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企圖要停駐在過去的快樂,那真是自尋煩惱,而我們不時從記憶中想起苦難,反而使苦難加倍。生命曆程中的快樂或痛苦,歡欣和悲歎隻是寫在水上的字,一定會在陽光裏流走。
朋友四型
一個人命裏不見得有太太或丈夫,但絕對不可能沒有朋友。即使是荒島上的魯濱孫,也不免需要一個“禮拜五”。一個人不能選擇父母,但是除了魯濱孫之外,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朋友。照說選來的東西,應該符合自己的理想才對,但是事實又不盡然。你選別人,別人也選你。被選,是一種榮譽,但不一定是一件樂事。來按你門鈴的人很多,豈能人人都令你“喜出望外”呢?大致說來,按鈴的人可以分為下列四型:
第一型,高級而有趣。這種朋友理想是理想,隻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級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又高級又有趣的人卻少之又少。高級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歡喜,又高級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親而不狎,交結愈久,芬芳愈醇。譬如新鮮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於營養,可謂一舉兩得。朋友是自己的鏡子。一個人有了這種朋友,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裏去。東坡先生杖履所至,幾曾出現過低級而無趣的俗物?
第二型,高級而無趣。這種人大概就是古人所謂的諍友,甚至畏友了。這種朋友,有的知識豐富,有的人格高超,有的呢,“品學兼優”像一個模範生,可惜美中不足,都缺乏那麼一點兒幽默感,活潑不起來。你總覺得,他身上有那麼一個竅沒有打通,因此無法豁然恍然,具備充分的現實感。跟他交談,既不像打球那樣,你來我往,此呼彼應,也不像滾雪球那樣,把一個有趣的話題愈滾愈大。精力過人的一類,隻管自己發球,不管你接不接得住。消極的一類則以逸待勞,難得接你一球兩球。無論對手是積極或消極,總之該你撿球,你不撿球,這場球是別想打下去的。這種畏友的遺憾,在於趣味太窄,所以跟你的“接觸麵”廣不起來。天下之大,他從城南到城北來找你的目的,隻在討論“死亡在法國現代小說中的特殊意義”,或是“因紐特人對於性生活的態度”。為這種畏友撿一晚上的球,疲勞是可以想見的。這樣的友誼有點像吃藥,太苦了一點。
第三型,低級而有趣。這種朋友極富娛樂價值,說笑話,他最黃;說故事,他最像;消息,他最靈通;關係,他最廣闊;好去處,他都去過;壞主意,他都打過。世界上任何話題他都接得下去,至於怎麼接法,就不用你操心了。他的全部學問,就在不讓外行人聽出他沒有學問。至於內行人,世界上有多少內行人呢?所以他的馬腳在許多客廳和餐廳裏跑來跑去,並不怎麼露眼。這種人最會說話,餐桌上有了他,一定賓主盡歡,大家喝進去的美酒還不如聽進去的美言那麼“沁人心脾”。會議上有了他,再空洞的會議也會顯得主題正確,內容充沛,沒有白開。如果說,第二型的朋友擁有世界上全部的學問,獨缺常識,這一型的朋友則恰恰相反,擁有世界上全部的常識,獨缺學問。照說低級的人而有趣味,豈非低級趣味,你竟能與他同樂,豈非也有低級趣味之嫌?不過人性是廣闊的,誰能保證自己毫無此種不良的成分呢?如果要你做魯濱孫,你會選第三型還是第二型的朋友做“禮拜五”呢?
