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二)(3 / 3)

這和我們當年是多麼不同。我們讀中學的時候愛文學是十分普遍的,這主要是因為校長愛文學,這對同學的影響就很大。他是大家的榜樣。原來有些不太愛文學的同學,看到身邊的很多人都在讀寫,他們也就跟上來了。如果哪一個同學對文學是個懵懂,大家會覺得這個人笨,沒出息。那時的確有這樣的一種風氣。而且我們有一個刊物。有一些比較調皮、不太愛文學的同學把《山花》卷成筒,拿在手裏,見了更不愛文學的人就“嘭”地來一下—照頭打上一下。

當時我們寫了許多校園四周的動物和植物。因為我們對這些全都十分熟悉。我們一般來說並不是為了寫它們而到林子裏去,隻是置身於這樣的環境,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就會有一種感情,或者是覺得有趣—最後認為有責任把它記錄下來。寫作時的想法很多,比如我在書院時寫的這些動物,就覺得它們是從我們這個地方呆一下,過一個月或更短的時間就到別的地方去了,有點像是我們的客人,覺得應該給它們留下一幅照片、一個肖像。還有時候覺得現在城市化工業化的速度太快,這個地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沒有這些動植物了,那就更要把它們的情狀描述下來、記錄下來。我甚至有一個比較天真的想法,認為未來人們要恢複這個地方的生態時,如果連一點原始的根據都沒有,那麼我的這些文字起碼還能當作依據,並且會喚起人們改造環境的那種欲望。總之我想以文字做個根據、做個藍圖和參考,這當然也是很功利的想法。但更多的還是心裏有一種感動,是這種環境喚起的一種傾訴、轉告、記錄的欲望。這一切壓在心裏,總想把它傾吐出來,表達出來。

人的寫作常常來源於此,它的動力就是心裏有了什麼東西,這東西難以壓抑,就想把它用文字如數表述出來。藝術都是這樣的:要用一種辦法把感動從心底拿出來,可以用聲音的方式,這是音樂;用文字的方式,就是文學。還可以有很多別的方式,不過前提是心裏邊要有令你感動的一些東西。

對社會的關切

作家一定會是關心社會問題的,也就是關心社會大事。一個人如果隻是沉浸在動物自然裏也是不可能的,他必然要和自己所置身的這個社會構成一種關係。其實二者不僅不矛盾,而且還相當統一。因為一個熱愛自然萬物的人,一定是心地柔善的人,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也不可能是對周圍環境很容易滿足的人。一個作家對社會生活的自然環境、社會環境、人文環境有更高的要求,這才會有改造它的訴求。詩人和作家總是極度地追求完美,追求真理,所以他才要在自己生活的環境裏追求和奮鬥。他們總是以極大的熱情去擁抱生活,試圖改善人生、改變社會、改變人的生存條件,這種願望非常強烈。

讓人的生活更美好,這並不是一個改變了自然環境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所以越是傑出的作家對社會的關切度越高,越是強烈地抨擊黑暗,揭露醜惡,對人性中很曲折很隱秘的角落加以挖掘。文學最強有力的手段就是表現人性、人的命運,這一切都要通過人物和故事、也包括對自然萬物的描述傳達出來。他們的作品常常會用大量的篇幅去寫少年的痛苦,中年的感慨,老年對青春歲月的不能忘懷。這是通過不同的人生階段,表達對於生命的深刻體味。

人不是單獨地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他還要和大地上的所有生命,如動物和植物們一起生存。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人的生活離不開周圍的一切,他與它們構成了一個充滿活力的生命世界。作家寫出人與這個世界千絲萬縷的聯係、和其他生命唇齒相依的關係,這才會是生動深刻的。

文學的雅與俗

不少同學喜歡看愛情小說,這是很自然的。事實上幾乎沒有一部文學作品跟愛情的描述完全隔絕。打開一本書就會發現裏麵有愛情描寫,還有的是以愛情故事為主要線索的。但是我們一般說的“情愛小說”,是指專門寫愛情故事、著力於男女悲歡離合的曲折經曆的情節性很強的作品。如果把它獨立出來,作為一個品種來看,這種小說大致會是通俗小說。

