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二)(2 / 3)

總之,對鋪天蓋地而來的潮流需要懷疑,這與站在哪個思想陣營毫無關係。這是獨立思想的基本要求。

清醒和向善/彌漫無邊的惡劣

在這種情勢之下,我們作為個體,如果不絕望就不清醒;可是一清醒又絕望。我們又不能、也不願做個糊塗人。但是我們清醒了要做什麼,又是對人格的考量和考驗了。清醒之後再做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做一個很消極的人舉手投降,而是認真地做出自己的反抗—隻要有一點機會,就用個人的方法去做一點,這就是向善。

我們可以沒有太大的理想,但是做一些向善的事情,還是可以的,而且是在清醒的基礎上去做。如果一個人朝氣蓬勃,覺得到處都是希望,這人肯定是個糊塗蛋。我們覺得這個人不清醒,他如果向善也不會持久的:一旦生活“教訓”了他,他立刻就會退縮。把自己放在一個沒有退路的絕望的境地上,也就隻能往前,不能往後,這個時候做出的選擇才會更可信一點。

我們很早就是絕望,而不是現在。但是絕望並不代表生活得頹廢。不必頹廢。好好做,好好熱愛生活,好好做點事,如果錯了就去改正。人人都有很多弱點和毛病,但應該有一個很主觀的力量去強化一種意識,就是向善。一個受苦太多的人,做壞事也會充滿經驗。做壞事的話,那麼很多人—包括後代,會更多地經受那些不堪忍受的苦難。現在的一些人做事情太自私,忘記了他生活過之後,後麵還有許多人還要接上生活。這才是一個問題。現在許多人根本不管這些,他們把整個環境—社會環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破壞了;再就是自然環境,搞得一片狼藉。

精神環境的破壞比自然環境的破壞嚴重一萬倍。沙塵暴來了我們受不了,覺得自己的安樂窩被罩起來了,就趕緊去植樹造林。這些東西還是看得見的。對另一種東西他們可以不在乎,覺得有權力和強製力可以控製社會。其實這是非常危險的。這就像城市環境被破壞了一樣,他到一個好的地區、好的小區裏生活,到林子裏生活,都不能解決問題。因為從遠處來的沙塵暴可以把他的大小環境一塊兒破壞掉。生活在一個很壞的社會環境裏,彌漫無邊的惡劣會抵消一切幸福。

功德無量的事業/身處一線

有人希望政府能提倡做高雅的、嚴肅的事業,這當然好了。有理性的人做出決定,當然是事半功倍、功德無量。所以我們有時候就呼喚一個好的公務係統。但是也不能過分迷信它。行政力量要改變主意也是很快的。

但是無論出於什麼目的,也不論是東方或西方,最好不要學民間那些流氓無產者、那些唯利是圖的惡商,那些人破壞起來才叫潑辣。國外有的電視台是做公益的,不發廣告,不發任何低劣的東西。可見有些理性力量還是很有作用的。任何文明的國家和地區,對高雅藝術都有各種方法加以扶植和幫助。香港也對嚴肅的藝術做出扶植。如果沒有這種理性的力量,整個社會氣氛就更慘了。一任商業市場規則去運作,最後的一點空間就沒有了。

既然如此,就要有相關的立法,而且還要看對高雅藝術的良性幫助,它是寫在大法裏還是小法裏。如果寫進大法還可靠一點,隻靠人一時興起製定點什麼條文,就不太可靠了。

有的地區現在荒唐到了這樣一種地步:當高雅藝術得到公益幫助時,那些得不到的通俗藝術就喊叫起來。他們覺得自己也應該得到相同的待遇。於是製定政策者隻好一律對待,將對高雅藝術的補助一並取消。

理性思維是最可貴的。現在世界上的媒體是“兩極”狀態,缺少的恰恰是理性思維的判斷,不太去想更合理和更長遠的事物。無論哪種力量,運用得最嫻熟的就是傳媒。他們會利用傳媒,從精神層麵改造和爭取民眾,製造氣氛,而後運行自己的規則。因為要通過傳媒把整個民眾納入規則,所以特別重視傳媒,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