第四型,低級而無趣。這種朋友,跟第一型的朋友一樣少,或然率相當之低。這種人當然自有一套價值標準,非但不會承認自己低級而無趣,恐怕還自以為又高級又有趣呢。然則,餘不欲與之同樂矣。
——一九七二年五月
尺素寸心
接讀朋友的來信,尤其是遠自海外猶帶著異國風雲的航空信,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無須回信的話。回信,是讀信之樂的一大代價。久不回信,屢不回信,接信之樂必然就相對減少,以至於無,這時,友情便暫告中斷了,直到有一天在贖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來。蹉跎了這麼久,接信之樂早變成欠信之苦,我便是這麼一位累犯的罪人,交遊千百,幾乎每一位朋友都數得出我的前科來的。英國詩人奧登曾說,他常常擱下重要的信件不回,躲在家裏看他的偵探小說。王爾德有一次對韓黎說:“我認得不少人,滿懷光明的遠景來到倫敦,但是幾個月後就整個崩潰了,因為他們有回信的習慣。”顯然王爾德認為,要過好日子,就得戒除回信的惡習。可見怕回信的人,原不止我一個。
回信,固然可畏,不回信,也絕非什麼樂事。書架上經常疊著百多封未回之信,“債齡”或長或短,長的甚至在一年以上,那樣的壓力,也絕非一個普通的罪徒所能負擔的。一疊未回的信,就像一群不散的陰魂,在我罪深孽重的心底憧憧作祟。理論上說來,這些信當然是要回的。我可以坦然向天發誓,在我清醒的時刻,我絕未存心不回人信。問題出在技術上。給我一整個夏夜的空閑,我該先回一年半前的那封信呢,還是七個月前的這封?隔了這麼久,恐怕連謝罪自譴的有效期也早過了吧?在朋友的心目中,你早已淪為不值得計較的妄人。“莫名其妙!”是你在江湖上一致的評語。
其實,即使終於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氣,坐在桌前,準備償付信債於萬一,也不是輕易能如願的。七零八落的新簡舊信,漫無規則地充塞在書架上,抽屜裏,有的回過,有的未回,“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要找到你決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數倍於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時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餘怒重熾,你那一點決心就整個崩潰了。你的債,永無清償之日。不回信,絕不等於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絕無忘了債主的負債人。在你惶恐的深處,惡魘的盡頭,隱隱約約,永遠潛伏著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不,你永遠忘不了他。你真正忘掉的,而且忘得那麼心安理得,是那些已經得你回信的朋友。
有一次我對詩人周夢蝶大發議論,說什麼“朋友寄新著,必須立刻奉覆,道謝與慶賀之餘,可以一句‘定當細細拜讀’作結,如果拖上了一個星期或個把月,這封賀信就難寫了,因為到那時候,你已經有義務把全書讀完,書既讀完,就不能隻說些泛泛的美詞”。夢蝶聽了,為之絕倒。可惜這個理論,我從未付諸行動,一定喪失了不少友情。倒是有一次自己的新書出版,興衝衝地寄贈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過了兩個月才來信致謝,並說他的太太、女兒和太太的幾位同事爭讀那本大作,直到現在還不曾輪到他自己,足見該書的魅力如何雲雲。這一番話是真是假,令我存疑至今。如果他是說謊,那真是一大天才。
