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之間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離奇動作,我們在孩子麵前,特權似地,卻可以完全解放,盡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裏,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假童年,鄉愁一般再過一次小時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還是完全。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使在夢裏,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裏風裏,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台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曆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裏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隻有氣候,隻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裏,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裏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後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裏麵是中國嗎?那裏麵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隻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裏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裏?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櫃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裏?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裏麵。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隻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冰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台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之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裏幹旱,天,藍似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幹,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裏“蕩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裏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台灣濕度很高,最饒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衝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汽從穀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隻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隻能在白茫茫裏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台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絛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隻要不是石破天驚的台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再籠上一層淒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裏,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漉漉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麵,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裏麵,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暗,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粼粼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裏,陰影在戶內延長複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裏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裏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裏,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齧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台風台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隻為向他的矮屋簷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蠍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裏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曆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隻有去《詩經》的韻裏找。現在隻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裏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裏握一隻纖纖的手。台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隻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隻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裏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幹幹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裏,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那時正當抗戰,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一寸鐵軌也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年幼的我,在千山萬嶺的重圍之中,總愛對著外國地圖,向往去遠方遊曆,而且覺得最浪漫的旅行方式,便是坐火車。每次見到月曆上有火車在曠野奔馳,曳著長煙,便心隨煙飄,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坐在那一排長窗的某一扇窗口,無窮的風景為我展開,目的地呢,則遠在千裏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達,好讓我永不下車。那平行的雙軌一路從天邊疾射而來,像遠方伸來的雙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視,久視便受它催眠。
鄉居的少年那麼神往於火車,大概是因為它雄偉而修長,軒昂的車頭一聲高嘯,一節節的車廂鏗鏗跟進,那氣派真是懾人。至於輪軌相擊枕木相應的節奏,初則鏗鏘而慷慨,繼則單調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韻。過橋時俯瞰深穀,真若下臨無地,躡虛而行,一顆心,也忐忐忑忑待在半空。黑暗迎麵撞來,當頭罩下,一點準備也沒有,那是過山洞。驚魂未定,兩壁的回聲轟動不絕,你已經愈陷愈深,衝進山嶽的盲腸裏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頭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曦,遲疑不決,驀地天光豁然開朗,黑洞把你吐回給白晝。這一連串的經驗,從驚到喜,中間還帶著不安和神秘,曆時雖短而印象很深。
坐火車最早的記憶是在十歲。正是抗戰第二年,母親帶我從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後乘火車北上昆明。滇越鐵路與富良江平行,依著橫斷山脈蹲踞的餘勢,江水滾滾向南,車輪鏗鏗向北。也不知越過多少橋,穿過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幾百裏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紅、眼花。
入川之後,剛亢的鐵軌隻能在山外遠遠喊我了。一直要等勝利還都,進了金陵大學,才有京滬路上疾駛的快意。那是大一的暑假,隨母親回她的故鄉武進,鐵軌無盡,伸入江南溫柔的水鄉,柳絲弄晴,輕輕地撫著麥浪。可是半年後再坐京滬路的班車東去,卻不再中途下車,而是直達上海。那是最難忘的火車之旅了:紅旗渡江的前夕,我們倉皇離京,還是母子同行,幸好兒子已經長大,能夠照顧行李。車廂擠得像滿滿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卻無法像火柴那麼排得平整,而是交肱疊股,摩肩錯臂,互補著虛實。母親還有座位。我呢,整個人隻有一隻腳半踩在茶幾上,另一隻則在半空,不是虛懸在空中,而是斜斜地半架半壓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體之間。這麼維持著“勢力平衡”,換腿當然不能,如廁更是妄想。到了上海,還要奮力奪窗而出,否則就會被新擁上來的回程旅客夾在中間,挾回南京去了。
來台之後,與火車更有緣分。什麼快車慢車、山線海線,都有緣在雙軌之上領略,隻是從前京滬路上的東西往返,這時,變成了縱貫線上的南北來回。滾滾疾轉的風火車輪上,現代哪吒的心情,有時是出發的興奮,有時是回程的慵懶,有時是午晴的遐思,有時是夜雨的落寞。大玻璃窗招來豪闊的山水,遠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斷,窗內的思緒不絕,真成了情景交融。尤其是在長途,終站尚遠,兩頭都搭不上現實,這是你一切都被動的過渡時期,可以絕對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識亂流。
餓了,買一盒便當充午餐,雖隻一片排骨,幾塊醬瓜,但在快覽風景的高速動感下,卻顯得特別可口。台中站到了,車頭重重地喘一口氣,頸掛零食拚盤的小販一擁而上。太陽餅、鳳梨酥的誘惑總難以拒絕。照例一盒盒買上車來,也不一定是為了有多美味,而是細嚼之餘有一股甜津津的鄉情,以及那許多年來,唉,從年輕時起,在這條線上進站、出站、過站、初旅、重遊、揮別,重重疊疊的回憶。
最生動的回憶卻不在這條線上,在阿裏山和東海岸。拜阿裏山神是在十二年前。朱紅色的窄軌小火車在洪荒的岑寂裏盤旋而上,忽進忽退,忽蠕蠕於懸崖,忽隱身於山洞,忽又引吭一呼,回聲在峭壁間來回反彈。萬綠叢中牽曳著這一線媚紅,連高古的山顏也板不起臉來了。
拜東岸的海神卻近在三年以前,是和我一同乘電氣化火車從北回線南下。浩浩的太平洋啊,日月之所出,星鬥之所生,畢竟不是海峽所能比。東望,是令人絕望的水藍世界,起伏不休的鹹波,在遠方,搖撼著多少個港口多少隻船,捫不到邊,探不到底,海神的心事就連長錨千丈也難窺。一路上怪壁礙天,奇岩鎮地,被千古的風浪刻成最醜所以也最美的形貌,羅列在岸邊如百裏露天的藝廊,刀痕剛勁,一件件都鑿著時間的簽名,最能滿足狂士的“石癖”。不僅岸邊多石,海中也多島。火車過時,一個個島嶼都不甘寂寞,跟它賽起跑來。畢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過跑三兩分鍾,大的,像龜山島,也隻能追逐十幾分鍾,就認輸放棄了。
薩洛揚的小說裏,有一個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車越野而過,總是興奮地在後麵追趕。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國裏,對著世界地圖悠然出神的,也是那樣寂寞的一個孩子,隻是在他的門前,連火車也不經過。後來遠去外國,越洋過海,坐的卻常是飛機,而非火車。飛機雖可想成莊子的逍遙之遊,列子的禦風之旅,但是出沒雲間,遊行虛壁,變化不多,機窗也太狹小,久之並不耐看。哪像火車的長途,催眠的節奏,多變的風景,從闊窗裏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間,又像駛出了世外。所以在海外旅行,凡鏗鏗的雙軌能到之處,我總是站在月台——名副其實的“長亭”——上麵,等那陽剛之美的火車轟轟隆隆其勢不斷地踹進站來,來載我去遠方。