這和武俠小說一樣,是用來消遣娛樂的,當然可以讀,但學生時期不可以沉浸其中。我們提倡的閱讀範圍雖然廣大,不能是狹窄的文學視野,但還是要看比較高雅的文學,就是通常說的“純文學”。這種文學作品是指具有較高思想與藝術含量的寫作,不僅僅是、也不完全把娛樂讀者當成目標。比如純文學小說,它們也有較強的故事性,但講法與通俗小說有些不同,它們往往在細節方麵更為用心。在對待純文學方麵,如果能夠被吸引,一般來說開始的時候是要抱著研究和探索的心態進入的,這有點像看理工科的書相似—而不能隻為了追求娛樂;不同的是當你看進去之後,走入了它的語言係統、它的情與境,就會被深深地吸引住。而通俗文學並不需要如此,它表層的吸引力就足夠了—隻是對於深刻一些的讀者、有更高需求的讀者,這種比較單純的娛樂性也就顯得不夠了。

盡管如此,文學的俗與雅並不總是界限分明、總是一清二白的。這需要大家在實際的閱讀中去體會它們有什麼不同。總之好的閱讀習慣、閱讀要求是從小培養的,如果要做一個作家,更要區別不同的寫作目標,它對於閱讀以及寫作訓練都是不盡相同的。我們希望做一個雅文學作家,但要成為一個好的通俗小說家,也是一種選擇的目標。

有人問為什麼教科書上沒有或很少通俗文學?因為通俗文學屬於廣義的文學,通常狹義的、嚴格的文學是指純文學(雅文學)。在品質上,通俗文學與曲藝同宗,偏重的是娛樂性。這樣說並不認為俗文學就一定低於雅文學,而是要看具體的作品、看它的藝術水準。這隻是藝術品種的區別,而不僅是高下的區別。一部好的通俗文學,可能比一部糟糕的“雅文學”要有趣得多也有價值得多。

當然,一般而言在深邃的詩意、廣闊的精神世界、哲學與思想的層麵上,雅文學還是重要的指標。前幾年有的教科書裏將魯迅的作品撤下來,換上了武俠小說,受到了極大的質疑。這是可以預料的。因為它挑戰和改變了一種標準和原則,會讓人不理解並且深深地憂慮。這個標準是幾千年來形成的,具有普世價值的。

但是這裏還需要再強調一次:雅和俗的分野並非是非此即彼的,有的作品是通俗文學,但雅文學的元素也包含了很多;有的則正好相反。

現代文明的傷害

人的生活環境不同,對事物的看法就會有極大的差異。比如我從小生活在林子裏,包括中學都是在一處沒有圍牆的學校裏度過的,和大自然就會有很多的融合。這就帶來一個問題,當我以後來到人流繁密之地、來到鬧市裏生活,就會有相當的不適感。所以我在作品裏曾經不自覺地就表現出一些困惑和某種排斥感。

有人為此批評過我的“老舊”和“落後”,在他們眼裏城市生活是一種“現代”,城市生活較之農村或林野生活,已經是這麼安逸,如果再有不舒服、再想逃離,就是極不正常了。他們還認為我是把鄉村生活、把大自然與現代城市對立起來,是“二元對立”的思維,是最要不得的一種思想傾向。

我是不擅長純理論的,那些高深的概念就像一個個硬塊,在感性的水流裏難以融解。但我模模糊糊覺得他們的批評也有道理,雖然並不認為完全是這樣。

因為現在的城市是有問題的,或許這問題還很嚴重。安逸的城市生活並不能掩蓋一些糟糕的東西,況且我們城市人也遠遠沒有那麼大的安逸。再說這與敏感地察覺城市生活對人的傷害也是兩碼事。我們的生活無論多麼現代,也仍然需要另一個觀察和評價的尺度、另一種視角。生活需要多方麵的判斷和認識。即使作為一個補充,也是很重要的。事實上我們現在的城市生活的確到了好好反思的時候了,它非但不是完美無缺,而且還滋生出可怕的痼疾。

