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鄉愁,如果是地理上的,隻要一張機票或車票,帶你到熟悉的門口,就可以解決了。如果是時間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所有的門都閉上了,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經過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個時間的浪子,背著記憶沉重的行囊,回到台北的門口,卻發現金鑰匙丟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鎖在門外。
驚疑和悵惘之中,即使我叫開了門,裏麵對立著的,也不過是一張陌生的臉,冷漠而不耐。
“那你為什麼去高雄呢?”朋友問道,“高雄就認識你嗎?”
“高雄原不識年輕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認識從前的高雄。所以沒有失落什麼,一切可以從頭來起。台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滄桑。台北盆地是我的回聲穀,無窮的回聲繞著我,轉成一個記憶的漩渦。”
2
那條廈門街的巷子當然還在那裏。台北之變,大半是朝東北的方向,挖土機對城南的蹂躪,規模小得多了。如果台北盆地是一個大回聲穀,則廈門街的巷子是一條曲折的小回聲穀,響著我從前的步聲。我的那條“家巷”,一一三巷,巷頭連接廈門街,巷尾通到同安街,當然仍在那裏。這條窄長的巷子,頗有文學的曆史。五十年代,《新生報》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見彭歌的蹤影。有一度,潘壘也在巷尾卜居。《文學雜誌》的時代,發行人劉守宜的寓所,亦即雜誌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對麵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內。所以那一帶的斜巷窄弄,也常聞夏濟安、吳魯芹的咳唾風生,夏濟安因興奮而報赧的臉色,對照著吳魯芹泰然的眸光。王文興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樹蔭裏,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腳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出沒。那當然還是《家變》以前的淹遠歲月。後來黃用家也遷去一一三巷,門牌隻差我家幾號,一陣風過,兩家院子裏的樹葉都會前後吹動的。
赫拉克萊德司說過:“後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已非前流。”時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峽穀,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隻留下我這廈門人氏,長守在廈門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葉,才把它,我的無根之根,非產之產,交給了晚來的洪範書店和爾雅出版社去看顧。
隻要是我的“忠實讀者”,沒有不知道廈門街的。近乎半輩子在其中消磨,母親在其中謝世,四個女兒和十七本書在其中誕生,那一帶若非我的鄉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閭裏和故居。若是我患了夢遊症,警察當能在那一帶將我尋獲。
盡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遊舊地的。盡管每個月必去台北,卻沒有勇氣再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吊那棟房子,因為巷子雖已拓寬、拉直,兩旁卻立刻停滿了汽車,反而更顯狹隘。曾經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牆頭,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之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清脆的木屐敲叩著滿巷的寧謐,由遠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腳踏車鈴在門外叮叮曳過,那是早晨的報販,黃昏放學的學生,還有三輪車夾雜其間。