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傑出人物的勞動能力是一個謎,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他們擁有常人無法理解的巨大的勤奮和創造力;二是傑出的生命極其開闊和複雜,需要我們做出更大的努力才會理解。如果我們放棄了與這些傑出的、精神方麵的巨人靠近的機會,那該是人生中的一大遺憾。其實,看一個人有多大的作為,最重要的指標之一就是看他讀什麼書:如果他成天夾帶著那些庸俗讀物,就不要指望他有大的成功。
有人認為讀理工的也許不需要去讀那些文學哲學名著,讀流行讀物還可以娛樂一番,空一空腦子。但也應該知道,無論哪個領域,隻要是有大能的人,都會閱讀最深邃最高雅的那一部分,不會欣然接受低一等的享受。如果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可以去翻一下那些科學巨人的讀書目錄。從書目中看,他們對哲學文學可不是止於一般的愛好;他們自身往往就是最好的作家。
所以,無論從事什麼事業,真正意義上的閱讀,就是要通過這個途徑去尋找傑出、靠近巨人。
(2010年4月17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風會試著摧毀他
《古船》創作怎樣萌動/十年積累
大多數寫作者第一次完成他的長篇時,都會有比較充分的準備。魯迅批評的那種“想到了一點就寫”,這時候是較少發生的。以往的生活、技藝,特別是情感的全部積累,都想使用在第一部中。《古船》的完成就是這種情形。從1975年到1985年,我發表作品的時間已經有了十年,這是學習和積蓄力量的十年。
詩歌與小說/作家的不屈服
可能真正意義上的作家都是詩人。不過詩的表達與散文化的表達雖然有形式上的不同,二者在本質上大概是一致的。小說家散文家運用了不同的形式,卻不要在本質上離開了詩。我不希望自己離開,很擔心那樣的結局。所以我寫詩並一直寫下去,就為了不再偏離本質,並且最終還想直接用詩表達更難表達的東西。其實有人一生努力在做的,就是這樣的表達。這種表達一直為生活—外在的一些因素給限製著,變得越來越沒有可能、越來越困難。但是我們不能屈服。所以詩對於作家顯得更加寶貴了。
隋抱樸其人/托爾斯泰的“勿報複” “勿以惡抗惡”
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經曆了傷害之後,“報複”也許難免,但“以惡抗惡”是必須終止的。托爾斯泰的偉大就在這裏。我們人類許多時候壞就壞在隻問目的,不講手段。惡的手段,它使用的全部過程,都是在做惡。一路作惡過來,最後取得的那點“最終的勝利”,一定是大可懷疑的。人們要鄙視這種勝利。抱樸為了遠離這種鄙視的目光,也就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恪守。
城市大工業和鄉村田園的對峙/最艱難的鬥爭
現代人,包括那些城市大工業的創造者們,很少有不喜歡田園生活的。城市的各種汙染對人的生活是有害的。維護這種田園生活,是很正常很樸素的行為。這種維護越來越難,但不能放棄。那些反對所謂“田園生活”的人,口中有各種現代化的高論,不過在現實的生存中,他們也會盡力逃避嘈雜擁擠和各種工業汙染。可見那是口是心非的。所以維護美好的田園,這是人類最艱難的一場鬥爭,要取勝很困難。
大工業這頭猛獸/放出這頭猛獸的人
合理和完善的工業生產,應該與田園生活一致和諧起來,那將是同樣美好的。但工業這頭猛獸不經馴服就放出來了,咬傷了很多人,把大地搞得一片狼藉。現在看,我們先要按住這頭猛獸,馴服了它再說。不過情況恰恰相反,今天這頭猛獸更加橫衝直撞。放出這頭猛獸的人是怎樣的?他們自己住在風光如畫的田園裏—這一點我們尤其要注意。隻有注意了這一點,才有助於我們理解問題的實際。
