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畫展當天的熱鬧相比,畫展結束後的評價更加凶猛。但這並不令人開心和歡喜,因為所有的評論幾乎一麵倒,都是對《伊卡洛斯》的批評。
剛在網上看到不客氣的評論時,我還不以為然,畢竟作為藝術品來說,總有人喜歡、有人憎惡,主觀性太強,不必太在意。但是當評價漸漸升溫,變成“天才畫家商業價值大於藝術價值”,加爾斯被貼上“快餐”“消費品”的標簽時,我才知道事情鬧大了。
SK畫廊雖然沒有全部撤下加爾斯的作品,但為期一個月的展覽縮短成了兩周就草草結束,那幅引發巨大爭議的《伊卡洛斯》也被悄然取走。
加爾斯本來就行蹤不定,這下像是消失了一般,哪裏都找不到他。
我滿心焦急,想找到他,跟他解釋,讓他不要那麼恨我。可是他的手機關機,教室沒人,畫室不來,畫廊更是沒有他的蹤跡。
最終,我隻想到了最後一招,跑去他家找他。
找到他家的別墅已經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當我氣喘籲籲地站在那幢白色的別墅前時,卻覺得一切都值得。
有人從別墅的花園中走出來,進了門,的確是加爾斯無疑。太好了!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興衝衝地敲響大門,別墅門打開,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人沿著甬道走了過來。
“請問您找哪位?”年輕人文質彬彬,客氣而又禮貌地問道。
“請問這裏是加爾斯的家嗎?”我問道。
年輕人的臉上閃過一絲警惕,隨即說道:“是的。”
“我是他的朋友,我叫柳美奈,能幫我叫他出來嗎?”
“對不起,少爺今天不見客。”年輕人依然有禮貌地說道,微微鞠了一躬,“請下次來吧。”
不見客……我跑了很遠才來的啊。我一陣失望,堆起笑容對年輕人說:“拜托,請幫幫忙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我就在這裏等他,他什麼時候方便出來都行,我隻和他講幾句話。”
“對不起,少爺今天不見客,諸位請回吧。”年輕人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諸位請回?哪裏有“諸位”?隻有我一位好不好!我左右看了看,頓時嚇了一跳。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人?
好幾個記者出現在灌木叢中,相機掛在胸前,有一個還戴著樹枝編織的帽子。
“怎麼樣?加爾斯出來了嗎?”
他們互相詢問著,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移開。
果然是“諸位”啊……這些人要不要這麼敬業啊,這大夏天的,草叢中蚊子不少吧?
怪不得加爾斯不見客,都是這些人害的!
不過,我可不想這樣放棄。既然來了,我就多等一會兒好了。我挑選了門口的一塊白色石頭,坐了上去,雙手抱膝。
唉,加爾斯,你要是能出來見見我,該多好啊!
太陽偏西,已是下午五點一刻,記者們紛紛離開,大門口恢複了寂靜。
“少爺,那個女孩還沒走。”年輕的仆人對加爾斯說道。
加爾斯站在二樓的窗戶前,目光落在大門口的一處白色石頭上。她的臉埋在雙臂間,顯得格外孤單嬌弱。
“已經一下午了。”仆人說道,還補充了一句,“記者們都走了。”
加爾斯點點頭,仆人退下了。
門輕輕地拉開,戶外帆布鞋踩在草叢間,一步步朝門側走去。站在白色的大石前,加爾斯才發現女孩睡著了。她的身體蜷縮成一團,頭發披散在肩膀上,書包落在草地上。
“加爾斯……別走,別走……”柳美奈夢囈般地說道。
加爾斯俯身貼近她,聽清了她的夢話,眉頭微微皺起。他伸出手,想叫醒女孩,手指在她的頭發旁停住了,捏了捏手指,收了回去。
他久久地凝視著女孩,仿佛要將她看穿、看透,用目光將她融化成水,裝進自己的心田。他的眼底泛起晶瑩的水光,最終,他長呼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同學,醒一醒。”有人搖晃我。
我睜開眼,隻見一個黑影站在我麵前。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夕陽已落,剩下最後一抹晚霞。暮色降臨了,草木味道直衝鼻腔。我麵前站著的是之前那位年輕人。
“同學,請回吧,今天少爺不見客。”他依舊客氣地說道。
我回過神來,才明白我在加爾斯家的門口睡著了。加爾斯還是不肯來見我,他一定恨死我了。也不怪他恨我,換成是我,也會恨的。
“那好吧,我下次再來。請轉告你們家少爺,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再見。”
對方衝我微微鞠躬。
我抓起書包,一步步走進了黑暗中。
當時的我沒有想到回頭看一眼,如果我看了,就會發現一棵巨大的黃桃樹後,加爾斯走了出來,一直望著我的背影。
(2)
得知艾南即將離開首爾,是在加爾斯的畫展結束後的第一個月末。學校就要放假了,假期即將來到的狂歡氣氛開始彌漫在整個校園。
傍晚時分,艾南給我來了電話,告訴我,他退出了“少年大師賽”的評委席。
“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指點的,這幾天都可以找我,因為下周我就要去洛杉磯了。”艾南的聲音依舊柔和,令人如沐陽光。
“啊?洛杉磯?要走多久啊?”