夜深時自有另外的聲音來接班,淒清而幽怨的是按摩女或盲者的笛聲,悠緩地路過,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喚晚睡人的“燒肉粽”。那燒肉粽,一掀開籠蓋白氣就騰入夜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裏,知道巷子裏還有人在和我分擔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但這些都消失了,拓寬而變窄的巷子,激蕩著汽車、爆發著機車的噪音。巷裏住進了更多的人,卻失去了鄰居,因為回家後人人都把自己關進了公寓,出門,又把自己關進了汽車。走在今日的巷子裏,很難聯想起我寫的《月光曲》:
廈門街的小巷纖細而長
用這樣幹淨的麥管吸月光
涼涼的月光,有點薄荷味的
月光。在水底,在湖底
而機器狼群的厲嗥,也掩蓋了我的《木屐懷古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趿拉
趿拉踢力
3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中央副刊”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從香港來台,插班台大外文係三年級,立刻認真向“中副”投稿,每投必中。隻有一次詩稿被退,我不服氣,把原詩再投一次,竟獲刊出。這在中國的投稿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最早的時候,每首詩的稿酬是五元,已經夠我帶女友去看一場電影,吃一次館子了。
詩稿每次投去,大約一周之後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隻要聽到前院吧嗒一聲,那便是報紙從竹籬笆外飛了進來。我就推門而出,拾起大王椰樹下的報紙,就著玫紅的晨曦,輕輕、慢慢地抽出裏麵的副刊。最先瞥見的總是最後一行詩,隻一行就夠了,是自己的。那一刹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報紙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嶄嶄新。編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矚目,真夠人飄飄然的了。
不久稿費通知單就來了,靜靜抵達門口的信箱。當然還有信件、雜誌、贈書。世界來敲門,總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刹車聲後,更撳動痙攣的電鈴。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牽出輕俊而靈敏的赫赳力士(Hercules),左腳點鐙,右腳翻騰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鈴聲,便上街而去。腳程帶勁而又順風的話,下麵的雙輪踩得出哪吒的氣勢,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鍾就到了。
台大畢業的那個夏夜,我和蕭堉勝並騎腳踏車直上圓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對著星空。學生時代終於告別了,而未來充滿了變數,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還沒有流行什麼“失落的一代”,我們卻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會,身不由己。大學生畢業後受訓、服役,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我們是外文係出身,不必去鳳山嚴格受訓,便留在台北做起翻譯官來。我先後在“國防部”的聯絡局與第三廳服役,竟然出入“總統府”達三年之久。直到1956年,夏濟安因為事忙,不能續兼東吳的散文課,要我去代課。這是我初登大學講壇的因緣。
