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二)(1 / 3)

更可悲的是,即便我們都知道了這個結果,也沒有多少用處。因為無論西方還是東方,都無法遏製自己的物質欲望。不過有的民族和地區膽子更大一些,公然提出積累物質財富是自己的“中心事業”,這不能不令人愕然—為了達到物質財富的快速積累,也就不擇手段,走向極端的實用主義。這樣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

質疑“兩大貢獻”

將一切娛樂化、商業化,那麼無論多麼高尚的事業都可以變質,這讓人陷入最深的痛苦。《駁夤夜書》中以體育為例,談到了其中的荒謬性。體育問題進入一個人的不眠之夜,這使我們想到它遠遠超出了體育本身。這不是肌肉與否、肢體健壯與否的問題,而是心的問題。

前不久世界上某個對奧運很有影響的人物去世了,世界傳媒對其一生所做的“兩件大事”竭力讚揚,認為居功至偉。其中一件是把奧運會和商業運作結合,使其有了大量的資金,媒體介入,廣告收入激增,可以賺取大量的錢;另一件就是把專業運動員納入了奧運比賽,允許他們參加,使奧運會的整體競技水平大大提高了。媒體評價認為,這是他對奧運會做出的兩個“革命性的、開拓性的貢獻”。

那個午夜遊思者卻不以為然。談到奧運,他憂思最多的恰恰就包括這兩條。他認為現代體育事業由此進一步地、堂而皇之地變質了。他說體育運動本是為了健體,奧運會的口號是“更高更快更強”,可見很早以前人類麵對嚴酷的自然環境,隻有依靠強大的體魄才能生存。但是後來體育比賽的目的就和原來不一樣了。鍛煉身體是非常好的,很純粹,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更健康。如果把商業機製引進去,也就產生了複雜的問題—體育的單純性一旦被商業主義插上一手,結果會是相當糟糕的。一旦牽扯到錢、物質利益,內部立刻變得混濁和醜惡,什麼激素,作假,你死我活的鬥爭都來了。體育運動變成了可怕的物質競爭,運動會變成了費盡心機的一場場牽連多方利益的戰爭,走向了反麵。再看從事體育的人、投入競技項目的人,有幾個身體是健康的?不僅不健康,還留下了很多傷疾。

人們從事體育是為了有一個好身體,從而更好地投入日常工作。所以體育必須保持這樣的品質:業餘鍛煉。這是最基本的、必須堅持和維護的一個屬性。這本來就是勞動之餘活動一下身體的事情,是為了更健康;可是一旦有一部分特殊的人,他們把所有的工作都放下,隻將鍛煉身體變為一個專業,成了一個專門的競技行當,其性質也就改變了。隻為了比賽爭奪第一,這有點太離譜。這完全走向了體育運動的反麵,走向了本來意義的反麵。這樣做不僅沒有益處,還有傷害。在這方麵,世界第一流的比賽活動比如奧運會,更應堅持體育的本質屬性和追求,因為它有更大的示範意義。讓專業體育人士參加群眾性的體育賽事,這是與體育活動的初衷相背離的、變質變味的鼓勵。這隻會為了追求指標而不遺餘力、不擇手段,一個國家和地區將會像訓練特種兵一樣,製造一批競技機器—對一部分專門人士進行最嚴苛的訓練,目的隻為了奪取獎牌。

在體育方麵,媒體給予了全麵娛樂化的宣傳和推動。體育當然有可欣賞的價值,有力與美,但它變成與商業主義結合起來的一場狂歡,不僅會散布金錢至上的病菌,而且還會加劇對底層民眾的剝奪。當一個地區或一個國家處心積慮、傾各方民眾之力奪取金牌,怎麼會是幹淨和誠實的東西?

所以說將商業競爭機製和專業體育引入奧運活動,是令體育事業變質和腐敗的可怕開始。它的嚴重後果,當然不會局限於體育本身。對這種有害的傾向、不問結果的操作沒有一個理性的打量,而隻是一味地人雲亦雲,正是一部分媒體人熱衷的事情。因為事實上媒體集團和利益集團是一碼事,他們是結合緊密的。媒體如果站在理性一邊、民眾一邊,現代體育和利益集團都不會容許其存在。這說到底還是一個良知和勇氣的問題。