環境和暴力/懷疑和兩難/弱者一方
在保護環境以及所有的為理想而鬥爭的方式上,我們並不讚同暴力手段。許多作品分析和記錄了這種暴力。他們當中有些人,我是指弱者一方,是可以理解甚至和同情的,是一種被逼無奈。但我們並不讚成這種暴力。時下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替代他們的行為,以便改變工業猛獸橫行無忌的局麵,我們並不知道。這還需要思考。作品寫的是一種痛苦的思考,一種懷疑,一種兩難。
從《九月寓言》到《刺蝟歌》/修煉和變化
寫作隻是一直往前走,作者如果對追求、對變化的方式太清晰了,也可能蘊含了某種危險。寫作是一種真誠和沉醉的狀態,需要自然而然地往前發展。說到《刺蝟歌》,它可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是我最好的作品,我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是很不容易的修煉結果。
大眾口味和強勢口味/被風說服的人
任何時候都是有時尚、有潮流的。藝術創造方麵,不僅是思想傾向、趣味等等會形成潮流,其他種種也會。比如技法,也有個潮流問題。市場的需要往往就是潮流。市場包括了許多,既有大眾口味,也有其他強勢的口味。這兩方麵的口味隻要適合了一端—實際上兩端往往是相通的,要區分“大眾”和“烏合之眾”的關係是很難的—作家的市場就會是成功的。但是藝術上會失敗。要想不失敗,就得做一個獨立自主的強者。可是要做這樣一個強者,連風都會試著摧毀他,連風都會不停地說服他,讓他回到口味上來。他的身邊,是那些早就被風說服的人,他們並沒有覺得自己丟失了思想和藝術的自尊,相反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一個弄潮兒、一個時代的智者。
如何理解“唯美”/生命的強悍
“唯美”這個概念我們說不好。因為它的內容一旦給學術化了,我們就與之接不通了。理解中,創作是極個性的、獨自一己的活計,是一個過程。獲得完美、極致的美,是藝術家不倦的追求。這種追求會表現出強悍的生命力,而不是相反。那些孱弱纖巧的、表麵的華麗,與完美常常是離題萬裏的,所以“唯美”最好不包括這些。
小時候的環境感受/對比和參照
人應該記住小時候最讓其幸福的環境感受,這或許很重要。以後所有的感受,都要接受最初那些感受的檢驗和製約。那也許是一種永遠的參照係。對於生命來說,它很樸素很真實,所以才強大。一生當中,許多新的情感都會在這種對比和參照中產生,而且會變得無邊無際,變得複雜異常。
記憶的根/浪漫主義色彩/世俗物欲的現實生活
記憶的根不輕易移動和拔脫,這對人來說很重要。那種頑固的記憶可以幫助作家抵禦接踵而來的無數損傷、無數不安。這個抵禦過程,將要頑強地閃現出記憶的色彩。一切源於生命最初的記憶,它的色彩,都會是質樸自然的—而它在充斥了世俗物欲的現實生活中,在科技主義主導的現代社會中,又一定會顯示出“浪漫”的質地。
道德理想激情與審美/如何評價《柏慧》
作家的所有激情之中,道德激情是最基本最重要,也是最樸素的。但它的表達和呈現會是各種各樣的。沒有這種激情,作家的寫作將是無足輕重的。曆史上的偉大寫作者,都是具有強大的人道力量並堅信這種力量的人。《柏慧》是我個人重視的作品,它樸素,所以它具有自己特別的力量。
東夷海角文化/一滴水與大海
我出生在海角上,那裏的地方文化對我的影響是自然天成的,這大致不會是後天從書本的學習中所能得來的。對於創作而言,範本是不中用的,血脈裏流淌的文化因子才是致命的。一個生命比之誕生地,就好比海洋裏的一滴水。談個體與那片土地的關係,就是談一滴水與大海的關係:一滴水既是微不足道的,又是包含了大海所有元素的。