住在五十年代的台北,自覺紅塵十丈,夠繁華的了。其實人口壓力不大,交通也還流暢,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點田園的野趣。騎著腳踏車,在和平東路上向東放輪疾駛,翹起的拇指山蠻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為前麵沒有高樓,而一過新生南路,便車少人稀,屋宇零落,開始荒了。雙輪向北,從中山北路二段右轉上了南京東路,並非今日寬坦的四線大道,啊不是,隻是一條粗鋪的水泥彎路,在水田青秧之間蜿蜒而隱。我上台大的那兩年,雙輪沿羅斯福路向南,右手盡是秧田接秧田,那麼純潔無辜的鮮綠,偏偏用童真的白鷺來反喻,怎不令人眼饞,若是久望,真要得“饜綠症”了。這種幸福的危機,目迷霓虹的新台北人是不用擔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黃昏,寒流來襲,吳炳鍾老師召我去他家吃火鍋。冒著削麵的冰風騎車出門,我先去衡陽街兜了一圈。不過八點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連汽車、腳踏車也叫不到幾輛,隻有陰雲壓著低空,風聲搖撼著樹影。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顧起來,隻像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省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因為空曠,至少比起今日來,人稀車少,樹密屋低。四十年後,台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一根神經質的秒針,不留情麵地追逐著所有的台北人。長長短短的截止日期,為你設下了大限小限,令你從夢裏驚醒。隻要一出門,天羅地網的招牌、噪音、廢氣、資訊,就把你鞭笞成一隻無助的陀螺。
何時你才能麵對自己呢?
那時的武昌街頭,一位詩人可以靠在小書攤上,君臨他獨坐的王國,與磨鏡自食的斯賓諾薩,以桶為家的戴阿吉尼司遙遙對笑。而牯嶺街的矮樹短牆下,每到夜裏,總有一群夢遊昔日的書迷,或老或少,或佝僂,或蹲踞,向年代遠的一堆堆一疊疊殘篇零簡、孤本秘籍,各發其思古之幽情。
那時的台北,有一種人叫作“鄰居”。在我廈門街巷居的左鄰,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親當庭漱口,聲震四方。晚餐之後,全家人合唱聖歌,天倫之樂隨安詳的旋律飄過牆來。四十年後,這種人沒有了。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麵具的“公寓人”。這些人顯然更聰明,更富有,更忙碌,愛拚才會贏,令人佩服,卻難以令人喜歡。
台北已成沒有鄰居的都市。
使我常常回憶發跡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電視和電腦的背後,傳真機和移動電話的另一麵。坐上三輪車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得到一輛三輪車。
——一九九二年一月
日不落家
1
壹圓的舊港幣上有一隻雄獅,戴冕控球,姿態十分威武。但七月一日以後,香港歸還了中國,那頂金冠就要失色,而那隻圓球也不能號稱全球了。伊麗莎白二世在位,已經四十五年,恰與一世相等。在兩位伊麗莎白之間,大英帝國從起建到瓦解,凡曆四百餘年,與漢代相當。方其全盛,這帝國的屬地藩邦、運河軍港,遍布了水陸大球,天下四分,獨占其一,為曆來帝國之所未見,有“日不落國”之稱。
而現在,日落帝國,照豔了香港最後這一片晚霞。“日不落國”將成為曆史,代之而興的乃是“日不落家”。
冷戰時代過後,國際日趨開放,交流日見頻繁,加以旅遊便利,資訊發達,這世界真要變成地球村了。於是同一家人辭鄉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晝夜顛倒,寒暑對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們的四個女兒,兩個在北美,兩個在西歐,留下我們二老守在島上。一家而五分,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語”,也成了“日不落家”。
幼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在翁熱修法文,後去巴黎讀廣告設計,點唇畫眉,似乎沾上了一些高盧風味。我家英語程度不低,但家人的法語發音,常會遭她糾正。她擅於學人口吻,並佐以滑稽的手勢,常逗得母親和姐姐們開心,輕則解顏,劇則捧腹。可以想見,她的笑話多半取自法國經驗,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法國男人。馬歇·馬叟是她的偶像,害得她一度想學默劇。不過她的設計也學得不賴,我譯的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麵。現在她住在加拿大,一個人孤懸在溫哥華南郊,跟我們的時差是早八小時。