一個民族沒有了傳統的主體文化和文明之後,就完全沒有了力量。媒體麵臨的問題和所有文化人都是一樣的,其實他們都身處第一線。文化人是置身於這個時代最前沿的一個陣地上。

(2010年5月11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更清新的麵孔

文學與中學時代

和同學們在一起,看到更清新的麵孔,不由得讓人想到過去。我還想到:人們所從事的各種事業,最早的開始,對一些事物癡迷的緣由,往往不是在大學或更以後,而是在初中和高中—人在這個時段接受的影響才是最重要、最具有決定力的,有可能影響他的一生。

事實上就是如此。因為回想起來,我在初中和高中時候的文學經曆、那些熱愛文學的老師和同學對我的影響,不僅巨大,而且真的決定了我的後來。那時候的一些文學交流、閱讀和討論的情景,直到現在還清晰地在眼前晃動。

今天的場景很容易把我的思緒拖到過去的歲月。那時候老師和同學們一起談論文學,一起嚐試,當時隻覺得有趣,並不知道會在後來那麼深刻地影響我,以至於不能自拔,讓我長久地沉浸其中。我在文學寫作的道路上往前走著,走到今天不知不覺已經有三十多年了。盤點這三十多年的文學路程,中學時代的那段讀寫生活竟然是閃閃發光的一節。我當時寫下的作品,有的還收到了今天的文集裏。

雖然已經發表了許多作品,已屆“文學中年”,但是回頭看中學時代的那些文字,卻最能令我感慨和激動。它們記錄著我最初的文學腳步,記錄著當年那一幕幕的生活場景。無論是寫在文字裏邊的、還是沒有寫在文字裏邊的,今天看到那些描述都能喚起一連串的回憶,最終作為最珍貴的部分在心裏保留下來。

文學和少年、少年和文學,它們天生就應該更貼切、更契合地連在一起,是人生的一對。

《沒有圍牆的學校》

這篇文章寫的內容,是我的中學生活,那時我和在座的同學差不多的年紀。這篇文章可能是在二十六七歲的時候寫的,回憶了我上中學時的環境。我的中學生活完全不像你們這麼幸福:可以在這麼好的校園裏專心地讀書,有這麼好的老師。我在文章中寫的全是真實的,因為散文不能編造。

我們的中學建在一片果園裏,沒有圍牆,春天到處是花,秋天到處是果實。果園的四周全是林子,是海邊無邊的叢林。跟大自然緊緊融合在一起,本來應該多麼幸福。可惜那時候正好是混亂的“文革時期”—你們對那個特殊的年代是完全陌生的,可能並無概念。那時候的校園到底是怎樣的,我大致都寫在文章中了。蠻痛苦,也有很多歡樂,比如文藝表演、寫大字報、辦雜誌,有一撥愛文學的老師和同學,這都是難忘的經曆。我把歡樂和痛苦都寫到了,如實記述了當年印象最深刻的那一切。

我特別突出的記憶,是在大自然裏的快樂,這才是不可補償的最好、最重要的經曆。所以我希望香港的中學生能夠有機會到山山水水裏去,香港有這麼好的海灘和樹林、有大山,深入裏邊去活動,去結識當地的植物和動物,應該是最有趣、最有意義的事情。動物接觸起來比較困難,它們見了人會跑掉,植物卻跑不掉。植物太多了,要走近它、認識它,知道它的學名叫什麼、當地俗稱叫什麼,這非常重要。

我在回憶中學生活時,最不能忘記的就是那片海邊林子、林子裏發生的各種故事。除了寫進記敘散文,我早期幾乎所有的小說創作,都是以這裏的林與海為自然背景的。

可見給予我最多的,是海邊那片叢林。

少年“文革”

