好可以想見。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從容,常著長衫,戴黑帽,坐著講書。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歎,無論是當眾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於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現在的學生,甚至主修中文係的,也往往隻會默讀而不會吟誦,與古典文學不免隔了一層。
為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我們交作文時,就試寫文言。憑我們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頗客氣,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給六十分。後來我們死了心,改寫白話,結果反而獲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料。
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餘,對紛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也帶點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題目,便把書闔上,滔滔不絕,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家珍地詳予解答,就連沒有問的,他也一並加以講解,令我們佩服之至。
國文班上,限於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麼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我一進中學,他們就認為我應該讀點古文了,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於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為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吊古戰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我領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們不很願意,認為我應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且見我頗有進步,也真有興趣,便又教了《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滕王閣序》《阿房宮賦》。
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餘,各以自己的鄉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召喚著我,對我都異常親切。就這麼,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回,有時高亢,我習誦著這些古文,忘情地讚歎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這樣的反複吟詠,潛心體會,對於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曆史,涵泳文化,最為深刻、委婉。日後我在詩文之中展現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為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啟發。
不過那時為我啟蒙的,還應該一提二舅父孫有孚先生。那時我們是在悅來場的鄉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裏,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濤聲日夜不斷,入夜尤其撼耳。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個山頭,和朱家祠堂隔穀相望。父親經常在重慶城裏辦公,隻有母親帶我住在鄉下,教授古文這件事就由二舅父來接手。他比父親要閑,舊學造詣也似較高,而且更加喜歡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傾向。
他為我講了前後《赤壁賦》和《秋聲賦》,一麵捧著水煙筒,不時滋滋地抽吸,一麵為我娓娓釋義,哦哦誦讀。他的鄉音同於母親,近於吳儂軟語,纖秀之中透出儒雅。他家中藏書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圖動人的線裝《聊齋誌異》。二舅父和父親那一代,認為這種書輕佻側豔,隻宜偶爾消遣,當然不會鼓勵子弟去讀。好在二舅父也不怎麼反對,課餘任我取閱,縱容我神遊於人鬼之間。
後來父親又找來《古文筆法百篇》和《幼學瓊林》《東萊博議》之類,抽教了一些。長夏的午後,吃罷綠豆湯,父親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細覽他的《綱鑒易知錄》,一麵歎息盛衰之理,我則暢讀舊小說,尤其耽看《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甚至《封神榜》《東周列國誌》《七俠五義》《包公案》《平山冷燕》等等也在閑觀之列,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細的,是《三國演義》,連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霧垂江賦》也讀了好幾遍。至於《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則要到進了大學才認真閱讀。當時初看《紅樓夢》,隻覺其婆婆媽媽,很不耐煩,竟半途而廢。早在高中時代,我的英文已經頗有進境,可以自修《莎氏樂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by Charles Lamb),甚至試譯拜倫《海羅德公子遊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的片段。隻怪我野心太大,頭緒太多,所以讀中國作品也未能全力以赴。
我一直認為,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學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舊小說與民謠、地方戲之類,卻為市井與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走卒販夫,廣為雅俗共賞。身為中國人而不識關公、包公、武鬆、薛仁貴、孫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說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則西遊、水滸、三國、紅樓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圓規,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