林野生活/蓬蓬勃勃的大世界
文化的浸染是在一個人不能自覺的一刻就開始了的。這最終會決定他的創作方向。林野沒有了,林野生活現在與我們大多數人是格格不入的,它顯得很遙遠。那時候,林野中不同於人類的生命顯然很多,而人口密集的城市隻有貓和狗。出生於城市的人,難以理解鄉野那個蓬蓬勃勃的大世界。
浪漫不是手法/人類對成長悲劇的反抗
浪漫的藝術,比如文學,本質上是非常質樸的。浪漫其實並不是一種手法。在學術研究中,因為論述的需要,總會抽出一些特征來概括,這樣談得多了,人們會以為是一種手法。但真正的浪漫文學不能“主義”,不能是風格類型,更不能是追求。這隻是一種生命天性,是天生如此的一種生命質地。實利化的社會生活,會把人從物利上異化,讓其遠離生命中的質樸和本真,漸漸對其變得不能理解。這是人類成長的悲劇。保持這種所謂的“浪漫”,其實隻是人類對於成長悲劇的本能的反抗。
市場和強勢是害人的/不被說服
文學跟隨潮流是最可怕最沒有出息的。作者隻要努力寫出自己生命的真實,就會不同於潮流。市場和強勢是害人的,但不必被脅迫也不必被說服。這說到底還是生命力強弱的問題。
《融入野地》/美國的梭羅/東西之別
美國梭羅那裏我去過,覺得不像宣傳那麼玄虛。他的林中生活時間很短,林中居所小木屋離鎮子也很近,一切都還算方便。我說的“融入野地”不僅僅是形式上的遠離城市,而是讓生命深刻感受“渾然”和“混沌”的那種大能力。說到底,就是人與沒被異化的那個大世界接通的能力,是這種能力的追求和向往。中西兩種文化有所區別,梭羅短暫的野外生活較多實證性質的記錄和分析,很邏輯,好理解。而我們這兒更多的要以心求悟。梭羅的更像邏輯解剖,我們這兒更像寫意。
《楚辭筆記》和《芳心似火》/寫作是一種連綿不斷的思索
《楚辭筆記》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寫作,《芳心似火》是現在。兩部小書夾在其他作品中間,是因為心境和時間正好可以寫這樣兩本書。它們和小說、散文、詩一樣,隻是表現形式上有點區別。寫作是一種連綿不斷的思緒,是一個整體緩緩形成的過程。
感應感動和回答/“合為時而作”
古人講的“文章合為時而作”,是指作者不能超然於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活著就必要有感應,有感動,有回答。這種回答在作者這兒,會是詩及小說戲劇之類,也會是散文和理論之類。它們其實都是一樣的。它們要保持固有的複雜性,不能簡單化。任何的簡單化,都會損害思想和藝術。
《精神的背景》/對自己的一次大聲提醒
《精神的背景》,到現在為止,大概仍舊是我重要的言說文字。比起我的其他文章,它更清晰和準確一些。我在說有力量的個體,要能夠從喧囂的潮流中走出來,走得遠了,那片喧囂就在身後化為了背景。不然就會被淹沒。這其實就是期望和追求一種時代的“看破”。喧囂的製造者有時是不自覺的,他們會以為生當其時,其實不過是取消了自己,化為了那一片喧囂。我認為這篇文章,首先是對自己一次大聲的提醒。
寫作是一種滋養/防止精神破敗
作家需要慢慢寫。因為寫作是一種滋養,而不是相反。對人生有益,對自己的精神有益,這就是寫作的理由。對我來說,我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比寫作更有益於人生、有益於自己的精神的了。以前總覺得身體之好是為了寫作,現在才覺悟,寫作正是為了身體之好。因為精神破敗了,人這一輩子就陷入了最苦之境。
未來的創作計劃與設想
以後我會寫得更精更少,就是說,要讓文字更加精當有力。真實而有勇氣的、獨特的、難以取代的、深刻迷人之作,將是我們更為努力的追求。