在美國的那幾年,坐過好多次火車,在愛荷華城讀書的那一年,常坐火車去芝加哥看劉鎏和孫璐。美國是汽車王國,火車並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車頗有十九世紀遺風,坐起來實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風景卻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黃透的楓葉雜著赭盡的橡葉,一路豔燒到天邊,誰見過那樣美麗的“火災”呢?過密西西比河,鐵橋上敲起空曠的鏗鏘,橋影如網,張著抽象美的線條,倏忽已踹過好一片壯闊的煙波。等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燈火迎麵漸密,那黑人老車掌就喉音重濁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有一次,從芝城坐火車回愛荷華城。正是聖誕假後,滿車都是回校的學生,大半還背著、拎著行囊,更顯擁擠。我和好幾個美國學生擠在兩節車廂之間,等於站在老火車軋軋交掙的關節之上,又凍又渴,飲水的紙杯在眾人手上,從廁所一路傳到我們跟前。更嚴重的問題是不能去廁所,因為連那裏麵也站滿了人。火車原已誤點,我們在嗬氣翳窗的芝城總站上早已困立了三四個小時,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注滿。終於“滿載而歸”,一直熬到愛大的宿舍。一瀉之餘,頓覺身輕若仙,重心全失。
美國火車經常誤點,真是惡名昭彰。我在美國下決心學開汽車,完全是給老爺火車激出來的。火車誤點,或是半途停下來等到地老天荒,甚至為了說不清楚的深奧原因向後倒開,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幾次耽誤,我一怒之下,決定把方向盤握在自己手裏,不問山長水遠,都可即時命駕。執照一到手,便與火車分道揚鑣,從此我騁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雙鐵軌。不過在高速路旁,偶見逶迤的列車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長而魁偉的體魄,那穩重而剽悍的氣派,尤其是在天高雲遠的西部,仍令我怦然心動。總忍不住要加速去追趕,興奮得像西部片裏馬背上的大盜,直到把它追進了山洞。
一九七六年去英國,周榆瑞帶我和彭歌去劍橋一遊。我們在維多利亞車站的月台上候車,匆匆來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許多著名小說裏的角色。在這“生之漩渦”裏卷進又卷出的神色與心情。火車出城了,一路開得不快,看不盡人家後院曬著的衣裳,和紅磚翠籬之間明豔而動人的園藝。那年西歐大旱。耐幹的玫瑰卻恣肆著嬌紅。不過是八月底,英國給我的感覺卻是過了成熟焦點的晚秋,盡管是遲暮了,仍不失為美人。到劍橋飄起霏霏的細雨,更為那一幢幢嚴整雅潔的中世紀學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經過人文傳統日琢月磨的景物,究竟多一種沉潛的秀逸氣韻,不是鋁光閃閃的新廈可比。在空幻的雨氣裏,我們撐著黑傘,踱過劍河上的石洞拱橋,心底回旋的是彌爾頓牧歌中的抑揚名句,不是硤石才子的江南鄉音。紅磚與翠藤可以為證,半部英國文學史不過是這河水的回聲。雨氣終於濃成暮色,我們才揮別了燈暖如橘的劍橋小站。往往,大旅途裏最具風味的,是這種一日來回的“便遊”(side trip)。
兩年後我去瑞典開會,回程順便一遊丹麥與德國,特意把斯德哥爾摩到哥本哈根的機票,換成黃底綠字的美麗火車票。這一程如果在雲上直飛,一小時便到了,但是在鐵軌上輪轉,從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卻足足走了八個小時。雲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免抽象。風火輪上八小時的滾滾滑行,卻帶我深入瑞典南部的四省,越過青青的麥田和黃豔豔的芥菜花田,攀過銀樺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過北歐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峽,在香熟的夕照裏駛入丹麥。瑞典是森林王國,火車上凡是門窗幾椅之類都用木製,給人的感覺溫厚而可親。車上供應的午餐是烘麵包夾鮮蝦仁,灌以甘洌的嘉士伯啤酒,最合我的口味。瑞典南端和丹麥北部這一帶,陸上多湖,海中多島,我在詩裏曾說這地區是“屠龍英雄的澤國,佯狂王子的故鄉”,想象中不知有多陰鬱,多神秘。其實那時候正是春夏之交,緯度高遠的北歐日長夜短,柔藍的海峽上,遲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長的黃昏裏獨遊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魚之港的燈影花香裏,尋找疑真疑幻的傳說。德國之旅,從杜塞爾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車。德國的車廂跟瑞典的相似,也是一邊是狹長的過道,另一邊是方形的隔間,裝飾古拙而親切。令人想起舊世界的電影。乘客稀少,由我獨占一間,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 長椅上。銀灰與橘紅相映的火車沿萊茵河南下,正自縱覽河景,查票員說科隆到了。剛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轉身,忽然瞥見蜂房蟻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兩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間的感覺,極其突兀而可驚。定下神來,火車已經駛近那一雙怪物,峭險的尖塔下原來還整齊地繞著許多小塔,鋒芒逼人,拱衛成一派森嚴的氣象,那麼崇高而神秘,中世紀哥特式的肅然神貌聳在半空,無聞於下界瑣細的市聲。原來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萊茵河畔頂天立地已七百多歲。火車在轉彎。不知道是否因為微側,竟感覺那一對巨塔也巍然傾斜,令人吃驚。不知飛機回降時成何景象,至少火車進城的這一幕十分壯觀。