讀中國的舊小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認識舊社會的民情風土、市井江湖,為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腳;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梁,俾在兩岸自由來往。當代學者慨歎學子中文程度日低,開出來的藥方常是“多讀古書”。其實目前學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肓,勉強吞咽幾丸孟子或史記,實在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根底太弱,虛不受補。倒是舊小說融貫文白,不但語言生動,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詞彙豐富;用白話寫的,有口語的流暢,無西化之夾生,可謂舊社會白語文的“原湯正味”,而用文話寫的,如《三國演義》《聊齋誌異》與唐人傳奇之類,亦屬淺近文言,便於白話過渡。加以故事引人入勝,這些小說最能使青年讀者潛化於無形,耽讀之餘,不知不覺就把中文摸熟弄通,雖不足從事什麼聲韻訓詁,至少可以做到文從字順,達意通情。
我那一代的中學生,非但沒有電視,也難得看到電影,甚至廣播也不普及。聲色之娛,恐怕隻有靠話劇了,所以那是話劇的黃金時代。一位窮鄉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加以考試壓力不大,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而長夏午寐之餘,隆冬雪窗之內,常與諸葛亮、秦叔寶為伍,其樂何輸今日的磁碟、錄影帶、卡拉OK?而更幸運的,是在“且聽下回分解”之餘,我們那一代的小“看官”們竟把中文讀通了。
同學之間互勉的風氣也很重要。巴蜀文風頗盛,民間素來重視舊學,可謂弦歌不輟。我的四川同學家裏常見線裝藏書,有的可能還是珍本,不免拿來校中炫耀,乃得奇書共賞。當時中學生之間,流行的課外讀物分為三類,即:古典文學,尤其是舊小說;新文學,尤其是三十年代白話小說;翻譯文學,尤其是帝俄與蘇聯的小說。三類之中,我對後麵兩類並不太熱衷,一來因為我勤讀英文,進步很快,準備日後直接欣賞原文,至少可讀英譯本,二來我對當時西化而生硬的新文學文體,多無好感,對一般新詩,尤其是普羅八股,實在看不上眼。同班的吳顯恕是蜀人,家多古典藏書,常攜來與我共賞,每遇奇文妙句,輒同聲嘖嘖。有一次我們迷上了《西廂記》,愛不釋手,甚至會趁下課的十分鍾展卷共讀,碰上空堂,更並坐在校園的石階上,膝頭攤開張生的苦戀,你一節,我一段,吟詠什麼“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後來發現了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也激賞了一陣,並傳觀彼此抄下的佳句。
至於詩詞,則除了課本裏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師和長輩並未著意為我啟蒙,倒是性之相近,習以為常,可謂無師自通。當然起初不是真通,隻是感性上覺得美,覺得親切而已。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層,紛繁的附注也不暇細讀。不過熱愛卻是真的,從初中起就喜歡唐詩,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與宋之詞,曆大學時代而不衰。
最奇怪的,是我吟詠古詩的方式,雖得閩腔吳調的口授啟蒙,兼采二舅父哦歎之音,日後竟然發展成唯我獨有的曼吟回唱,一波三折,餘韻不絕,跟長輩比較單調的誦法全然相異。五十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朝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或是“長洪鬥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若是吟起更高古的“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晉書·王敦傳》說王敦酒後,輒詠曹操這四句古詩,一邊用玉如意敲打唾壺作節拍,壺邊盡缺。清朝的名詩人龔自珍有這麼一首七絕:“回腸蕩氣感精靈,座客蒼涼酒半醒。自別吳郎高詠減,珊瑚擊碎有誰聽?”說的正是這種酒酣耳熱,縱情朗吟,而四座共鳴的豪興。這也正是中國古典詩感性的生命所在。隻用今日的語言來讀古詩或者默念,隻恐永遠難以和李杜呼吸相通,太可惜了。
前年十月,我在英國六個城市巡回誦詩。每次在朗誦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譯之後,我一定選一兩首中國古詩,先讀其英譯,然後朗吟原文。吟聲一斷,掌聲立起,反應之熱烈,從無例外。足見詩之朗誦具有超乎意義的感染性,不幸這種感性教育今已蕩然無存,與書法同一式微。
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屆中國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對各國的漢學家報告我中譯王爾德喜劇《溫夫人的扇子》的經驗,說王爾德的文字好炫才氣,每令譯者“望洋興歎”而難以下筆,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眾多學者吃了一驚,一起抬頭等待下文。我說:“有些地方,例如對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這種地方,原文不如譯文,不是王爾德不如我,而是他撈過了界,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
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
——一九九三年一月
老得好漂亮
——向大器晚成的葉芝致敬
經過曆史無數次的選擇,葉芝和艾略特已經被批評家、文學史家和同行的詩人公認為二十世紀前半期的兩位大詩人。許多批評家甚至認為前者是現代英語詩壇最偉大的作家。這種榮譽,這種崇高的地位,不是僥幸獲致的。艾略特的聲譽,至少有一半建築在他的批評和詩劇上;葉芝的,絕大部分要靠他的詩,雖然他在戲劇、散文和故事方麵也相當多產。
在詩創作的過程上,兩位大詩人形成有趣的對照。艾略特的發展比較平穩,他的天才是早熟的,但並未早衰;葉芝的發展迂回而多突變,他的天才成熟得很緩慢,整個過程,像他詩中的回旋梯一樣,呈現自我超越的漸次上升之勢,而抵達最後的高潮。早熟的艾略特,一出手便是一個高手。他在二十二歲那年寫的處女作,《普魯夫洛克的戀歌》,在感受和手法上,已經純粹而成熟,且比同時代的作者高明得多。葉芝則不然。一九〇八年,四十三歲的葉芝已經是愛爾蘭最有名的詩人,且已出版了六卷詩集,但是他的較重要的作品,那些堅實有力的傑作,根本尚未動筆。如果當時葉芝便停止創作,則他充其量隻能算是一個次要詩人(minor poet),甚至隻是一個二三流的作者。
最難能可貴的是:從那時起一直到七十三歲逝世(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八日)為止,他的詩,無論在深度和濃度上,一直在增進,他的創作生命愈益旺盛,他的風格愈益多變。以一位已然成名的前輩,葉芝轉過身來接受年輕一代的新詩——當時崛起於英美詩壇的意象主義,且吸收比他小二十歲的龐德的影響。當時,龐德去倫敦,原意是要向葉芝學習,但是結果他給葉芝的影響似乎更多。尤其可貴的是:葉芝的好幾篇重要作品,都完成於七十歲以後,死前四個多月寫的《班伯本山下》(Under Ben Bulben),仍是那麼蒼勁有力,比起丁尼生那首壓卷作《出海》宏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