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爾斯走進SK畫廊,助理帶他走進一處會客室,讓他稍等,經理在和《新美學》雜誌主編交談。
五分鍾過去,加爾斯感到無聊,起身去畫廊四處看看。展廊中,大部分畫作都被取下,他的新作品正準備懸掛上去。幾個裝訂工人踩在三角梯子上,手扶著畫框。
幾個畫廊的工作人員正在一幅巨大的畫框右下角貼作者的名字和畫作題目,正是他重新畫的《伊卡洛斯》——大海波濤洶湧,倒映出絢爛的晚霞,伊卡洛斯張開巨大的雙翅,羽毛都被染成金黃色。
加爾斯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小心,這幅畫可是最值錢的。”短發員工說道,白色的手套輕拭著畫作光滑的表麵。
“這幅畫真的這麼好嗎?”另一個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的人說道,“我在美術學院念碩士時,老師曾說過不能胡亂改編經典。”
“因為很容易誤讀原意。”短發員工說道。
加爾斯隱在牆壁後,笑容散了。
“關於這幅畫,經理早問過業內的前輩了,有明顯的缺陷,你知道嗎?”短發員工壓低聲音說道。
加爾斯豎起了耳朵。
“怎麼?”
“這幅畫的感情太庸俗了。”
“庸俗?”
“這麼說吧,這是一幅充滿少女情懷的畫,主角不是伊卡洛斯,這些色彩……”短發員工戴著手套的手指著畫作上的一朵海浪,“太絢麗、太華美、太夢幻。”
“你也有這種感覺?”
“不光是我,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恐怕隻有作者和他那個崇拜他的經紀人不知道吧。”
“你是說經理也……”
“當然。”
“那經理為什麼還要簽下加爾斯?”
“這個就是商業方麵的考慮了,畢竟畫廊是要賺錢的,對不對?經理多聰明,這麼有人氣、有賣點的畫家去哪裏找?如果不是簽約了加爾斯,經理怎麼可能搭上《新美學》這條線?”
“呃……有道理。”
“好了,別說廢話了,待會兒經理看到又要碎碎念了。”
加爾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展廊牆壁上的一幅幅作品,所有的畫作都重金裱裝、精心修飾。他的名字“加爾斯”三個字刻在銀色的銘牌上,粘貼在每幅畫的右下角,像一枚年代久遠、價值匪淺的經典古幣。
加爾斯轉過頭,朝經理辦公室的相反方向走去。
這是一幅充滿少女情懷的畫,主角不是伊卡洛斯……
加爾斯穿過長廊,走向玻璃門。
這個就是商業方麵的考慮了,畢竟畫廊是要賺錢的……
加爾斯推開玻璃門,站在台階上。夕陽如血,殘雲卷漫,畫廊的白色大理石圓柱染上一層金光,宛如希臘聖殿。加爾斯凝視著暮色,從未像今天一樣感到夕陽的暖色令人生寒。
他走下台階,走上草坪,在白色的木椅上坐下,雙手合十,指尖抵住下巴。
“你以為你畫得不錯?伊卡洛斯因為向往自由而墜入大海,是個悲壯的神話故事,但我從你的作品中一點悲壯都沒有看到。溫柔,哦,對了,你隻會這一招吧?溫柔!海水是溫柔的,太陽是溫柔的,伊卡洛斯本人也蒙著一層溫柔的金光。你那哪是伊卡洛斯,是懷春少女的夢境還差不多!”
加爾斯拿出手機,翻到電話簿,光標在一個個名字間滑動,最終停在“柳美奈”三個字上。他凝視著這個名字,又將手機放回衣兜。
加爾斯將臉埋在手掌中,頭發從指縫間垂下。
“加爾斯?”
加爾斯抬起頭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停滯了,接著轉了轉眼珠。
“你怎麼了,加爾斯?”我從未見過他這麼失意的表情,像是剛失去了重要的親人。我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我不敢相信這份好運,居然在這裏巧遇他,生怕弄出一點動靜,他就會消失。
“柳美奈,你們是對的嗎?”加爾斯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對的?什麼對的?他在說什麼?
“不,我要繼續下去,我要看看到底別人會怎麼評價它。”
他在說什麼?怎麼我一句都聽不懂?什麼評價他?我剛要問他,他已起身,揉揉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5)
畫展如期舉行了,就在今天,我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最近我一直在追看加爾斯的新聞。
因為SK畫廊會做前期宣傳,當天的畫展比上次的規模更大,來賓也更多。人群熙攘,媒體成群,三腳架、攝像機擺放在采訪台前,每家媒體都在尋找最佳角度,以便讓自己拍出的鏡頭更出彩。
加爾斯被人群簇擁著,美伊陪在他身邊,依舊帶著客套的微笑。揭幕典禮稍後舉行,加爾斯匆匆走進畫廊,記者們被保鏢阻攔在外。
“稍等片刻,眾位媒體朋友,請稍等片刻。”經理滿臉堆笑。記者們沮喪失望,有的不甘心找準角度,搶拍幾張。我站在人群中,也被擋在門外。隻能等待揭幕典禮開始,才能再次看到加爾斯。
上次辦畫展的情景還曆曆在目,當時我和加爾斯還是陌生人。如今這麼久過去,他再次辦畫展,我們依舊是熟悉的陌生人。
此時,一個熟悉的人影閃過人群,精瘦、禿頂、不合身的西服與四周人群明顯格格不入。我仔細看去,以為自己看錯了。
姨父?他怎麼會在這裏?他這是要幹嗎?怎麼穿成這樣?這是跟誰借了正裝?我的心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升起。
姨父徑直往畫廊裏麵走去,被經理攔下,他和經理說了什麼,手臂在空中揮舞,激動地比畫著。經理一臉猶疑,最終放了行。我更加吃驚了,怎麼回事?姨父和經理說了什麼?
