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作家的行跡
任何一個勤奮的寫作者,都會是一個嗜讀的人,他們滿懷著對傑作、對傑出作家的敬仰之情,一路走過來。關於閱讀,會有激動人心的一些記憶。就這樣,我們通過作品對作家越來越熟悉了,以至於覺得十八、十九世紀的大師們就像活在同一座城市裏似的。有時還會產生一種幻覺,覺得他們寫出了那麼多偉大的作品,塑造了那麼多讓人難忘的人物,思想是那樣博大,充滿激情的訴說猶在耳邊—他們怎麼可能就這樣離開、離我們遠去了呢?
有時候真的會有一種錯覺:覺得他們恍若在世,仍舊活著,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出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讓我們再次發現他們的身影,聽到他們的言說。這是因為我們對他們的文字太入迷了,不免有些恍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們出現在今天的某個場景裏,會有怎樣的表述、怎樣的神情?
我有時真的會懷疑:這麼一個沉重的、偉大的靈魂,會輕易離開人世,到另一個飄渺的世界?他真的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去不歸嗎?我一直疑惑。有時候出差或旅行,有意無意地踏入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來到一些留下了他們痕跡的場所,比如說他們的故居、他們工作過的地方,立刻就變得屏息靜氣,躡手躡腳了—一廳一室、一件用具,都要忍不住細細地看,或者去撫摸一下……總覺得他們剛剛離去,這裏分明還留有他們的體溫和氣息。
總之我覺得一些偉大的人物,很難從我們人世間徹底消失,他們或許仍然留了下來,在凝視我們,在關注我們的生活。
有一年秋天到蓬萊閣,第一次看到了閣上有個石碑,上麵刻了蘇東坡登閣時留下的手書:一開始寫得比較謹慎,漸漸地,那種流暢與自由就出來了……蘇東坡是多麼讓人心儀的中國作家,是最令我入迷的“屈李杜蘇”中的一位,如果再加一位,就是陶淵明了。蘇東坡的作品讀得多了,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多麼有趣的人,多麼不可思議的天才。這兒僅僅有一個詩碑,可是它果真刻錄了一位偉大人物的行跡,而這個人已經離開我們九百多年了。順著它尋訪,你還會了解一些蘇東坡在膠東半島的事跡。他在膠東生活的時間很短,但還是做了一些有益於民生的事情。這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物,每到一地都會有所作為。可是他的一生都不得安寧,往往是剛到一個地方上任,還沒有把椅子坐熱—有時甚至是正在赴任的路上,一道新的任命又下來了。這等於是催命。蘇東坡後來到過杭州,修了著名的“蘇堤”。他去得最遠的地方,是當時極為荒涼的海南島。
終於有機會到了眉山,小心翼翼地走進了蘇東坡的故居。那裏可是他的出生地啊。怎樣神奇的土地才能孕育出這樣的一個人,接近眉山時,一直讓我壓住了心底的一個驚歎。那天徘徊在大文豪的故宅裏,看過老宅和古井,覺得處處不可言說,最熟悉又最陌生—那是因為夢中來到他的故鄉很多次了。這一切當然是因為閱讀—開始讀文字和情節,最後感受的隻是一個人,那就是作家本人了,是他越來越突出、越來越靠近,他就像活在我們身邊。
從地理的角度看,離我更近的一個作家是蒲鬆齡。他是山東臨淄人,那兒更早的時候是齊國古都。我從小聽了太多的狐仙故事,不知道這些故事有多少是來自他的手中、有多少是當地原來就有的。最早讀的《聊齋誌異》是開本很小的木刻本,一直讀到現在的各種版本。書中的內容簡直太熟悉了,因為它跟我自小經曆的環境、跟那種生活氛圍非常吻合。說狐講仙這些事情在膠東一帶太多了,我終於相信它們就是土地的原產,不過是由蒲老先生將它們記下來了。嶗山上清宮那兒有一個邊廂,很多人在那兒燒香燒紙。這個陰暗的小屋據說就是蒲鬆齡當年寫作的地方。