當年像同學們這麼小,也要參加“文革”。那麼好的果園中的學校,老師和學生整天忙的,卻常常是“文革”的內容。比如說也要開批鬥會,這和校園外麵的大人們是一樣的。那時候有的同學因為發音的問題、或者是調皮,說錯了一句話,就要被批鬥。批鬥一個同學,在當時被看作是很有意義、很重要的一件事,並且也會覺得很有趣。但被批鬥者是非常痛苦的。記得有一個同學被批鬥時,校園牆上貼滿了他的大字報。可以想象,他是怎麼掙紮著度過那些天的。

被批鬥的人和站在旁邊看的人感受完全不一樣。後來這個同學對我說起他當時的心情:每天想得最多的,就在怎樣快點死去,但不要痛。因為他知道死會痛—割草時鐮刀碰了手都會痛,如果死的話就會更痛了……就因為怕痛,猶豫著,才沒有死。一個中學生就在想這樣的問題,今天回頭看,是多麼冷酷。

說這些事情,就是讓你們感受那個特殊的環境。如果說當年還有歡樂的話,那就是大海給我們的、動物給我們的、無邊的林子給我們的,還有—文學給我們的。

當年非常幸運,我們的中學校長酷愛文學。“文革”時期是多麼嚴酷的環境,可是這也沒有影響他愛自己的文學。他當年辦了一個油印的刊物,名字叫《山花》,全是手刻蠟板印製的,那時候連打字機都沒有。刻蠟板這種事你們可能是完全陌生的,這在當時是很普及的一種印刷技術:在上過蠟的一種紙下邊鋪墊專門的鋼板,鋼板上有非常細密的紋路,然後用鐵筆在蠟紙上用力寫字,這就製成了透墨的蠟紙板,用來油印。現在可能已經沒有這種印刷設備了,除非到印刷博物館去看。

我們校長親自製版刻字、印刷和裝訂。他的字特別漂亮,是幾乎比得上鉛字的長仿宋體。他號召我們同學寫作,並將作品發表在《山花》上。我就成了這份油印雜誌主要的撰稿人之一。可惜今天沒有把它保存下來,這是很大的遺憾。現在隻有關於它的美好回憶了—今天一想起來,還能感到鼻孔前麵飄過的油墨的香味。看到自己的作品印出來,上麵還有老師做的精美的插圖裝飾,什麼草葉、花朵之類。

這種文學生活和大自然一起安慰了我們,讓我們忘記了那個年代的一些痛苦。

那個時候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幸福奇怪地調和在了一起,作為一種混合食物,被我們這些少年吃下去了。所有這一切都深深地影響了我的文學道路。我發現在造句方麵的一些嗜好、一些特點,還有一些文學傾向,包括寫作題材的偏重,大多都是初中和高中的時候形成的,它已經成為不可更改的部分了。

動植物之愛

在中學時期,我們接觸的動植物是很多的。因為要經常去海邊林子裏采藥,勤工儉學,所以每個同學都認識一大批植物,叫得上它們的名字。再就是林子裏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大的有狐狸和獾,小的有豹貓和黃鼬等。各種鳥更是多極了。有的動物很難接近,離得很遠就跑開了;有的動物則與人友善親近,像貓和狗、鴿子。它們離我們很近,成為我們的好朋友,甚至是家庭成員。

要描寫動物就要熟悉它們,所以我們寫得最多的就是貓和狗。我們可以把它們抱起來觀察,並細細地體味它們的心情和智慧。它們的確是有心智有情感的,並有不同的、迷人的性格。但我們都知道,描寫它們要格外小心,因為這是大家都熟悉的動物,哪兒寫得稍微不對,他人一眼就會看出來。

那些生疏的動物也很難寫,這是因為它們不好接近,總是躲開我們很遠。比如我寫的一篇散文《它們》,就寫了萬鬆浦書院裏的動物,裏麵大概寫了幾十種。這其中的絕大多數我們不能近距離地接觸,隻能遠遠地看著,那怎麼去描寫它的局部、它的舉手投足?也就隻好靠長時間的觀察,爭取知道得更多一點。為了在林子裏觀察動物,我找來一個高倍望遠鏡,這樣就可以將它們拉到眼前。