長女珊珊在堪薩斯修完藝術史後,就一直留在美國,做了長久的紐約客。大都會的藝館畫廊既多,展覽又頻,正可盡情飽賞。珊珊也沒有閑著,遠流版兩巨冊的《現代藝術理論》就是她公餘、廚餘的譯績。華人畫家在東岸出畫集,也屢次請她寫序。看來我的“序災”她也有份了,成了“家患”,雖然苦些,卻非徒勞。她已經做了母親,男孩四歲,女孩未滿兩歲。家教所及:那小男孩一麵揮舞恐龍和電動神兵,一麵卻隨口叫出梵·高和蒙娜麗莎的名字,把考古、科技、藝術合而為一,十足一個博聞強記的頑童。四姐妹中珊珊來得最早,在生動的回憶裏她是破天荒第一聲嬰啼,一嬰開啼,眾嬰響應,帶來了日後八根小辮子飛舞的熱鬧與繁華。然而這些年來她離開我們也最久,而自己有了孩子之後,也最不容易回台,所以隻好安於“日不落家”,不便常回“娘家”了,她和幺妹之間隔了一整個美洲大陸,時差,又早了三個小時。
淩越渺渺的大西洋更往東去,五小時的時差,便到了莎士比亞所讚的故鄉,“一塊寶石鑲嵌在銀濤之上”。次女幼珊在曼徹斯特大學專攻華茲華斯,正襟危坐,苦讀的是詩翁浩繁的全集,逍遙汗漫,優遊的也還是詩翁俯仰的湖區。華茲華斯乃英國浪漫詩派的主峰,幼珊在柏克萊(Berkeley)寫碩士論文,仰攀的是這翠微,十年後徑去華氏故鄉,在曼城寫博士論文,登臨的仍是這雪頂,真可謂從一而終。世上最親近華氏的女子,當然是他的妹妹桃樂賽(Dorothy Wordsworth),其次呢,恐怕就輪到我家的二女兒了。
幼珊留英,將滿三年,已經是一口不列顛腔。每逢朋友訪英,她義不容辭,總得駕車載客去西北的坎布利亞,一覽湖區絕色,簡直成了華茲華斯的特勤導遊。如此貢獻,隻怕桃樂賽也無能為力吧。我常勸幼珊在撰正論之餘,把她的英國經驗,包括湖區的唯美之旅,一一分題寫成雜文小品,免得日後“留英”變成“留白”。她卻惜墨如金,始終不曾下筆,正如她的幺妹空將法國歲月藏在心中。
幼珊雖然遠在英國,今年卻不顯得怎麼孤單,因為三妹佩珊正在比利時研究,見麵不難,沒有時差。我們的三女兒反應迅速,興趣廣泛,而且“見異思遷”:她拿的三個學位依次是曆史學士、廣告碩士、行銷博士。所以我叫她作“柳三變”。在香港讀中文大學的時候,她的鋼琴演奏曾經考取八級,一度有意去美國主修音樂;後來又任《星島日報》的文教記者。所以在餐桌上我常笑語家人:“記者麵前,說話當心。”
回台以後,佩珊一直在東海的企管係任教,這些年來,更把本行的名著三種譯成中文,在天下、遠流出版。今年她去比利時做市場調查,範圍兼及荷蘭、英國。據我這做父親的看來,她對消費的興趣,不但是學術,也是癖好,尤其是對於精品。她的比利時之旅,不但飽覽佛朗德斯名畫,而且遍嚐各種美酒,更遠征土耳其,去清真寺仰聽尖塔上悠揚的呼禱,想必是十分豐盛的經驗。
2
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這感覺,看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最為具體。台灣太熱,溫差又小,本地的氣象報告不夠生動,所以愛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夠酷的低溫。每次播到大陸各地,我總是尋找沈陽和蘭州。“哇!零下十二度耶!過癮啊!”於是一整幅雪景當麵摑來,覺得這世界還是多彩多姿的。
一家既分五地,氣候自然各殊。其實四個女兒都在寒帶,最北的曼徹斯特約當北緯五十三度又半,最南的紐約也還有四十一度,都屬於高緯了。總而言之,四個女兒緯差雖達十二度,且氣溫大同,隻得一個冷字。其中幼珊最為怕冷,偏偏曼徹斯特嚴寒欺人,而讀不完的華茲華斯又必須久坐苦讀,難抵凜冽。對比之下,低緯二十二度半的高雄是暖得多了,即使嚷嚷寒流犯境,也不過等於英國的仲夏之夜,得蓋被窩。
黃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傷的時辰,氣象報告總是由近而遠,終於播到了北美與西歐,把我們的關愛帶到高緯,向陌生又親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為是寒帶。親切,因為是我們的孩子所在。
“溫哥華還在零下。”
“暴風雪襲擊紐約,機場關閉!”
“倫敦都這麼冷了,曼徹斯特更不得了!”
“布魯塞爾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熱帶的涼椅上看國外的氣象,我們總這麼大驚小怪,並不是因為沒有見識過冰雪,或是孩子們還在稚齡,不知保暖,更不是因為那些國家太簡陋,難以禦寒。隻因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在記憶的深處,夢的焦點,在見不得光的潛意識底層,女兒的神情笑貌仍似往昔,永遠珍藏在嬌憨的稚歲,童真的幼齡——所以天冷了,就得為她們加衣,天黑了,就等待她們一一回來,向熱騰騰的晚餐,向餐桌頂上金黃的吊燈報到,才能眾辮聚首,眾瓣圍葩,輻輳成一朵哄鬧的向日葵。每當我眷顧往昔,年輕的幸福感就在這一景停格。