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缺少了大自然的這門功課,而隻有書本的功課、城市的功課,是不會健康的。我們小時候躺在潔白的沙灘上,夜晚看星空聽老祖母講故事的那種情形,恐怕再也不會有了。一天的星星燦爛迷人,流星在天際劃過時引起一聲呼叫,這樣的情景隻有留在記憶裏了。夜晚的清湛天空,它的顏色,現在的城市人和鄉下人都差不多,他們已經沒法講得清楚了。因為電燈太亮,還因為空氣汙染,過去那樣的夜空已經沒有了。在一片灌木簇擁下,屏住呼吸聽蟈蟈唱歌的情景,現在的少年到哪裏去找?而缺少這樣的少年和童年,一個人能說沒有遺憾嗎?我對此深深地懷疑。

“天籟”這個詞,城市少年不會有更深入的理解。

要想清楚城市人的悲傷來自哪裏,根子有多深,有時候難免要從林野鄉村的視角來看。要更多地想一想脫離了大自然帶來的後果,想一想我們應該讓現代城市怎樣與大自然有更好的融合—因為離開了這種融合城市就沒有希望,沒有前途。我們人類離開了大自然就會變得越來越古怪,所謂的異化。西方醫學診斷出的一個病症叫抑鬱症,這種病更多地發生在城市裏。抑鬱症是非常可怕的,但我們很少聽說哪一個農村的人、林業工人、打魚的人得了抑鬱症。但是在大城市裏,患這種病的人十分常見。一個人無論多麼富有,無論事業上獲得了怎樣大的成功,如果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再多的金錢和其他積累仿佛都無意義了,甚至連愛情都不能扭轉他的懊喪。

有一個朋友得了抑鬱症,盡管他的各方麵外部條件在其他人看來好到不能再好,可他每天就是不快樂,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離開這個人世。由此看來,我們一手製造的這個現代文明,特別是現代城市文明,顯然是出了大問題,它對人的傷害是致命的。

生命中的固有元素

一個人剛開始寫作時,會很不自信,不知道自己的文章寫得好還是不好,這時候特別需要一個人鼓勵一下,並且幫他做出判斷:寫得不好要告訴他,但同時還要給他力量。這種鼓勵至關重要。比如我前麵說過的那位校長,我一直在心裏感激他。而一所學校有熱愛文學的校長和老師,這是多大的恩惠,這種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我遇到不止一位作家,他們說自己走上文學之路的原因都與中學生活有關,而且大都是校長和老師支持鼓勵、同學之間交流影響的緣故。他們一說到這些經曆就十分感動。我的中學生活中有一大批熱愛文學的同學,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當然後來並沒有從事文學的專業,但非常奇怪的是,這一撥熱愛文學的同學恰恰也是最有出息的,無論做了什麼工作,幾乎無一不是優秀。

所以我們常常說,文學不能當成一個普通的專業去理解,它的確是超出專業意義的。說得直白一點,文學本來就是生命中固有的元素,我們對它的學習隻不過是一次次的強調和誘發,以便讓其煥發出來。它會使一個生命更有包容力和想象力,更熱情更細致,更容易與客觀世界交流和溝通。這是一種追求完美的能力,並且可以運用在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麵而卓有成效。所以熱愛文學絕不會勞而無功。

那些傑出的軍事家和政治家,包括其他領域的一些傑出人物,他們的文學素養都很高。像居裏夫人和愛因斯坦這樣的大科學家,雖然並沒有從事文學寫作,但實在比一般的文學創作者有更好的文筆和境界。看居裏夫人寫的東西,聽愛因斯坦的演講,那都是極好的文學享受。愛因斯坦文集中很大一部分稱得上是散文美章,他和居裏夫人一生都不能與文學疏離。居裏夫人被鐳輻射,到最後指甲脫落,生活自理都很困難,念念不忘的還是文學閱讀,還叮囑女兒一定要把文學名著帶到她的病房。