在我眼裏,這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正合了一種文氣。我寧可相信那種恍惚的道家氣息與《聊齋》是一致的。作家與書的氣質總是統一的,在我看來,蒲鬆齡一定多次來過嶗山,並在這裏有過長時間的留連。讀他的書,覺得他的心理不是某一類作家那種陽光和明亮,不是那種感覺,而是一種幽暗陰隱的神秘。
我由嶗山到了蒲家莊,那裏有他的故居:地上鋪著青磚,泛著濕氣。中國傳統的鄉間建築采光不好,有些暗。小屋裏有一個大幅的掛像,上麵的老人長須飄飄,穿著官服—恰是他一生討厭的那種仕人打扮。這讓我想起一些文學通論,那裏麵談到蒲鬆齡,總說他寫狐寫妖“高人一等”,說他“刺貪刺虐”。其實是賦予了很多階級和社會的意義。但以我一個膠東人的眼光,以一個讀者和作者的感受來說,覺得或許並非如此。相反,我覺得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興趣寫作,就是說他當時很喜歡記下這一類故事,並沒有想那麼多。對社會的牢騷固然有,那種憤憤不平之氣文字裏都有,但更多的還是趣味,是記錄的興致。這裏,作家對於齊地風情、民俗傳說的忠實書寫才是主要的。有人認為蒲鬆齡的《聊齋誌異》哺育了膠東一帶的文化,而我卻認為它是反過來的—是膠東一帶的文化傳統哺育了蒲鬆齡。我們常常會過多地從社會學的角度去分析作家和作品,這就難以放鬆,不能作為一個很自然的生命去麵對它們,也就不能好好地欣賞了。其實隻有樸實了自由了,才能更真實地貼近這個作家,理解其作品的生命底色。
到了美國波士頓,不遠處就是康科德小鎮,那裏是有名的自然生態作家梭羅生活的地方,也是愛默生的居地。那兒離聲名遠播的瓦爾登湖非常近—我急於趕到瓦爾登湖邊,因為從很早就看過徐遲先生譯的一部叫《瓦爾登湖》的名作。我曾經想象,梭羅這個人為什麼有這樣巨大的勇氣,一個哈佛大學畢業生,卻要告別城市文明、告別優越的物質生活,一個人到荒野老林裏生活?他在那裏開荒種地,與世隔絕,感悟人生,並將這一切做了詳細的記錄,寫成了那部特別有名的人生啟示錄、自然生態文學的創始之作《瓦爾登湖》。他具體踏實地考察了一個人究竟應該從自然中索取多少,才算是一種合理的生活。他思考了很多形而上的問題。
不過,隻有親自踏上湖邊,才能進一步感受那個人和那本書。用今天的眼光看,也許後來的人過分渲染了這個地方的荒涼和一個人的孤獨。不管怎麼說,梭羅的小木屋離那個小鎮子很近,鎮子上民風淳樸,風光秀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我認為美洲歐洲那些很小的城鎮真是太好了,那麼美麗和安靜,人要在那種地方生活,想墮落大概都很難吧。那些地方一片靜謐祥和,沒有急躁競爭的跡象,人的靈魂會比較安寧,可以靜靜地思考,思考一些與個人利益相距遙遠的事情,這時候整個人的生理指標也都是非常好的。這樣一來,人的身體和心靈都會是健康的。
瓦爾登湖漂亮極了,周邊是密林,湖水清澈,一到秋天鬆林裏還閃著一片片紅葉。梭羅當年就在離湖邊不遠處搭了幢小木屋,除了釣魚,還在林子裏墾了一小片地。這在現代人看來,說到底還是神仙歲月。小木屋離鎮子也就是半小時的路,他要經常去愛默生家—那是他的文學老師,去他那裏談天和吃飯,臨走還要攜上一些吃和用的東西。愛默生的故居在那個小鎮子上,今天也是一個重要的文化景點了。
梭羅的小木屋當然早就朽壞了,現在的一幢是後人依照原樣恢複的,裏麵有一張小床一把椅子,還有一束野花,外麵是他的一尊雕塑:伸著手,好像正在跟行人辯論。因為這是一個多少有些怪異的、好辯的人。
他最著名的著作除了《瓦爾登湖》之外,還有一篇《論公民的不服從》—那是他結束了一年左右的林中生活回到鎮上之後,因為沒有像鎮上居民一樣按時繳稅,就被依法關了起來—放出時,他當眾宣讀了一篇東西,也就是這篇文章了。其中說:“我認為,我們必須首先做人,其後才是臣民。”還說:“我有權承擔的唯一任務,是不論何時都從事我認為是正義的事業”。可見這是一位倔強的人。他這個著名的“不服從”的理論,曾被印度的甘地反抗英國人統治時引用過,現在已經成為經典名言。