據說胡適生前,不但有求必應,連中學生求教的信也親自答複,還要記他有名的日記,從不間斷。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一代大師,在著書立說之餘,待人待己,竟能那麼的周密從容,實在令人欽佩。至於我自己,筆劄一道已經招架無力,日記,就更是奢侈品了。相信前輩作家和學人之間,書翰往還,那種優遊條暢的風範,應是我這一輩難以追摹的。梁實秋先生名滿天下,尺牘相接,因緣自廣,但是廿多年來,寫信給他,沒有一次不是很快就接到回信,而筆下總是那麼詼諧,書法又是那麼清雅,比起當麵的談笑風生,又別有一番境界。我素來怕寫信,和梁先生通信也不算頻。何況《雅舍小品》的作者聲明過,有十一種信件不在他收藏之列,我的信,大概屬於他所列的第八種吧。據我所知,和他通信最密的,該推陳之藩。陳之藩年輕時,和胡適、沈從文等現代作家書信往還,名家手跡收藏甚富,梁先生戲稱他為man of letters,到了今天,該輪到他自己的書信被人收藏了吧。
朋友之間,以信取人,大約可以分成四派。第一派寫信如拍電報,寥寥數行,草草三二十字,很有一種筆挾風雷之勢。隻是苦了收信人,驚疑端詳所費的工夫,比起寫信人紙上馳騁的時間,恐怕還要多出數倍。彭歌、劉紹銘、白先勇,可稱代表。第二派寫信如美女繡花,筆觸纖細,字跡秀雅,極盡從容不迫之能事,至於內容,則除實用的功能之外,更兼抒情,娓娓說來,動人清聽。宋淇、夏誌清可稱典型。尤其是夏誌清,怎麼大學者專描小小楷,而且永遠用廉價便利的國際郵簡?第三派則介於兩者之間,行乎中庸之道,不溫不火,舒疾有致,而且字大墨飽,麵目十分爽朗。顏元叔、王文興、何懷碩、楊牧、羅門,都是“樣版人物”。尤其是何懷碩,總是議論縱橫,而楊牧則字稀行闊,偏又愛用重磅的信紙,那種不計郵費的氣魄,真足以笑傲江湖。第四派毛筆作書,滿紙煙雲,體在行草之間,可謂反潮流之名士,羅青屬之。當然,氣魄最大的應推劉國鬆、高信疆,他們根本不寫信,隻打越洋電話。
——一九七六年五月
外文係這一行
我曾經是外文係的學生,現在我是外文係的教授,可是在自己的感覺裏,我永遠是外文係的學生,我學的是這一行,幹的是這一行,迷的也是這一行。三位一體,我的快樂便在其中。對於自己當初的抉擇,我從未懊悔過。
我曾經考取過五家大學的外文係:北大、金大、廈大、台大、師院(即師大前身)。北大沒有進成,因為當時北方不寧,可是對於考取北大這件事,直到現在,我還保持一份高中生的自豪。師院也沒有去,因為同時考取了台大。不過和師院的緣分,並未因此斷絕;自從做講師以來,我始終沒有脫離過師大。梁實秋先生對英千裏先生嚐戲謂我是“楚材晉用”。楚人顯然不急於收回這塊“楚材”,因為我回到母校去兼課,已經是畢業後十四年的事了。至於“晉用”,也有一段“秘辛”:我任師大的講師,先後垂八年之久,這在儒林正史上雖然不算最高紀錄,相去恐亦不遠了。“蹭蹬”了這麼久,事實上還是該怪自己不善於填表格,辦手續。最後,還是先做了美國的副教授,才升為中國的副教授的,“楚材晉用”變成了“夏材夷用”,很有一點“遠交近攻”的意味。
我的外文係老師,包括英千裏、蘇維熊、黎烈文、梁實秋、趙麗蓮、曾約農、黃瓊玖和吳炳鍾。最前麵的三位不幸作古;最後麵的一位是電視名人,他的一張“娃娃臉”很是年輕。“吳炳鍾也教過你嗎?”是朋友們常有的反應。
不過,在語文上影響我最大,大得使我決定念外文係的,卻是在中學時代教了我六年英文的老師孫良驥先生。他出身金陵大學外文係,發音清暢,教課認真,改起卷子來尤其仔細,在班上,他對我一直鼓勵多於嗬責,而且堅信自己這位學生將來一定會有“成就”。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年時代的恩師是不是還在大陸,甚至還在世上,已經十分渺茫,雖然直到此刻,他的教誨和嚴峻中透出慈祥的那種神情,猶回蕩在我的心中。時常,麵對著自己滿架的著作和翻譯,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把這些書親手捧給孫老師看。
現在輪到自己背負黑板,麵對下麵的青青子衿,不免有一種輪回的感覺。輪到自己來教英詩,恰恰也在台大文學院樓下的那間大教室,一麵朗吟莎翁的十四行,一麵打量左邊角落裏的那位學生,可是我並沒有看見她,我隻是在搜尋自己,十六年前坐在那座位上的自己,一個不快樂其實也並不憂愁的青年。一麵朗吟,一麵在想,十六年前坐在這講台上的英先生,心裏在想些什麼,講到這一首的時候,他的詮譯是什麼?
