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四)(2 / 3)

如果要我說出幾個特別喜歡的大作家,就是屈李杜蘇。國學家王國維說了四個他喜歡的古代大家,是屈杜蘇陶,陶就是陶淵明。陶淵明當然也了不起,但因此而舍棄李白未免太可惜了。

有一些人是讀理工的,對文學作品讀得不一定那麼多,對中國的古典也不一定那麼有感情。但是許多人的體會是,隻要讀進去,就會享受無限、收獲無限,每一個古典作家都值得我們一生相伴。

當家的書籍

關於好書的標準,每個人不同,因為都有自己的興趣和愛好。但問題是,好書的標準不能完全按照個人的興趣來確定。

書和書是不一樣的。即便都叫“小說”,一種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一種卻可能隻是廣義上的“文學”。前者的文學含量很高,比如說語言特別好、人物刻畫生動、包含的哲學思想深邃。名著無一例外,精神上都會很有力道,無論它表達得多麼含蓄。我們幾乎找不到一本真正意義上的經典小說,它在思想方麵會是稀薄的。所以說,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書—我們平常叫“純文學”—這個概念不一定準確—它們當中才會產生經典。

有一些小說,比如說武俠小說、曆史演義小說、言情小說和一般意義上的社會譴責小說,大致算作通俗小說。但是所謂的純文學與上述小說的主要分別,不盡在題材上。同樣是曆史小說,可以寫成通俗演義,也可以寫成思想深邃、具有很高文學含量的作品。再說愛情,純文學也難以回避,隻是它和一般的情愛小說不一樣,著力點並非在卿卿我我之類。

好的通俗文學也是健康有益的,不必排斥和存有偏見。但這和經過時間篩選和確立的那些經典名著仍然是不同的。名著也是麵貌相異的,比如有的為文學史家所看重,作為一個印跡把它留下—我們的文學史中有些作品寫得並不好,但是任何一本文學史都要提到它,因為它在社會曆史發展的轉折點上是某種標誌,就是說,它是作為一個記號被留下來的,嚴格來說並不是作為作品的綜合成就被記載的。對於這類名著,我們閱讀時看過也就可以了。另一種名著是成就綜合的、具有思想高度和藝術高度的那種。這後一種當然更能夠經受時間的考驗,也是最為我們需要的。

常常有人要求推薦書籍,這就得注意對方的偏好。不過《四書五經》這一類最好還是不要忽略,因為這是當家的書。好多人提到的“知書達禮”,這裏的“書”就指《四書五經》。後來有了“五四”運動、有了後來一係列的現代文化革命,這就使人不太敢提所謂的《四書五經》了。但我們是中國人,什麼書比《四書五經》經受了更長久的考驗?它仍然是最大的思想和文化瑰寶,別人不讀,我們怎麼可以不讀?我們自詡為在文化上長途跋涉的人,怎麼可以不讀?不讀《四書五經》,就沒有機會領略我們中華民族真正的文化高巔。有的曆史人物豪邁之極,他從南方到北方途經泰山,還是要攀登一下。為什麼?因為他知道這是五嶽之首,無論喜歡不喜歡都要親自登上去一次,這叫不虛此行。《四書五經》也是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座泰山,途經此地,當然要到這座大山上去看一下。

有人認為強調讀經嚴格來講不算推薦—這些東西都是一代一代反複在說的,哪裏還用在這裏重複?可是就因為這個重複,我們才更要推薦—毫不費力就會找到的書、說到的書,也往往是被許多讀書人忽略乃至於藐視的書。這種現象背後隱含的悲劇,是極其巨大的。麵對著這種巨大的誤解和悲劇,我們不可忍受。

何止是不可忍受,還要帶著一絲憤怒去追逐我們民族的經典。這種憤怒是作為一個人的激情催生出來的,它標誌著我們能走多遠。唯有這樣的一種憤怒,才可以成全一個好的讀書人。

我們說到的這幾本書雖然太少,卻是最基本的。隻要讀進去,就會覺得文化藝術的行囊裏有了硬東西,它隨著我們往前走,還要不停地增加分量,最後會覺得它很沉重。

不同的心情

讀中國的古典文學,首先是把文字上的障礙掃除,這有一個過程。由於文學是語言藝術,所以在白話文運動以後,古文譯成了現代語言,就很難接觸到藝術的原典。要從原典上把它搞明白,這是第一步。如果古人(作者)能在想象中複活,活靈活現,這才是真正讀懂了。