人的一生有一個半童年。一個童年在自己小時候,而半個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話時代,將信將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難考古。錯過了自己的童年,還有第二次機會,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年輕爸爸的幸福感,大概僅次於年輕媽媽了。在廈門街綠蔭深邃的巷子裏,我曾是這麼一位顧盼自得的年輕爸爸,四個女嬰先後裹著奶香的繈褓,投進我喜悅的懷抱。黑白分明,新造的靈瞳灼灼向我轉來,定睛在我臉上,不移也不眨,凝神認真地讀我,似乎有一點困惑。
“好像不是那個(媽媽)呢,這個(男人)。”她用超語言的混沌意識在說我,而我,更逼近她的臉龐,用超語言的笑容向她示意:“我不是別人,是你爸爸,愛你,也許比不上你媽媽那麼周到,但不會比她少。”她用超經驗的直覺將我的笑容解碼,於是學起我來,忽然也笑了。這是父女間第一次相視而笑,像風吹水綻,自成漣漪,卻不落言詮,不留痕跡。
為了女嬰靈秀可愛,我們笑。受了我們笑容的啟示,笑聲的鼓舞,女嬰也笑了。女嬰一笑,我們以笑回答。女嬰一哭,我們笑得更多。女嬰剛會起立,我們用笑勉勵。她又跌坐在地,我們用笑安撫。四個女嬰馬戲團一般相繼翻筋鬥來投我家,然後是帶爬、帶跌、帶搖、帶晃,撲進我們張迎的懷裏——她們的童年是我們的“笑季”。
為了逗她們笑,我們做鬼臉。為了教她們牙牙學語,我們自己先兒語牙牙:“這是豆豆,那是餅餅,蟲蟲蟲蟲飛!”成人之間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離奇動作,我們在孩子麵前,特權似的,卻可以完全解放,盡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裏,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假童年,鄉愁一般再過一次小時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還是完全。
快樂的童年是雙全的互惠:一方麵孩子長大了,孺慕兒時的親恩;一方麵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兒時。因為父母與稚兒之間的親情,最原始、最純粹、最強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雖經萬劫亦不可磨滅。坐在電視機前,看氣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現的常是她們孩時,仰麵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態,隻因那形象最縈我心。
最縈我心是第一個長夏,珊珊臥在白紗帳裏,任我把搖籃搖來搖去,烏眸灼灼仍對我仰視,窗外一巷的蟬嘶;是幼珊從躺床洞孔倒爬了出來,在地上顫顫昂頭像一隻小胖獸,令眾人大吃一驚,又哄然失笑;是帶佩珊去看電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轉動,閃著銀幕的反光,神情那樣緊張而專注,小手微汗在我的手裏,是季珊小時候怕打雷和鞭炮,巨響一迸發就把哭聲埋進婆婆的懷裏,嗚咽久之。
不知道她們的母親,記憶中是怎樣為每一個女孩的初貌取景造型。也許是太密太繁了,不一而足,甚至要遠溯到成形以前,不是形象,而是觸覺,是胎裏的顛倒蜷伏,手撐腳踢。
當一切追溯到源頭,混沌初開,女嬰的生命起自父精巧遇到母卵,正是所有愛情故事的雛形。從父體出發長征的;萬頭攢動,是適者得岸的蝌蚪寶寶,隻有幸運的一頭被母島接納。於是母女同體的十月因緣奇妙地開始。母親把女嬰安頓在子宮,用胚胎喂她,羊水護她,用臍帶的專線跟她神秘地通話,給她曖昧的超安全感,更賦她心跳、脈搏與血型,直到大頭蝌蚪變成了大頭寶寶,大頭朝下,抱臂交股,蜷成一團,準備向生之窄門擁擠頂撞,破母體而出,而且鼓動肺葉,用尚未吃奶的氣力,嗓音驚天地而動鬼神,又像對母體告別,又像對母親報到,洪亮的一聲啼哭:“我來了!”
3