什麼事件和情感的促動/更為複雜的心情和記錄
從1988年開始寫,1989年有過停頓,接著就再也沒有間斷過。
不是某個事件引起我的寫作衝動,而是長期積累之後,覺得非要有一場更長更大的文字跋涉才好。我說過,這之前已經寫了很多,從1973年第一個短篇算起,這種訓練也足夠長了,於是我認為更複雜的心情和記錄,很需要這麼長的體量才能解決。
原來的必須作廢/思維的長途跋涉
在漫長的寫作時間裏,當然會有很多變化。所以它在試著出版了幾本以後,發現這樣的嚐試很危險,也不能作數。它們服從不了我越來越深入的認識。現在個別人以為我以前出版的有關的書(以《你在高原》為副題的),就在這十部裏麵了,那是不對的。它們已經大部分重寫或嚴重地改寫了,二者是不能等同的,原來的必須作廢、已經作廢了。
這樣的統一處理,是時間跨度太大、人的思維必要經曆長途跋涉的需要。二十二年的後半時段,回頭再看原來寫出的部分,有些是必須要大幅度改變的。現在它基本上達到了原來的設想。
現代結構方式/它有萬千思緒/龐大的複雜難言
寫與讀都會考慮到“長河小說”和“係列小說”的區別的。後者不需要同一些主人公和同一個大故事,可以是彼此無涉的、充分獨立的。而“長河小說”要求是一個或幾個主人公的貫穿始終,他們的大故事也要求是一個。
《你在高原》是“長河小說”,但因為現代的結構方式,單獨看其中的一本不再看其他,也會是完整的感覺,沒有什麼太大的空懸中斷感。至於這套書總的靈魂和理念,就難說了,因為它有萬千思緒。
作品的思想和靈魂不能由作者來說,因為作者隻有感受了龐大的複雜和難言,才會這樣不停地寫下去。它絕沒有個別評論者所概括的那樣簡單。“二元”對立的思維,永遠無助於對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的理解。
我隻是對這個世界有說不完的感慨,有牽掛。另外,我熱愛文學寫作。勞動的過程中,是不會想“成就”如何的,這是很樸素的工作狀態。
長篇小說的“大”和“小”/同樣的珍視
長篇小說的“大”和“小”都是好的,隻要它是傑出的創作。它們各自的美都不一樣,不能互相取代。當我寫出了比較小的單行本時,我從來沒有認為那些長長的多卷創作就一定是浪費;同樣,當我完成了這樣的長卷以後,我也同樣珍視和喜愛一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因為它們各自擁有不能相比的美和力量,目標和任務都不同。
說到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區別,這個我想得不多。每一代都有他們的長處和優勢,最好是互相學習,各自凝固在自己的經驗裏會是一種遺憾。
說到“為遙遠的我”而寫,是在強調真正的文學寫作的不可重複性、與一般通俗娛樂品的分界在哪裏。這個分界的強調不完全是驕傲於自己的工作,而主要是厘清一些基本的文學藝術問題、專業問題。
精神世界的悲劇/站在深沉的閱讀者一邊
在生活的不同角落裏,總是有著一些深沉的閱讀者,他們的數量大致不會變化。現在的問題是出版者和一般媒體、更有寫作者,更多地站在哪一邊的問題。這些深沉的閱讀者是塑造精神生活、也是塑造現實世界的主要力量之源,但他們不是一些尖聲尖氣的黃口,不是動輒發言的那一類。所以浮躁的現實利益者一時聽不到支持的聲音就焦急,不願站在他們一邊,也不信任他們。這是我們精神世界的悲劇。
文學家的寫作,哲學家的寫作,都要站在深沉的閱讀者一邊,不要聽信無知的誹謗,更不要短視。我們每年出版、一代代出版的大量的純文學著作、哲學著作,統計出來數量是驚人的,如果真的沒有了那些深沉的閱讀者,那麼這些書到哪裏去了?
2010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