有很多野鴿子和斑鳩住在樹上,從一開始做窩到下蛋、再到孵出小鳥、一雙伴侶如何輪換孵蛋……小鳥長出絨毛、羽翼豐滿到最後離窩,這個過程要從頭仔細觀察下來。這些記述需要起碼的了解、需要細節。了解到什麼分寸就寫到什麼程度,不能胡亂編造。散文中的記述不能虛構,要質樸地對待描寫對象,知道多少就寫多少。

有一次我在林子裏遇到一種鳥,天正熱,它在中午時分叫起來,聲音像是小孩子在哭,或在母親懷裏吃奶撒嬌的那種聲音。從音量上聽,這會是一種大鳥。我想林子裏怎麼來了這麼古怪的大鳥?樹葉很密,總也看不見它。要搞清楚它的樣子很難。後來請教了別人,他們說可能是“黑枕黃鸝”,但我查了有關鳥兒的書,至今也沒有確認。我帶著望遠鏡,哪裏有它的叫聲就往哪裏看—而那隻鳥很怪,一直把自己隱藏得很好。這樣直到很多天之後,終於看清了它的模樣:個頭並不大,黑黃相間,貌不出眾。但它的聲音實在是很特別。

再比如杜鵑。我們當地人都把杜鵑叫做“布穀鳥”,不知道香港這裏叫什麼。因為它的發音近似於“布穀”。但是我們在書院經常聽到發出四連聲的,也是杜鵑,學名叫“四聲杜鵑”。我們通常說的布穀鳥叫“兩聲杜鵑”。也還有“三聲杜鵑”……要了解它們,可以查教科書,但還是不能取代實際觀察。

關於動植物,我們知道的可能是很少的,比如蘭花,我們常見的就是韓國那種蘭花,還有當地那種長葉白花的蘭,或者蝴蝶蘭。如果讓你發揮一下想象力,你認為蘭花到底有多少種?我們可能想大概有幾十種吧。實際上不是幾十種,而是幾百種。我們生活的這個周邊環境是極為豐富的、色彩斑斕的。所以我們如果了解了動物、植物,再去了解石頭、土壤和河流,就會覺得這個不斷擴大的世界太有意思了—深入下去,會發現動物和植物都非常有趣。

特別是動物,它們的性格會讓人入迷。所有的動物都有性格,它們也很懂事,比我們以為的聰明還要超出許多。當我們為它的聰明所驚訝、為它的感情細膩所打動的時候,那一刻會非常幸福,並牢牢記住了它。我們與動物的交流,一些細節,有時候比人與人的交流還要生動難忘,這樣的經曆甚至會改變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一些慣常的社會思維。

一個對動物植物都體貼入微的人,對他人對社會當然要有所不同。這樣的人必然是善良的。生活中我們發現,對動物好的人就不會對人不好,對人不好的人往往對動物也不好。對動物很凶狠的人有可能是個善良的人嗎?不太可能。一個討厭動物、討厭植物的人,他的心一定是很冷的,冰冷的心不會去愛人愛社會,不會追求完美,也不會和我們一起來建設一個適合人類生活的環境。

心中的感動

現在有不少學校極其重視理科,這沒有什麼不好;但如果重理輕文,進而把文學看成無足輕重的東西,那就相當愚蠢了。文學素養是所有文明人、高智商的人都應該具備的,它不僅是一門專業。心靈裏的詩意、追求完美之心,是優秀高尚的人共同的特征,這幾乎是沒有什麼例外的。有時我們去一個中學,會發現那裏的同學都在忙著做應試準備,入學之後幾乎隻有這一個目標,除了準備考文科的同學從考試的角度關心有限的一點文學作品之外,絕大多數同學的文學興趣和文學知識是相當可憐的。個別深入學習文學的同學,甚至會被當成一個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