母親的恩情早在孩子會呼吸以前就開始。所以中國人計算年齡,是從成孕數起。那原始的十個月,雖然眼睛都還未睜開,已經樣樣向母親索取,負欠太多。等到降世那天,同命必須分體,更要斷然破胎、截然開骨,在劇烈加速的陣痛之中,掙紮著,奪門而出。生日蛋糕之甜,燭火之亮,是用母難之血來償付的。但生產之大劫不過是母愛的開始,日後母親的辛勤照顧,從抱到背,從扶到推,從拉拔到提掖,字典上凡是手字部的操勞,哪一樣沒有做過?《蓼莪》篇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其實肌膚之親、操勞之勤,母親遠多於父親。所以《蓼莪》又說:“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其中所言,多為母恩。“出入腹我”一句形容母不離子,最為傳神,動物之中恐怕隻有袋鼠家庭勝過人倫了。
從前是四個女兒常在身邊,顧之複之,出入腹之。我存肌膚白皙,四女多得遺傳,所以她們小時我戲呼之為“一窩小白鼠”。在丹佛時,長途旅行,一窩小白鼠全在我家車上,坐滿後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雞蛋都放在同一隻籃裏。我手握駕駛盤,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遊,美景共享,卻也心滿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熱湯蒸騰,燈氛溫馨,四隻小白鼠加一隻大白鼠加我這大老鼠圍成一桌,一時六口齊張,美肴爭入,妙語爭出,嘰嘰喳喳喧成一片,鼠倫之樂莫過於此。
而現在,一窩小白鼠全散在四方,這樣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隻能在清冷的晚餐後,向國外的氣象報告去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國人把見麵打招呼叫作寒暄。我們每晚在電視上真的向四個女兒“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為中國人不慣和家人緊抱熱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地問暖噓寒,叮囑添衣。
往往在氣象報告之後,做母親的一通長途電話,越洋跨洲,就直接撥到暴風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並且報告高雄家裏的現況,例如父親剛去墨西哥開會,或是下星期要去川大演講,她也要同行。有時她一夜電話,打遍了西歐北美,耳聽四國,把我們這“日不落家”的最新動態收集彙整。
看著做母親的曳著電線,握著聽筒,跟九千裏外的女兒短話長說,那全神貫注的姿態,我頓然領悟,這還是母女連心、一線密語的習慣。不過以前是用臍帶向體內腹語,而現在,是用電纜向海外傳音。
而除了臍帶情結之外,更不斷寫信,並附寄照片或剪稿,有時還寄包裹,把書籍、衣飾、藥品、隱形眼鏡等等,像後勤支援前線一般,源源不絕向海外供應。類似的補給從未中止,如同最初,母體用胎盤向新生命送營養和氧氣:綿綿的母愛,源源的母愛,唉,永不告竭。
所謂恩情,是愛加上辛苦再乘以時間,所以是有增無減,且因累積而變得深厚。所以《詩經》歎曰:“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這一切的一切,從珊珊的第一聲啼哭以前就開始了。若要徹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當四個女嬰的母親初遇父親,神話的封麵剛剛揭開,羅曼史正當扉頁。到女嬰來時,便是美麗的插圖了。第一圖是父之囊。第二圖是母之宮。第三圖是育嬰床,在內江街的婦產醫院。第四圖是搖嬰籃,把四個女嬰依次搖啊搖,沒有搖到外婆橋,卻搖成了少女,在廈門街深巷的一棟古屋。以後的插圖就不用我多講了。
這一幅插圖,看哪,爸爸老了,還對著海峽之夜在燈下寫詩。媽媽早入睡了,微聞鼾聲。她也許正夢見從前,有一窩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後來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時也追不回來。
——一九九七年四月
西灣落日圓
1
自從二十二年前應李煥校長之召,從香港回台,來中山大學任教迄今,高雄已經是我住得最長的城市,而中山大學也是我教得最久的學府了。半世紀前,我定居台北,曾經南來高雄拜訪瘂弦和洛夫。當時若有巫者算出日後我會來長住此城,長達一輩子的四分之一,而我的高雄主人反而會去台北定居,甚至“終老”於楓旗之國,我一定不肯相信。