當代作家和十九世紀以後的作家都有照片了,這樣讀起來會容易一點?也不一定。因為照片是凝固的圖像,他還需要我們去讀活,讓他在名著裏動起來。比如我們沒有和魯迅一塊兒生活,但是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讀得最多的就是魯迅了,有時會覺得生活當中很多朋友都沒有超過魯迅熟悉。我們可以看到他吃飯的樣子,他吃東西時咀嚼肌的活動、脖子上的一些經脈……他走路的樣子、他的目光。我們甚至可以設想,他麵對今天的現代化,會是怎樣一副打量的目光、他的神色。讀名著,就是讀到能夠還原作者。

有人曾經說:有時候讀一個作家的作品,後來又有機會跟作者接觸,會覺得這個人太不像作品了!有的作品金剛怒目,而作家本人很綿軟;有的作品很利索很帥氣,本人卻黏乎乎的。會有這種情況。但是書裏邊所表達的那個人才是最真實的—他不可能在所有文字中把自己隱藏起來,這非常困難。相反現實中的他,由於社會現狀、各種關係的糾扯,反而可能讓他在不自覺中掩蓋自己偽裝自己。因此現實生活中的他反而不像文字中表現出來的他,這也非常可能。還有人可能說,有時候作家在生活中有很多毛病,甚至是很惡劣,但是卻寫出了崇高感人的書,這種情況真的並不少見—這裏有一個問題,即他所謂的那種低劣、讓人不願重複的一些細節,也許是一個階段或一個局部。如果我們感受的是一個作家全部著作中的激動人心、崇高,那麼就應該相信書中給人的印象。一個人可以在某一篇文字某一個局部去偽裝自己,但是最終不可能在全部的文字裏把自己掩蓋起來。

至少在我熟悉的當代作家裏麵,至今還沒遇到一個與全部文字相矛盾的作家。肮髒的文字總是和肮髒的人畫等號,枯燥的文字後麵也不會站立一個風趣幽默的作家。如果二者是相反的,那麼隨著交往的加深,會越來越發現人與文的統一。

不同的書需要不同的閱讀心情。如果我們抱著看滑稽小品的心態去讀名著,那根本讀不進去。隻想笑、想快樂、想消遣,那不是名著能夠給予的。名著給人的快樂更持久也更內在,會讓人念念不忘。如果這本書是幽默的,你笑過之後不會為自己的笑而後悔,不會感到尷尬,不會在事後嘲笑自己—但是如果看某些小品相聲,當時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一番,事後卻覺得空空蕩蕩。這是因為當時的笑沒有更多更深刻的理由在後麵支持,也就不能持久:它沒有內在的幽默,它的使人大笑,是比較膚淺和庸俗的。當然這也是需要的,許多人在痛苦沉重的社會生活中需要這樣笑一笑、娛樂一下。問題是這些東西不能過分地放大—現在糟糕的是我們把它給無限地放大了,缺乏另一種高雅深邃的東西來平衡它。

一個娛樂品值得為它鼓掌,因為它使我們高興。但是細想一下,我們為它鼓十分鍾的掌才算正常,那麼我們不停地鼓、連續不斷地鼓上一個月,不是糟了嗎?所以我們要把它放到一個適當的角落去,心靈的大廳裏還是應該放名著、放真正的思想。

我們民族的幽默隻是那種淺表的嘻笑?不,真正的幽默會牢牢地占據心靈。名著的幽默就是這樣的。魯迅的書太幽默了。前幾年看過報上有個學者說:魯迅太板著麵孔,不幽默,而某某的書多麼幽默。他這是胡扯。魯迅的書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就是幽默。其實是這位學者不懂幽默,是他自己不幽默。他列舉的幽默隻是痞子氣的滑稽和一點點靈巧機智,那算什麼幽默。