如上就是那個午夜遊思的人對體育、對奧運會的思索,銳利偏激,但可能並無大錯。皇帝的新衣不要指望老謀深算的成人去揭破,而必須是孩子來幹。實際上,我們也有一部分媒體人特別了不起,他們當中也不乏童心未泯的人,利用一切機會和方便,做了大量的好事。他們每做一件好事,人們都會記住並心存感激,因為他們在非常困難的時期做了一些很有勇氣的事情。媒體人做出了自己的犧牲,的確令人非常感動。他們冒著極大的危險也不改初衷。可惜這樣的媒體人還是太少了。

人的生活責任

娛樂至上、商業狂歡的時期曆史上很多,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都沒有什麼好結果。講到曆史,可以提一下戰國時代的齊國臨淄。當時的臨淄繁華得不得了,一個臨淄城,僅僅妓院就有一萬多家。糜爛的都市生活可算登峰造極。管事的是很能幹的管仲,這個被一代代人稱頌的富國良相,其實是最早播下了齊國滅亡種子的人。他把整個齊國搞得人心渙散,大家都一門心思搞錢,最後當然是不堪一擊。他為了把天下最有錢的人吸引到臨淄來,還規定來一輛車隻要住宿費草料費,來兩輛車就免去草料費;如果是三輛車以上的大商人,帶來更多交易的貨物,那就不僅不要草料費住宿費,還要派妓女陪睡。臨淄城裏的妓女製度比雅典還要早五六十年。當時真是極度繁榮,歌舞升平。

我們今天的許多人,說白了就是想複製一下臨淄夢,或遠遠超越它,再加上高科技。從根本上說人們的認識沒有什麼進步,沒有吸取物質主義的巨大教訓。從齊國被秦代統一之後,發展到今天,經曆了多少朝代?直到了四九年,大陸好不容易才沒有了妓院,沒有了吸毒,這很不容易。但這些好現象出現的同時,又漸漸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連戲曲裏的夫妻都不能同台,看看樣板戲,主人公都是單身。舞台上如此,生活中當然更嚴厲,因“生活作風”獲罪的人太多了。這個時期商業主義當然談不上,所有的商販都從大街上趕跑了。總之那時在許多方麵都回歸到狂熱的、虛假的理想主義、不切實際的追求上麵來了。再後來我們都知道,走到了今天—我們都熟悉的狀態了。

概括說,就是一會兒走向這個極端,一會兒走向那個極端。其實這兩個極端是相通的,都是強烈欲望的作用,隻是使用的方法不一樣而已:嚴厲的方法和放縱的方法,這在古代都有過。比如商鞅和齊國的管仲使用的方法就正好相反。商鞅嚴禁農民經商,市民們連基本的娛樂都沒有,他運用的是鐵腕統治。史書上記載,商鞅變法時使用嚴刑峻法,把渭河的水都染紅了。燒書,為了國家安定,不讓民眾讀書識字。這種冷血的做法走到了極端,最後他本人的下場也很慘,算是得到了報應。中國整個“極左”時期的做法,很多就采用了商鞅那一套,比如把農民固定在土地上,比如禁書。當時的“破四舊”,也差不多把書燒光了。商鞅變法,殺的人很多,隻為了維護王權。

商鞅用冷的辦法,管仲用熱的辦法—兩種辦法看起來離得非常遠,實際上兩極相通,都是為了維護他們那個集團的利益,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他們的共同點是:沒有信仰,隻權且把人的低級欲望當成了信仰。

一個地區一個民族的前途,最終隻能寄托在整個民族的素質上。一個群體越來越有理性、有較高的文明程度,也就有了力量。這才是最可靠、最可信的。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文學藝術水準可以看作一個民族一個群體素質如何的集中體現。媒體人在做極重要的事情,他們傳達社會信息,廣布人文精神,這是最具道德意義的職業。雖然看起來這些工作不能明顯和迅速地改變一些東西,但是它在一點一點積累,這恰恰是最有效的:提高人的素質。不能指望一個指導思想、一個權力集團就可以改變局麵,那是極不可靠的。快速達成的東西,要翻過來往往也很快。