突然,一個答案浮出水麵,我渾身發顫,知道了答案。除了那個答案,再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他不是來找加爾斯複仇的,他是來找加爾斯做交易的。
他要交換的就是那個秘密。
我擠出人群,跳上台階,經理正在和其他人說開幕的細節,我和她打了個招呼。經理還算熱情,讓我等會兒多逛逛,又回頭去商榷畫展的細節。我趁她不防備,溜進畫廊。保鏢見我和經理談笑風生,也不多加阻攔。
我走進畫廊後,就朝休息室狂奔。終於,在拐角處——加爾斯的休息廳,我追上了姨父。
我拉住他的衣角,姨父回過頭,見到是我,將衣服從我的手中抽走。
“姨父,你要幹嗎?”我又拉住他的衣服。
“美奈,你放手。”姨父急了,推開我的手。
“我不放,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麼?”
“美奈,大人的事情你少插手!”
“姨父,我求你了,不要傷害加爾斯,你不能這樣做。”居然為了錢可以做任何事,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我的家人?太可恥了!
我們正在爭執,休息廳的門打開了,美伊站在門口,目光落在我和姨父身上,有些詫異。她朝房裏的人說了句什麼,加爾斯很快出現在門口。
“啊,伍浩少爺。”姨父將衣服再次抽走,朝加爾斯鞠了一個可笑的躬,“上次不知道是伍浩少爺,多有得罪了。”
“你們在做什麼?”加爾斯冷冷地問道。
“伍浩少爺,我想給你看點東西,可能你想知道。”
“沒有興趣,我需要安靜,請你馬上離開這裏。”加爾斯轉過身,準備關門。
“伍浩少爺,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的親生母親是誰嗎?”姨父突然不管不顧地大喊一聲。
我兩腳一軟,厲聲喊道:“姨父!住嘴!”我瘋狂地推搡著姨父,好像此刻有道閃電將我們倆劈中了一樣。
加爾斯的臉色瞬間變白,一邊的美伊捂住了嘴,看了看加爾斯。
“我不懂你說什麼。”加爾斯說道,卻沒有合上門。
“加爾斯,你不要聽他亂講!我姨父的精神有問題,他總是瘋言瘋語,我現在就拉他離開!”我撲上去,推開加爾斯。加爾斯伸出手,將我的雙手抓住,盯著我的眼睛。
“柳美奈,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是不是?”
“伍浩少爺從小就聰明,這個秘密老太婆瞞了好久,要不是我從我老婆的衣櫃裏發現日記,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呢!伍浩少爺……”他湊近加爾斯,一副討好的表情。
“我叫加爾斯。”加爾斯語氣冰冷地說道。
“嗯,對對。加爾斯少爺,都可以,名字隻是個代稱,那不重要,是不是?人是最重要的,還是要找到根才對啊,是不是?伍浩少……哦,不,加爾斯少爺,你的身世真是一個淒美的故事啊。”姨父眯著眼睛,露出黃牙。
這個渾蛋!看他那副樣子就想吐!
“加爾斯,不要……不要聽……”
加爾斯鬆開手,對姨父說道:“進來談。”
姨父喜滋滋地走上前去,臨進門時望了我一眼,說道:“美奈,你別費心了,這件事我是不會瞞著加爾斯少爺的。”
隨即門合上了,三人同時消失在門後。
我到後來才知道那場交談是短促的,大概隻有十五分鍾左右。但是當時,我卻感到時間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最終,門開了,姨父耀武揚威地走了出來。顯然他的目的達到了,他一隻手緊緊地揣在外套兜中,明顯捏著什麼——八成是一張支票,或者是一張銀行卡,總之是那類的東西,而數額是令姨父滿意的。
他走過我身邊,帶著憐惜又帶著鄙夷地掃了我一眼,我因為慌亂而失去了力氣,不然一定會一拳砸中他的臉。
加爾斯一直沒出來,直到經理匆匆跑來敲門,表示揭幕儀式要開始了,加爾斯才出現在門口。
如果不是知道內情的人,很難猜想過去的十幾分鍾內他經曆了什麼,而那可怕的一切又是如何在他身體上表現出來的。他臉色慘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人被高手重新捏合成形,外人隻看到一座完美的藝術品,隻有知曉內幕的人才能看到那一絲絲細縫,隻需要輕輕一捏,就會粉碎。
他舉止得體從容,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要堅持到這場畫展結束,這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事。美伊陪在他旁邊,雙眉緊皺,擔心之情溢於言表。看到加爾斯硬撐的樣子,我的心仿佛被細針刺了一下。
加爾斯走過我身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那個眼神的含義,當我將一個如此巨大的秘密瞞了那麼久之後,我已經注定要背負“背叛者”的罪名了。
可是加爾斯,你怎麼能明白我要保護你的那份心情呢?
加爾斯經過我,一行人朝走廊外走去。我留在原地,淚如泉湧,倚靠著牆壁慢慢地滑坐下去。
有什麼東西在我的內心深處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