我們讀名著需要能力,也需要相應的心情。抱著簡單的娛樂之心去讀就會一無所得。要帶著接受精神的洗禮、接受教育、尋找靈魂共鳴的預期去讀,這才是正常的。到最後我們將獲得一種深深的愉悅。最大的享受是在讀完之後,它會長久地留在生活中。讀名著最重要的是,不要把自己的心情預設搞錯了,這就像聽收音機先要把頻道調好一樣的道理—電台的節目再好,如果沒有調對頻道,那就什麼都聽不到。我們需要把頻道調整好。

討論:

燒書的做法/思想和藝術的異數

聽說前幾天這裏發生了燒書的事情:有人為了表達對一些暢銷書的憤怒,就當街集中起來點火燒了,引起不少人圍觀。這種做法似乎太極端了。極端的行為往往沒有好的效果。每個人隨著經曆和個人素質的提高,自己會將不好的書拋棄,這不是更好嗎?假如還有人能從一本不好的書裏獲得一點點好處,這也是有益的。要會讀書。有時候一本好書也不是全都好,一本壞書也不是全部壞,它是由各種東西組成的。一本很博大的書,裏麵也可能有嫉妒狹隘的部分。書是複雜生命的再現,會讀書包含兩重意思:一是要讀好書;二是從一本書裏吸取最好的東西。

燒書讓人想起希特勒和秦始皇的焚書。對於這種極端的行為,我們難以讚同。雖然目的不同,現在是因為憤怒—有些書的確是太壞了,越是壞書拋售得越厲害、越是暢銷。這幾乎成為一般的規律。有人不無偏激地認為:不論是文學書還是思想方麵的書,如果在短時間內獲得了千百萬讀者,這本書不會是太好的書。書暢銷,說明它在短時間內和很多人達成了共識、產生了共鳴,表明它不可能擁有深邃的思想、強烈的個性和高超的藝術。因為後者正是真正的藝術和思想的異數,它要在人群中慢慢尋覓知音,經過相應的時間,慢慢地被理解和接受,而後它的地位就變得鞏固和永恒了。它要經曆這樣的一個過程,是這樣跟讀者達成共識和共鳴的。

這裏的情況稍稍複雜一些的,是閱讀人口的狀態與素質問題,更包括圖書發行的渠道和手段,更要看不同地區和民族的差異。簡單以暢銷與否判斷優劣,可能也會有許多誤差。

因為魅力/對當代的標準

我們常常會覺得一些推薦的必讀書太深奧,離現在也太遙遠。然而正是因為今天的浮躁,才更需要讀一點永恒的東西。這就像中醫看病一樣,總要找最對症的藥。除此怎麼辦?好藥可能有點苦,有點不好喝,喝不進去,但是隻有它們能治病,這是其一。再就是越是偉大的作品,越是能深入地切入人性、思想和生活,它不會是淺表地去表達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一旦真正進入了這些作品,不但不會覺得難讀,反而會被深深地吸引,會覺得親切—它之所以成為名著,就因為有這個魅力。

推薦者推薦的是書的魅力,而不是相反。推薦者是根據書的魅力去決定的。但是,作品比如說是一間房子,裏麵裝修得再好,如果壓根就沒有進入它的門,怎麼能知道?所以總要進入這個門,不要畏懼,要有勇氣走進偉大作品的門裏。它正是因為遠比其他讀物更有魅力才成為名著的。現在不少讀者竟然恐懼名著的魅力,這就匪夷所思了。

當然,作為一個當代的人,不可能完全去讀古典的東西。這裏沒有過多地推薦當代作家和現代作家,但他們當中也有一些傑出的、不可繞開的人物。無論古典作家多麼偉大,都不能取代當代。因為我們和當代作家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裏,要了解對方是怎樣回答眼前的相似問題、做出了怎樣的反應、創作了怎樣的作品,這很重要。他們和我們相處在同一個生活環境裏,也吃過三明治漢堡包,也麵臨著網絡,那就看他們是如何解決個人的生存問題、跟當代社會構成了怎樣的關係。當然,現當代的傑出寫作並不會太多,這需要讀者自己去尋找,如果看準了,非常喜歡,就可以跟蹤閱讀。喜歡就多讀一點,不喜歡就少讀一點,越來越喜歡就越來越多讀—如果特別喜歡甚至感動不已,那就不要放棄他的任何一篇文字。