但是當一個民族的素質提高之後,要毀壞這種素質也不那麼容易,因為生命的性質已經得到了改變。曆史上有各種折騰,但層次仍然不一樣。俄羅斯有豐厚的文化積累,經曆了蘇聯時期思想和言論的專製和粗暴,竟然還能夠讓一批高水平的文學作品問世。看來要減少一個民族的苦難,還需一點一點做提高人類素質的工作,沒有再比它更緩慢、也沒有比它更有效的辦法了。這是不能采用速成的辦法的,沒法辦一個速成班。這是一種良性循環:靠越來越多的有良知的個體,慢慢做一些事情,既是一種犧牲也是一種快樂,他們不會勞而無功的;隻要有機會,有這個可能,就做一點這樣的事情。媒體人和作家相互配合,事半功倍。公務行政人員也做自己那一份,隻要素質是高的,有較高的道德水準,不同的職業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好事。如果個體沒有被物質欲望給消解和征服,還擁有一點公益心、一點理想的話,社會就會往前走。

我們隻能寄希望於此,除此沒有別的捷徑可走。寄希望於權力的幹預,在一個嚴厲的命令之下迅速改變什麼,這是幻想,非但不管用,而且許多時候反作用會更大。

大陸畢竟有十三億人口,地廣人眾,蘊含了一種強大的地力。根脈深紮,地力強大,傑出的人物總會有。雖然大陸商業化市場化走了這麼多年,但許多東西與香港日本等地仍然不同。這是不成熟不完善的市場化,規範沒有建立,問題更多。資本主義商業機製越持久越完善,就越是會有那種物質主義的特征,但走入了一種規範之後,還不至於無序混亂到令人瞠目的地步。完善的市場經濟很有序,很規範也很刻板,它這種極其高效的行政管理運作中又會有許多盲點,掩蓋了極大的能量浪費和其他的荒謬—這其中主要是物質主義無可比擬的強大力量,充斥到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精神空間就很少了。這是一個老問題,人類對它沒有什麼良策。但是強化精神的主意一旦走火入魔,又會有另一種災難,這方麵人類也是經曆過的。

物質主義商業市場這種遊戲規則並非像一些人認為的那樣,會所向披靡地解決一切問題。盲目地把這樣一些規則看得無比完好,沒有絲毫警醒,等於使精神處於昏睡狀態。我們會明白,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滑向任何極端的傾向之後,最終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所謂的民主社會中,個體比較有力量:就像一艘破船,需要不停地向外舀水,以防沉沒。專製的船很漂亮,開得很快,但它是無測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撞到礁上,沉船隻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事物就是這樣複雜,讓人類的探索付出昂貴的代價。這中間有許多犧牲,思想者,詩人藝術家做出的貢獻怎麼估計都不過分。而媒體人,是一種多麼光榮又是多麼艱難的職業。

一個群體中有各種存在。確實,像我們一直遺憾的媒體,比如電視,也有一些好的頻道。問題是整個社會潮流和狀態如何、需要怎樣強大的力量才能做出稍稍的平衡,這才是逼到眼前的一個命題。這方麵,媒體人、作家,各種思想者文化人,不會沒有危機感和使命感。這僅僅是人的生活責任,而不是其他。

討論:

平衡的力量太小/深沉的閱讀

媒體,文學刊物等,有一些是公益性的、嚴肅的,但是這些都不夠,還遠遠抵擋不住整個低俗化娛樂化的傾向。這種平衡的力量還太小。娛樂是正常的,人人都有娛樂的需要。有些東西也不一定要那麼高雅,大家都在看,是正常需求。有些通俗藝術的表演非常有生活深度,當然好。但問題是一個民族把全部的、幾乎占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掌聲都送給了他們,這就特別荒謬了。高雅文化的平衡力一旦喪失,俗物就變成非常有害的東西了。剛才講的媒體也是那樣,打開報紙,仍然有非常感人的東西,有嚴肅的板塊。但是這個板塊與整個娛樂狂歡的篇幅比起來,還不足它的萬分之一。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不是沒有,而是稀薄。這樣下去,高素質的受眾將越來越少,他們既沒有多少空間,也會漸漸習慣於這種狀態。因為媒體要考慮商業價值,賺錢才是第一位的,責任是最末位的。長此以往,慢慢會培植出更多的娛樂大眾,他們除了做金錢夢,再就是打發自己的無聊。當然,簡單地劃分高雅文化和娛樂文化也有問題:形式和載體是一方麵,內容如何才更加重要。