三年前去裏昂參加國際筆會的年會,從巴黎到裏昂,當然是乘火車,為了深入法國東部的田園詩裏,看各色的牛群,或黃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盡草原緩坡上遠連天涯的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鎮,點名一般地換著站牌。小村更一現即逝,總有白楊或青楓排列於鄉道,掩映著粉牆紅頂的村舍,襯以教堂的細瘦尖塔,那麼秀氣地指著遠天。席思禮(Sisley)、畢沙洛(Pissarro),在初秋的風裏吹弄著牧笛嗎?那年法國剛通了東南線的電氣快車,叫作Le TGV(Train à Grande Vitesse),時速三百八十公裏,在報上大事宣揚。回程時,法國筆會招待我們坐上這嬌紅的電鰻;由於座位是前後相對,我一路竟倒騎著長鰻進入巴黎。在車上也不覺得怎麼“風馳電掣”,頗感不過如此。今年初夏和紀剛、王藍、健昭、楊牧一行,從東京坐子彈車射去京都,也隻覺其“穩健”而已。車到半途,天色漸昧,正吃著鰻魚佐飯的日本便當,吞著苦澀的劄幌啤酒,車廂裏忽然起了騷動,驚歎不絕。在鄰客的探首指點之下,訝見富士山的雪頂白矗晚空,明知其為真實,卻影影綽綽,像一片可怪的幻象。車行極快,不到三五分鍾,那一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遮。那樣快的變動,敢說浮世繪的畫師,戴笠挎劍的武士,都不曾見過。
台灣中南部的大學常請台北的教授前往授課,許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台南或高雄。從前龔定庵奔波於北京與杭州之間,柳亞子說他“北駕南艤到白頭”。這些朋友在島上南北奔波,看樣子也會奔到白頭,不過如今是在雙軌之上,不是駕馬艤舟。我常笑他們是演《雙城記》。其實近十年來,自己在台北與香港之間,何嚐不是如此?在台北,三十年來我一直以廈門街為家。現在的汀州街二十年前是一條窄軌鐵路,小火車可通新店。當時年少,我曾在夜裏踏著軌旁的碎石,鞋聲軋軋地走回家去,有時索性走在軌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長梯。時常在冬日的深宵,詩寫到一半,正獨對天地之悠悠,寒戰的汽笛聲會一路沿著小巷嗚嗚傳來,淒清之中有其溫婉,好像在說: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站去了,你,還要獨撐這傾斜的世界嗎?夜半鍾聲到客船,那是張繼。而我,總還有一聲汽笛。
在香港,我的樓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廣鐵路的中途。從黎明到深夜,在陽台下滾滾碾過的客車、貨車,至少有一百班。初來的時候,幾乎每次聽見車過,都不禁要想起鐵軌另一頭的那一片土地,簡直像十指連心。十年下來,那樣的節拍也已聽慣,早成大寂靜裏的背景音樂,與山風海潮合成渾然一片的天籟了。那輪軌交磨的聲音,遠時哀沉,近時壯烈,清晨將我喚醒,深宵把我搖睡,已經潛入了我的脈搏,與我的呼吸相通。將來我回去台灣,最不慣的恐怕就是少了這金屬的節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許應該把它錄下音來,用最敏感的機器,以備他日懷舊之需。附近有一條鐵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間的動脈,總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車電氣化之後,大家坐在冷靜如冰箱的車廂裏,忽然又懷起古來,隱隱覺得從前的黑頭老火車,曳著煤煙而且重重歎氣的那種,古拙剛愎之中仍不失可親的味道。在從前那種車上,總有小販穿梭於過道,叫賣齋食與“鳳爪”,更少不了的是報販。普通票的車廂裏,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雜雜遝遝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報,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雞爪,有的閑閑地聊天,有的激昂慷慨地痛論國事,但旁邊的主婦並不理會,隻顧得嗬斥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要香港社會的樣品,這裏便是。周末的加班車上,更多廣州返來的回鄉客,一根扁擔,就挑盡了大包小籠。此情此景,總令我想起杜米葉(Honoré Daumier)的名畫《三等車上》。隻可惜香港沒有產生自己的杜米葉,而電氣化後的明淨車廂裏,從前那些汗氣、土氣的乘客,似乎一下子都不見了,小販子們也絕跡於月台。我深深懷念那個摩肩抵肘的時代。站在今日畫了黃線的整潔月台上,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直到記起了從前那一聲汽笛長嘯。
寫火車的詩很多,我自己都寫過不少。我甚至譯過好幾首這樣的詩,卻最喜歡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這首:
去什麼地方呢?這麼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淒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
沒有鄰居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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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從香港回來,就一直定居在高雄,無論是醒著夢著,耳中隱隱,都是海峽的濤聲。老朋友不免見怪:為什麼我背棄了台北。我的回答是:並非我背棄了台北,而是台北背棄了我。
在南部這些年來,若無必要,我絕不輕易北上。有時情急,甚至斷然說道:“拒絕台北,是幸福的開端!”因為事無大小,台北總是坐莊,諸如開會、演講、聚餐、展覽等等,要是台北一招手就倉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麼說來,我真像一個無情的人了,簡直是忘恩負義。其實不然。我不去台北,少去台北,怕去台北,絕非因為我忘了台北,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忘不了台北——我的台北,從前的台北。那一坳繁華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夢,壯年的回憶,盛著我初做丈夫,初做父親,初做作家和講師的情景,甚至更早,盛著我還是學生還有母親的歲月——當時燦爛,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台北;無論我是坐“國光號”從西北,或是坐“自強號”從西南,或是坐華航從東北進城,那個台北是永遠回不去了。
至於從八十年代忽已跨進九十年代的台北,無論從報上讀到,從電視上看到,或是親身在街頭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興;無論先知或騙子用什麼“過渡”“多元”“開放”來詮釋,也不能令人感到親切。你走在忠孝東路上,整個亮麗而囂張的世界就在你肘邊推擠,但一切又似乎離你那麼遙遠,什麼也抓不著,留不住。像傳說中一覺醒來的獵人,下得山來,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你走在台北的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