在現代作家中,魯迅的書有許多人全讀了。還有沈從文,讀者也很多。四九年前後的許多革命作家,人們談論較多的是孫犁,喜歡他的個性。對於當代作家,我的標準是,最好他不要是一個深陷在潮流裏麵的人,而應是一個有勇氣堅持思想和批判的人,不是隨著物質主義和所謂的現代化共舞的人,這樣的人才會是一個傑出的寫作者。要尋找那些真正獨立的個人。

時間問題/深沉閱讀的通則

有人說,香港的高中生學英語比讀名著用的時間多,這是一個現實問題。因為要升學。考試中名著、語文占的比例比英語要少。包括大陸英語考級、考研究生,全國都有一個標準線,必須要過,這是現實的需要。學生必須付出這些精力。

再說讀名著並不是一個階段的事情,它要貫穿在人一生當中,我們大有彌補的時間,還有很多機會,隻要不放棄這些機會就好。最近有人在萬鬆浦網站論壇上給我寫了幾千字的一封長信。他說看了我關於讀書和寫作的一些文字,感動中又覺得這是給有閑階級準備的—有人為生存所困擾,打工流動,哪有時間坐下來讀書?他的信下邊跟了很多帖子,許多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很質樸,很真誠。

我理解他的意思,同時也覺得有些東西還可以再討論。因為從我本身的情況看,恰恰是生活最動蕩、最艱難的時期讀書最多、記憶最深刻、獲得也最豐厚。可見精神方麵的渴求會粉碎很多困難。所以,既然把閱讀作為一生極重要的大事業去做,就一定會有很多機會。如果說因為個人生活的窘迫就要舍棄閱讀,大多數時候是很可惜的。人在最困難的時候,閱讀會有特別大的安慰,收獲會更多,也會有更深入的理解。因為說白了,真正的文學是屬於辛苦人生的。

我們很多時候是把閱讀時間浪費了,幹了其他一些事情。其實真要想讀,時間總是有的。如果內心裏有那種渴望,肯定要讀,肯定會讀,也就不會有那些問題了。很少有不讀書的真正原因是缺少時間。一般而言,寫文學作品,讀好的作品,應該是有時間的。感覺時間緊張,是其他的方向把我們的力量和精力給吸走了,而不是別的原因。

對於流行讀物,不能簡單地說它們好還是不好。要隨著個人閱曆、隨著個人文學素養的提高,慢慢地去鑒別。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寧可更多地去讀名著,這是最保險的辦法。盡可能不要去讀流行的東西、時尚的東西。流行讀物全是壞的嗎?有人說不平庸就不會流行,這隻是一般而言,事實上總有些例外的情況。

有人嚴格遵守閱讀的通則:不讀暢銷書,不讀流行書,認為讀暢銷書和流行書就相當於一天到晚看小品相聲,是同一個層麵的意義。前邊說了,這隻是一般而言,這和民眾的娛樂需求不是一個道理。但如果說到深沉的閱讀者,他會珍惜時間,不要說暢銷書了,就是連那些翻一翻覺得思想藝術含量不高的所謂“純文學”,也不讀。人到中年,或者人在求學的時候,那麼多古今中外必讀書都沒有讀,怎麼能那麼奢侈地使用時間?那等於開玩笑了。別說中國的四書五經,那是作為中國的文明人必讀的;再說外國的書,如果連那些文學巨匠都沒有讀,哪還有時間去讀流行讀物。

作為一個現代的文明人,文化人,終究是要讀那些古典作家。這是正常情況下應該做的。

名著並不僅僅包括文學的,還有一些思想哲學類的書。無論對其中的觀念讚賞與否,因為都是基本的書籍,還是要讀一讀,比如康德、叔本華、尼采和馬克思。我們在社會轉型期,也許還要讀一下列寧的書,看看事情的來龍去脈。

通過閱讀還可以發現,一個傑出的生命,他的創造力是別人無法理解的。無論多麼動蕩的歲月、曲折坎坷的道路,都不能阻止他們的創造。從他們的個人履曆年表上看,其中的一部分人幾乎沒有時間寫作和閱讀。可是他們竟然寫出了那麼豐富、那麼深刻精湛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