愛默生的住處是一幢白色的兩層樓房,生前曾經因為一場大火燒毀過,鎮上人出於對作家的愛慕和憐惜,自願出錢幫忙,又照原樣重新蓋了起來。愛默生在文學史上被稱為“超驗主義作家”,我們許多人今天已經不知道這個“超驗主義”是怎麼回事了。愛默生是一個嚴謹的寫作者,在美國算得上一位老派作家了。當年,他除了寫作還要到國內外做大量演講。這和我們今天的作家有點不一樣,那時的作家很重視演講,就像伏案創作一樣認真。愛默生不僅演講,而且還要分“係列”,有“冬季係列演講”、“春季係列演講”等等,一講就是幾十場。他講的內容可能是非常開放、非常個性化也非常有見地的,或者跟保守的基督教傳統多少有點衝突吧,因為曾經有記錄說,鎮上的某些人還聯合起來抵製他的演講。但是作家照講不誤。我們今天從文章裏看,愛默生沒有什麼大逆不道的地方,當時連這樣的老先生居然也要受到抵製,可見民風之一斑,也可以想象當作家的不易。
類似的演講者還有馬克·吐溫。吐溫曾經有過經營實業的失誤,把稿費投在自己並不太懂的事項上,結果賠了很多錢,最後不是用寫作,而是用全國巡回演講的收入填補了虧空。作家的演講要麵對聽眾,是一種思想和藝術的直接發聲,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傳統。
其實一個作家勞作一生,最後寫出的一個重要人物就是作家自己—他沒有辦法在所有著作中將自己掩藏起來。所以我們看一本小說,一部文學著作,都會感覺到這個作家的存在。他的一生給人物畫廊裏留下了那麼多不可磨滅的人物形象,可是最後“塑造”的一個“人物”卻無處不在,這就是作家本人。他的所有文字都在記錄著一個生命的全過程,是這個生命在人世間留下的所有痕跡。在這些字裏行間,作家的個人氣質、靈魂、形貌和嗜好,都要無一遺漏地被鐫刻下來。從這些文字符號中,我們會感受他的一切。
我們經常使用“偉大作家”這個概念,可是這樣的作家是怎麼產生的?當然是才華、經曆、作品,這所有一切的綜合。於是這就需要具備一些很重要的條件,比如活得相對長久一點,因為這樣才能比較完整地展現一個生命的全過程。蘭波是法國一個天才的詩人,可惜三十多歲就去世了,而且十九歲就寫完了所有的作品,那絕對是文學史上的一個超級天才。可即便如此,如果我們把“偉大”這個詞彙放上去,又會覺得不太合適—因為他沒有展現出一個生命的完整過程。一個人從出生、到青年和中年,再到老邁,他對人類社會和自然社會的感受和認識是不同的。任何生命階段都是不一樣的,生命的感慨,會隨著年輪的增加而改變,思想與藝術的含量也都在發生變化,所以說作家年紀很輕就終止了記錄和表達,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如果打開一個大畫家的作品集,一幅幅看下去,從他年輕時看到最後,就會覺得他把自己的生命活畫了出來,得知這個人怎樣由稚嫩到成熟,再到生命力和藝術經驗完美結合的時候,所達到的創作的高峰。翻到最後的頁碼,你會看到他的生命漸入老邁,沒有力氣了,但是雄心還在。憑借一生那麼豐厚的閱曆和創作經驗,技藝愈加高超,仿佛變得更有勇氣、也更加不守規矩了—他個人就是規矩,他的一切都是藝術。這就是偉大的藝術家。看畫家如此,看作家的全集何嚐不是如此?偉大的作家有著怎樣強悍的生命力,怎樣利用時間—客觀的時間和個體的生命之間發生著怎樣的摩擦,真是一個謎,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我們作為凡人,難以理解天才的行為。
給大家舉幾個例子,以說明人和人之間的巨大差異。人的差異之大,往往就因為操著共同的語言、長了大致相似的形貌而被掩蓋了。比如我們都熟悉的政治人物列寧,他隻活了五十多歲,且有大量的時間是在動蕩中度過的:流放、坐牢、暴動和革命。但是他的文字著作竟有六十多卷,每卷折合漢字四十多萬,那就是兩千多萬字。多麼巨大的勞動。他體量不大,可是生命力強大。另一個俄國人高爾基,同樣不可思議。十月革命勝利後,蘇聯迎回了自己的國寶,當時歡迎他的民眾人山人海。他住到了一座別墅裏,隻有三年的時間。那個別墅的樓梯是用整塊大理石雕出來的,扶手雕成了翻騰的海浪。裏麵擺了大量的書籍,一架架的書看得人眼花,可是誰也想不到這其中的絕大部分都是高爾基當年讀過的。