十多年來,我教過的科目,包括英國文學史、比較文學、散文、翻譯、英詩和現代詩,盡管自己寫的是現代詩,最樂意教的卻是古典的英詩。一位充實的學者未必是一個動聽的講師:後者不但要了然於心,而且要豁然於口。一位成功的講師應該是一個巫師,念念有詞,在神人之間溝通兩個世界。春秋佳日,寂寂無風的上午,麵對台下那些年輕的臉龐,娓娓施術,招來濟慈羞怯低回的靈魂,附在自己的也是他們的身上。吟誦之際,鏗然揚起所謂金石之聲,那真是一種最過癮的經驗。一堂課後,如果毫無參加了招魂會(séance)的感覺,該是一種失敗。詩,是經驗的分享,隻宜傳染,不宜傳授。
詩人而來教詩,好處是以過來人的身份現身說法,種種理論,皆有切身經驗作為後盾。缺點至少有二:第一,詩人富於經驗,但不盡巧於理論,長於綜合,但不盡擅於分析,也就是說,作家未必就是學者。第二,詩人論詩,難免主觀:風格相近,則欣然引為同道,風格相遠,則怫然斥為異端。知性主義的名詩人奧登在《十九世紀英國次要詩人選集》的引言中曾說,雪萊的詩,他一首也不喜歡,雖然他明知雪萊是大詩人。知道詩人有這種偏見,我在講授英詩的時候,就竭力避免主觀的論斷,在時代和派別的選擇上,也竭力避免厚此薄彼甚至顧此失彼的傾向。我的任務是把各家各派的代表人物介紹給學生認識,至於進一步的深交,就有待他們的“慧根”和努力了。
文學教授私下交談,常有一項共同的經驗,那就是,無論你多麼苦口婆心或者繡口錦心,台下儼然危坐的學生之中,真正心領神會的,永遠隻有那麼三五個人。對於其餘的聽眾,下課的鍾聲恐怕比史雲朋的音韻更為悅耳吧。“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事實上,隻要有這麼三五個知音,這堂課講得再累,也不致“咳唾隨風”了。
幾乎每次演講,都有人會問我,英詩,或者一般的英國文學,該怎麼研讀。如果他是外文係的學生,我會為他指出三條途徑。如果他誌在語文而不在文學,則欣賞欣賞便可。如果他要做一位文學的學者,就必須博覽群籍,認真而持續地研究。如果他要做一位作家,則他隻要找到能啟發他滋潤他的先驅大師就行了。對於一位學者,文學的研究便是目的;研究成功了,目的便已達到。對於一位作家,文學的研究隻是一項手段;研究的心得,必須用到未來的創作裏,而且用得有效,用得脫胎換骨,推陳出新,才算大功告成。要做學者,必須熟悉自己這一行的來龍去脈,行話幫規,必須在紛然雜陳的知識之中,整理出自己獨到的見解。要做作家,可以不必理會這些;他隻要選擇自己需要的養分,善加吸取便可。學者把大師之鳥剝製成可以把玩諦視的標本,作家把大師之蛋孵成自己的鳥。
二十年來,台大外文係出了不少作家,形成了一個可貴的傳統。其他大學的外文係,產生的作家雖然少些,可是仍然多於中文係。平均說來,中文係如果出了一位作家,外文係至少要出六七位。中文係麵對這個現象,有一個現成的答複:中文係不是作家的培養所。誠然誠然。可是緊接著的一個問題是:難道外文係就是作家的培養所嗎?同樣都無意培養作家,為什麼外文係柳自成蔭呢?原因固然很多,我想其一可能是外文係沒有所謂道統的包袱,文學就是文學,界限分明,無須向哲學和史學的經典俯首稱臣。其二可能是外文係研究的對象,既然是外國文學,則訓詁考據等事,天經地義該讓外國學者自己去做,我們樂得欣賞辭章,唯美是務。其三可能是研究外國文學,便多了一個立腳點,在比較文學的角度上,回顧本國的文學傳統,對於廬山麵目較易產生新的認識,截長補短,他山之石也較能用得其所。其四可能是,外文係接受的,既然是“西化”的觀念,一切作風理應比較民主、開放,師生之間的關係也就較有彈性,略多溝通吧。
盡管如此,作家仍屬可遇難求,我們無法責成外文係供應作家,但至少可以要求外文係多培養一些學者,譬如說,外文係就應該多出一些批評家。至於翻譯家的培養,當仁不讓,更是外文係的天職。今天文壇的學術水準如要提高,充實這兩方麵的人才,應該是首要之務。文學批評如果是寫給本國人看的,評者的中文,不能文采斐然,至少也應該條理清暢。至於翻譯,那就更需要高水準的中文程度了。不幸中文和中國文學的修養,正是外文係學生普遍的弱點。我國批評文體的生硬和翻譯文體的別扭,可以說大半起因於外文這一行的食洋不化,和中文不濟。這一點,外文係的學生要特別注意。理論上來說,外文係的人憑借的是外文,可是實際上,外文出身而業翻譯的人,至少有一半要靠中文。外文係的翻譯一課,係方和學生似乎都不夠重視,其實它日後對學生的影響非常重大。同時,這一課的教授,絕非僅通英文的泛泛之輩所能勝任。
我國文化的傳統,由於崇古和崇拜權威,頗有鼓勵人“述而不作”的傾向。目前大專教授升等,規定隻能憑借論述,而不得用創作或翻譯代替,正是“述而不作”的心理在作祟。事實上,中文、外文、藝術、音樂、戲劇等係的教授,能夠不述而作,或是述作俱勝,不也同樣可以鼓舞學生嗎?中文係如果擁有一位李白或曹霑,豈不比擁有一位許慎或鍾嶸更能激發學生的熱情?同時,與其要李白繳一篇《舜目重瞳考》式的論文,何不讓他多吟幾篇《遠別離》之類的傑作呢?