這些傑出的人物當然不是從專業意義上走入文學世界的,而是著迷於一種完美的詩境、生命的奧秘,是一個卓越生命所表現出的巨大的熱情和感激,是這一切使人不可擺脫的魅力。還有一個政治人物,後世對其功過是非有各種評價,但沒人否定他的創造力、巨大的生命能量。他即使在監獄裏、在流放當中也要如饑似渴地尋求文學作品。他是那麼忙碌、那麼不幸,為了得到一本文學著作,簡直是費盡周折。一個從事政治活動的人,滿腦子都是奪取政權,是黨派鬥爭,不停地組織暴動,寫政治讀物—可是他不長的一生中讀過的文學作品卻是一個驚人的巨量;他親手寫出的一些時政文章,從文學的意義上看也完全稱得上美文。

人和人的差距太大了。人類當中可以產生擁有不可思議的創造力的人、無比勤奮的人,也有許多低能和懶惰的人;有的人是那樣的善解人意,有的人又是那樣的不通人情;有的人可以擁抱無比闊大的世界,有的人則自私狹隘;有的人是那樣的凶狠,毒如蛇蠍,有的人卻是那樣的善良,常為人間的不幸流淚,寢食不安,永遠都在牽掛,而且無論經受怎樣的折磨都不會改變。人的差距就是這樣大。

文學就是再現和表達、詮釋這一切奧秘的。一個有力量的生命、一個有抱負的人,應該是一個摯愛文學的人。

在寫作狀態下

在寫作方麵,每個人的工作習慣、工作細節是不同的。我的習慣是,寫理論文章時要把提綱列得很細,因為它是邏輯思維,冷靜思慮中要把框架搭起來,盡可能讓其嚴密,然後再把全文寫出來。寫散文的時候也要做一下提綱,但不要太細,因為總會有更好的想法出現在寫作過程中。

如果是寫小說,幾乎完全不要提綱。我隻把重要的人物寫在紙上,最重要的人物則用很粗重的筆觸、用大字把他寫下來。重要人物說的做的,隻要想起來,我就及時地將它記下來。所以我在創作的時候,旁邊總是放一張大紙,以便記下在創作過程中的感動、突然閃過的思緒—它們一時用不上,但不能忘掉。

為什麼創作小說前不做詳細的提綱?因為創作更多的是臨時的、現場的一種發揮,它要特別依賴那一刻的衝動。一些美好別致、有力的思維,在冷靜的時候往往並不出現。而人在寫作時會慢慢進入一種特別的情與境,在這種情況下思維力就改變了,變得超常。這就是平常說的“進入了寫作狀態”。人在這個時候腦子是很激烈的,想的東西深入而又奇妙,是非常規的。而提綱往往是比較冷靜的產物,它寫得太細了,就會局限作者。

作者在寫作中最大的希望就是企盼靈感。所謂的靈感,無非就是思維的奇妙和偏僻,是它的超常發揮,是在熾熱狀態下的一次次迸發。作者激動起來,浮想聯翩時,平時想不到的一些好的詞彙和細節都會湧現。這是一種忘乎所以的情狀。

有一次朗讀會上,我聽到一位作家朗讀自己的作品,他讀著讀著突然衝動地說了一句:“我怎麼寫這麼好啊!這真不像我寫的!”他顯得很激動。其實他這種感慨許多人都有過,隻是沒有說出來而已。作家有時候回頭看自己的作品,真的是常常恍惚,覺得這不是自己寫的。因為我們讀文章的時候比寫作的時候要平靜許多,並沒有深陷寫作的狀態,當然也就沒有了一些超常的能力。

一個作家回頭看自己寫的所有作品,無非寫了兩種東西:一個是想象和幻想出來的,即生活中找不到的完美或奇特;再就是準確地毫不誇張地再現了生活。這也就是歌德所說的“詩與真”,是這二者的結合。作家的這兩種能力要非常強,並且總要在作品中交互使用—它們常常是交織在一起的,難以分開。

(2010年6月5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