這三年恰恰也是他一生中最忙的時間:建立全蘇作家協會,會見無數人士,接待工人和農民代表團、兒童與婦女代表團,以及國際友人,看看排得滿滿的活動年表,會覺得他幾乎沒有什麼可以由個人支配的時間—可也就在這三年中,他讀過了別墅中大量的藏書,而且做過詳細的批語—我不相信,從中抽出幾本,果真發現了一處處變色的鋼筆字跡。同樣是在這裏,他還寫下了長河小說,就是那部長達二百多萬字的《克裏姆·薩姆金的一生》中的一大部分。我們心裏不禁要問:這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又是怎樣利用時間的?時間對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可是那些偉大的人物竟然神秘地使用了時間。這對我們來說永遠都是一個謎。
現在對高爾基的評價不像過去那麼高了,因為我們過去太多地宣揚了這位“無產階級作家”,後來就不再熱衷了。人是很容易受世風影響的,都要跟著風向走,一個人不被街上的風吹透是很難的。可是我們冷靜地想一想,實際上高爾基的流浪漢小說寫得多麼好,還有那麼多傑出的長篇和戲劇,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師。
從高爾基再到托爾斯泰—我們讀了那麼多托爾斯泰的書,在我眼裏這可是西方文學的第一人。托爾斯泰和關於托爾斯泰的書,我幾乎將譯文全讀了。終於有一天,有幸來到了托爾斯泰的雅斯亞納·波良納莊園。這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這裏發生了多少故事。托爾斯泰在這個莊園裏過了最長的歲月,寫出了最多的作品—我相信他的靈魂一直會在這裏徘徊不去。走進莊園,我無法抑製自己的激動。
它比我們所能想象的還要大出很多。這裏一切如同原來,房屋、道路、林子,到處都保存了托爾斯泰的秘密,留下了他的痕跡。他當年用過的東西,從一幅幅照片到日常器具,一切都在。我仿佛看到了書中所描述的那些場景,他勞作的地方,還有他撫摸過的物品。就我所知道的一些細節,比如哪部作品在哪間屋子裏寫成,這會兒都一一對應,在心裏默記。站在老人的房間裏,你會覺得他剛剛起身離去。這種特別的感觸不可言喻。
當時是一個冬天。俄羅斯的冬天多麼寒冷。白雪覆蓋了波良納莊園、莊園裏無邊無際的林莽、一座座屋子。進入莊園的是一條長滿了橡樹和樺樹的大道,當年托爾斯泰稱它為“大街”。大街兩旁的水塘結了厚厚的冰。
老人活了八十多歲,有人說如果托爾斯泰沒有晚年的那次出走,一定會活得更長,留下的著作更多。越是到了晚年,他和夫人越是難以相處,最後,他終於要將自己畢生的求索付諸行動了—老人在深夜叫醒了最小的女兒,向她告別,然後乘一輛馬車走開了。天太冷了,結果他在一個郊區小站裏受了風寒,這裏也成為老人的最後一站。
托爾斯泰一生寫了多少著作?我們國內出版的是十七卷本的文集,可是蘇聯出版過一百卷的《托爾斯泰全集》。按每卷三十五萬漢字折算,去掉注解,也還有三千多萬字。再看他一生的經曆:求學,當兵,管理莊園,旅行和教學,耕種土地,且有大量時間在做一些公益事業,但是他竟然寫出了三千多萬字。這是怎樣巨大的一種勞動,大到我們無法想象。
他的寫字台旁邊擺著一張黑色雙人皮革沙發。他就在沙發上出生,他的前輩也是在這張沙發上出生的,他的所有的孩子都是在這個沙發上出生的……俄羅斯人高大,應該睡很寬大的床才是,可是他們的床都很窄,讓人擔心他們一翻身就會滾落—可能在小床上生育不便吧,伯爵的幾代人都在這個黑皮沙發上出生。這是曆史的見證。這間屋子裏實在有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情感。在各間屋子裏,會看到大量祖輩用過的小玩意,如一張圓桌、一輛童車、一張小床。寫字台上的一套百科全書還整整齊齊地碼在那裏,這是作家生前經常查閱的工具書。他在另一間拱頂小屋裏寫了《複活》,那時他大多數時間就伏在一個很小的圓茶幾上,旁邊的牆上還掛了鐮刀和鋸子,像是一個典型的農夫之家。我站在圓桌前,農具下,感受著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