外文係和上述的其他各係一樣,如果永遠守住“述而不作”的陣地,隻能算是一種消極的姿態。假設有這麼一位狄更斯的權威某某教授,把他生平所學傳授給高足某某,這位高足去國外留學,專攻的也是狄更斯,回到國內,成為狄更斯權威二世,二世的高足出國留學,回到國內,成為狄更斯權威三世……師生如此相傳,成為外國傳統忠誠的守護人,這樣當然很高級,也很夠學術,問題在於:這樣子的“學術輪回製”究竟為中國的小說增加了什麼呢?上述其他各係的人也不妨反躬自問:他們為中國的這一種藝術增加了一些什麼?以音樂係為例,多年來一直是三B的天下,現在可能加上巴爾托克、貝爾克和巴爾伯,可是中國的現代音樂在哪裏呢?小市民聽的是華語歌曲,知識青年聽的是西方的熱門音樂,學院裏提倡的是西方的古典音樂。少數的作曲家如許常惠等,確是在創造中國的新音樂,可是一般人不要聽,而要聽的少數卻不常聽得到,成為濟慈所謂的“無聲的旋律”。
“我為中國的新文學做了些什麼?”各說各話,自說自話的結果,我隻能提出這麼一個問題,獻給同行,也用以質問我自己。
——一九七二年一月三十日
幽默的境界
據說秦始皇有一次想把他的苑囿擴大,大得東到函穀關,西到今天的鳳翔和寶雞。宮中的弄臣優旃說:“妙極了!多放些動物在裏麵吧。要是敵人從東邊打過來,隻要教麋鹿用角去抵抗,就夠了。”秦始皇聽了,就把這計劃擱了下來。
這麼看來,幽默實在是荒謬的解藥。委婉的幽默,往往順著荒謬的邏輯誇張下去,使人領悟荒謬的後果。優旃是這樣,淳於髡、優孟是這樣,包可華也是這樣。西方有一句諺語,大意是說:解釋是幽默的致命傷,正如幽默是浪漫的致命傷。虛張聲勢,故作姿態的浪漫,也是荒謬的一種。凡事過分不合情理,或是過分違背自然,都構成荒謬。荒謬的解藥有二:第一是坦白指摘,第二是委婉諷喻,幽默屬於後者。什麼時候該用前者,什麼時候該用後者,要看施者的心情和受者的悟性。心情好,婉說,心情壞,直說。對聰明人,婉說,對笨人隻有直說。用幽默感來評人的等級,有三等。第一等有幽默的天賦,能在荒謬裏覷見幽默。第二等雖不能創造幽默,卻多少能領略別人的幽默。第三等連領略也無能力。第一等是先知先覺,第二等是後知後覺,第三等是不知不覺。如果幽默感是磁性,第一等便是吸鐵石,第二等是鐵,第三等便是一塊木頭了。這麼看來,秦始皇還勉強可以歸入第二等,至少他領略了優旃的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