“目前還不太清楚,不過,應該短期內不會回國了。”
我想問,那宋善姬,十八年前的梅洛林該怎麼辦,但沒有那個膽量。最後,我試探地問道:“您現在有空嗎,艾南老師?我的《阿多尼斯》剛上完顏色。”
“好啊,那我等你。”艾南告訴我一個地址,我有些驚訝,竟然是巴爾豪斯。我以為會是維納斯大學。
巴爾豪斯離學校有段距離,坐公交車也得一個半小時,而且那輛公交車很久才發一趟。我站在校門口的公交車站牌前,夾著蒙了遮光布的水彩畫等了半個小時後,拿出手機,撥通了安左赫的電話。
十分鍾後,黑色的轎車停靠在校門口,路過的同學側目而視。車窗搖下,安左赫探出頭來,幾個女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安左赫朝我燦爛一笑。我快步走了過去,打開車門。安左赫早已繞到我身後,將水彩畫搬走,放進後備箱。我上了車,關上門,搖上車窗。
“謝謝你,左赫。”
“又欠我一個人情,你記好了哦。”安左赫發動了車子,伸手打開小冰箱,掏出一罐涼茶給我。
“最近加爾斯怎麼樣?自從那些所謂的評論家們奇談怪論後,我就沒辦法聯係上他了。”安左赫雙手握著方向盤,輕輕轉動著,雙目盯著前方。
我搖搖頭說道:“我也見不到他。”
“希望一切都能快點過去。對於那家夥來說,這種事情太難熬了。”安左赫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你是說,你要去看一個老師?”
“嗯,是我很喜歡的畫家,就是加爾斯的叔叔艾南。”
“艾南叔叔啊。我知道他,他人很好,常請我們喝咖啡,不過他愛講那些藝術理論,對於我這種藝術白癡來說挺難懂的。怎麼了,他要回美國?”
我點了點頭。
“他們家的人命運都這麼坎坷。”安左赫掃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也知道了加爾斯家裏的事吧?我是前幾天聽我爸說的。”
“對啊,愛的人不愛自己……”我喃喃地說著,突然意識到什麼,立刻住了嘴。
安左赫從後視鏡中與我對視,寬心一笑:“沒關係,美奈,我已經接受了。我沒有艾南叔叔那麼倒黴,畢竟我告白過啊。來,我們聽一段爵士。”安左赫按下CD機按鈕,一個性感充滿磁性的女黑人嗓音穿透空氣,彌漫開來。
我不再說話,通過安左赫從我臉上飛快掠過的目光,我讀懂安左赫將難過埋在心底。他永遠不會讓我看到他真正的悲傷,隻是因為他愛我,我卻無法回應,所以他不想給我負擔。
要到什麼時候,這樣的痛楚才會消散?世間的愛情真的太令人痛苦糾結了!
車子飛快地行駛,不到二十分鍾,車子就停靠在巴爾豪斯的門口。
安左赫幫我將水彩畫取出來。
“不用等我了,左赫,艾南老師會送我回家的。”我和安左赫道別。
“等一下。”安左赫下了車,“美奈,等一等,我有東西給你。”
他繞到我麵前,遞給我一個矩形長盒,磚紅鋪底,白色的英文字母鑲在中心,盒子邊緣印著黑色的鏤空蕾絲圖案。
“你……”我瞪著盒子,以為自己回到了他的私人遊艇,大海在我們四周起伏,頭頂的夕陽變成了銀色的圓月。
“我又買了一雙,這次務必不要再弄丟了。”安左赫打開盒子,將一雙精美的淺口鞋提出來,“喜歡嗎?”
“喜歡!”我肯定地回答道,臉上掛著笑容,心底卻翻滾著傷感。安左赫,你真的不必這麼對我,我真希望你能別對我這麼好。
“將來要好好穿哦。有機會穿給我看看,拍張穿上鞋子的照片給我也行。”安左赫把鞋子放回鞋盒,將盒子推到我懷中,轉身要走。
“安左赫!”我喊住他。
他回過頭詫異地看著我,我將鞋盒放在地上,將腳上的鞋脫掉,換上新鞋。
“漂亮嗎?”我問道,走了幾步。
左赫,我沒辦法給你什麼,隻希望能滿足你最小的心願。
安左赫臉上的表情先是驚訝,繼而微笑:“我的眼光果然好啊。”
“安左赫。”我喊他的名字,他看向我,“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安左赫點了點頭,朝我伸出拳頭,唯獨探出小拇指晃了晃。我也朝他晃了晃小拇指。
安左赫,既然我們無法成為戀人,那麼,就請讓我們許下友誼的海誓山盟吧!
(3)
走進艾南指定的地方,才發現是一個微型的影院。好幾排皮質長椅,像沙發般寬大。地上鋪著青灰色地毯,一個四米長的寬屏正在播放一段影像,是城市的航拍夜景,城市繁燈爛漫,如同無數星辰跌落凡塵。畫外是大提琴低沉憂傷的樂曲,配著如此奢靡的城市夜景,顯得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