而現在,我在此城早已由落腳變成了落戶,而且在草根成性的南部落了草。名義上雖在一九九九年初已經退休,但是校方仍留我教課,不但讓我保留了研究室,而且特設了標出名牌的停車位,令我感動。住了十多年的教授宿舍,退休時也同時退房,搬來城區的河堤新區。但是周日我幾乎每天仍然開車去學校,去吞吐那一片海闊天空,一無所有而無所不有,一無所餘而富可傲世。
西子灣背對著高雄而麵對著海峽,似乎有點寂寞,其實是相當熱鬧的。壽山橫陳著豪翠的屏風,隔高雄於塵外,但是西子灣的海天頗不寂寞。體魄魁偉的貨櫃巨舶,桅挺高柱,舷聳危崖,一艘接一艘入港又出港,高雄曾經是世界吞吐貨櫃的第三大港。襯托在長堤與旗津的高崖背景上,幾萬噸的貨輪踏波入港,頎長俊美的船身優雅又穩健,在中山大學的大門外駛過,巍然高出岸邊,像一排整齊的街屋在水麵滑行,壯觀至極。另一方麵,總有十幾艘甚至二十幾艘大船落錨在港外的海域,最遠的一些幾乎像泊在渺茫的水平線上,與雲天相磨。泊得多時,簡直有舳艫相接之盛。海風大時,船頭都頂著風勢,那是風與錨角力所致。出海的船從橫到側,從斜角的側影到背影,再追尋時,已經被煙水所掩了。神秘的水平線是昊天與滄海之間的一條縫,說不出是合是分,簡直像在戲弄眺海的眼神。但是碰巧天氣晴得透徹,南望就赫然可見十裏外的小琉球嶼,一脈青紫浮在波上,像海市蜃樓一樣不可置信。
西子灣的天空也不寂寞。晴天的黃昏,落日的告別式是一場絢爛的盛典,自有晚霞的錦旗簇擁著,依依送行。若有亮麗的金星殿後,場麵就更壯觀。好像整個宇宙在降旗,送一位英雄落葬,那崇高的悲劇感,就像我詩中說過的,隻有意大利歌劇終場時的男高音才能詠歎,不然就要用瓦格納的高調,來吹奏一整排壯烈的銅號。
但是曾經使西子灣的雲天生動的,還有飛機。越西而來的多半是香港的班機;而一架接一架,往往隻隔幾分鍾,從北天翩翩來降的,則來自台北,每天恐怕近一百班。一過了西子灣,機翼向左傾斜,就掠過旗津、內港、加工區,向小港緩緩下降,直到遠眺的目光放棄為止。如果你是機上客而且坐在左艙的窗位,淩虛俯眺,就會見柴山的蔥蘢之後,峰回路轉,中山大學的校園,醒目的紅磚樓層依山傍海,一路蟠上坡去。如果是夜航,就隻能從點點暖黃的燈光去想象紅樓高下的地勢了。
自從高鐵風行西岸,高雄與台北之間的空運就日漸縮減,班次降到個位數目,除了離台的遠客之外,北飛台北的乘客已成“稀客”,機場的大廳人影寥寥。西子灣的上空隻留下了鳥聲寂寂。至於海上,近年由於上海複位,深圳崛起,高雄鯨吞貨櫃的排名已從第三降到第六,恐怕還會下滑。踏波進出的那些“康泰納”(container)巨舶,也不如我從香港初來時那麼旗號繽紛,汽笛相聞了。
人事雖然寂寥一些,造化仍然多情如昔。每年到十一月,西子灣的豔紫荊從不爽約,依然在斜坡的車道旁繁花競發,穠葩襯著密葉,花是紫帶著嫣紅,葉則荷綠更深一層,色調配得十分典雅,總令我記憶深處回蕩李商隱的情韻,覺得它想提醒我一些什麼,也許就是“紫荊情結”吧?此花正是香港的市花,總難免聯想到十年的香港歲月。到了它的季節,不但高雄盛開,就連對海的香港和深圳,像約好了一般,也都是錦繡滿樹,令行人看熱了眼。中正大學的校園裏,有一條紫荊大道,令人豔羨。六龜附近的荖濃溪旁有一條填高了的堤道,夾道兩排紫荊樹,車行其間,似乎在檢閱瑰麗的儀隊。一開始以為這種驚喜的奇跡,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止,沒想到受寵若驚的凡眼轉了好幾瞬,那幻景仍未消失,竟然維持了將近半公裏才終於收鏡,讓車中人回過神來。
可惜中山大學的校園裏,木棉太少,不成氣候。要享受木棉花烘頰的豔遇,得去高雄市立美術館,或者開車上高速公路,去楠梓的一段左顧右盼,急色一番。倒是長廊夾峙的中庭,一排四株參天的菩提,綠蔭蔽天,老根盤地,心形的翠葉鬱鬱交映,心尖迎風飄搖,令樹下人感到造化庇佑的幸福。畢竟佛祖是在其下徹悟了的。周夢蝶也曾來樹下與我論詩,後來他的詩也就裝框安在樹身。每年到了五月,滿樹的叢葉落盡,大約一星期就換上了新衣,綠油油的春意煥發。電視台來為我錄像,此景必不錯過。
相思樹並不很多,不如東海大學與中文大學那麼茂密。榕樹倒是不少,武陵宿舍後麵的坡道上,老榕樹互蔽叢生成林,仰麵則不見天日,俯視則滿地蟠根,氣根之密,像是長髯垂胸,整片坡道陰暗得像隧道,靜得可聞巨木的呼吸。
另有一種欖仁樹,坡上或平地都有,在文學院西側的步道旁有一整排,而教授宿舍後麵的坡上也有好幾株,所以無論我在步道或宿舍散步,都會得其嘉蔭遮庇,並訝其生長之快,生意之強。我來西子灣這些年,這些樹顯然長高了許多,有些已齊四樓。到了冬天,繁葉轉成深赤,陽光下有點透明,闊大的落葉像是焦幹而蜷曲,便有爬山的行人紛來撿拾,據說可以入藥療肝。宿舍後麵的欖仁樹高大而又繁密,濃蔭散布之廣,幾乎不漏天光雲影。我認識的樹不多,但此樹早記其名,因為聽來像是“懶人”,而當年在台大上課,也是文學院外有一株欖仁,樹影就落在我的窗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