打開一份小報,那麼一遝子,裏麵隻有兩三頁稍微像樣的東西,其他都是亂七八糟。我們最常聽到抱怨,說怎麼全是這些東西啊?讀者多麼想看一些國際國內新聞、一些有水準的文字、一些文學作品啊,硬是沒有!也就是說,我們做媒體的難免要一廂情願地低估了受眾,忽視了他們對高雅藝術的需要、對思想的需要。事實上深沉的讀者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得多,媒體人不能順著自己的意願,隻往一個方向做—向下的方向。任何事情都是向上難而向下易,我們自己需要向上。不然,一年年下去,一代代下去,真正深沉的閱讀就更少了,我們的生活將變得低俗不堪。

聲色犬馬的力量/獨立思想

全球化商業化潮流中所給出的自由,實際上是非常虛偽的。因為整個的氛圍造成了、整個的資本力量決定了、整個的商業規矩形成了,無所不在的欲望意誌是非常強大的,它會把一部分人的自由給壓縮得小而又小。看起來人很自由,可以自由地挑選頻道,翻揀報紙,不是不給你選擇的自由—但是在整體的精神潮流和文化潮流裏,在商業主義的遊戲空間裏,你選擇的餘地真的不大。不是你不願意選擇,而是你無法選擇。惡劣的氣息濃到了一定的程度,你就窒息了,不會選擇了,你將漸漸被麻醉,不再有那種鑒別的能力了。

毒品是有癮的,吃多了之後就由不得你了。毒癮發作讓你雙手抖動,你還考慮什麼選擇之類的事。人服從低俗的物質欲望、往下走是很痛快的。聲色犬馬作用於生命的力量是強大的。人身上有許多動物性,需要一種文明的修正和遏製。這種力量小了,不平衡了,社會生活就野蠻了,不再適宜於人的生存了。

讓人與動物性、與野蠻性自由競爭,那是虛偽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看起來是無邊的自由,其實是無邊的捉弄和踐踏。有人會說,我們從來沒有禁止你看高雅的東西,也沒有管住你去思想。但是實際上整個社會充斥的卻是另一些,是它的反麵,一個強大的低俗文化框架把人挾製在裏麵,你從哪裏得到那個舒展的空間?即便給你那個空間,你已經在長期的挾製中喪失了那個能力,變得無能為力了。

以香港為例,到地鐵裏邊去,還有街旁地攤上,可以看到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雜誌。就連那些名聲不錯的報紙,抓起一遝子,翻一下除了廣告和另一些雜亂東西,沒有幾個版是可以看的。這些東西浪費了大量的森林,還要費上許多寶貴的人工,代價多大。最大的代價不在這裏,而在於它傷害和破壞了社會的精神環境。精神環境一旦破敗不堪,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這比自然界的沙漠化還要厲害。

這些“自由”的原則是誰給的?它其實是商業運行規則的一部分,它讓我們覺得那是“自由的”。實際上,誰也沒有權利給人們的生存造成這樣巨大的傷害,它是“違法”的,雖然這個“法”還沒有製定出來。如果長期以來遵循一種遊戲規則、一種“法”,就會覺得它是對的、公平的。

在剛剛開始商業化的地區,會有一部分激進的人,他們一說話就顯得振振有詞,成竹在胸。仔細聽一下,其實這些人並沒有任何自己的思想和發現,不過是按照另一些規則、另一種意識形態去說話而已。他們認為商業社會所形成的那套運行規則就是真理。它們怎麼就一定是真理?它裏麵肯定有好的也有壞的,也需要分析,不能非此即彼。

同樣是引領現代風氣的美國,廣大老百姓還是比較保守的。我九十年代去過一段時間,發現好多的小村子、小城鎮的人非常樸實,比我們這兒還要保守。前一段中國人在那裏搞畫展,當地人看了展出的裸體畫驚得目瞪口呆。中國有的人以為美國到處都是拉斯維加斯、紐約曼哈頓。樸實的美國,開放的美國,某些方麵也是由軍火商和財閥控製的美國。不打仗,那些軍火往哪裏賣?天下太平是不符合集團利益的。他們不搞金融泡沫,不搞貨幣戰爭,怎麼賺錢暴富?權力要為這些人服務,因為這些人有力量。關於財閥統治這個話可不是我們說的,讓我們來說有兩個不可靠:一個是沒有在美國長期生活的閱曆,說出來有點皮毛;再就是以東方思維難以準確評價美國。做出這樣評價的,是美國人當中最聰明的智者,他就是獲得諾貝文學獎的索爾·貝婁。他並沒有將西方所有的遊戲規則當成是普世價值。作為一個作家,一個知識分子,貝婁盡到了他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