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靜遠:雨打風吹兩代明媛(2 / 2)

不習慣鄉間泥濘的小路,她在雨鞋外套一雙草鞋;在第一線揮動著鐵錘打釺,一不小心就打到手上,她強忍劇痛;住地無水,她每周需走上數裏路到鄰村的池塘裏洗衣服。有一段時間,她被派往煤礦挖煤,下到深深的礦下作業,在沒有任何機械設備的情況下,全靠手和鋤頭勞動,為的是磨練出一顆紅心。

接受著艱苦農村生活和劇烈體力勞動的雙重考驗,楊靜遠心中時刻掛牽的,是那個曾經是她精神支柱的母親。此時,母親不再是那個受人尊敬與愛戴的知識分子,而作為“曆史反革命”被遣送回故鄉湖南醴陵一個偏僻的山村,正在一天天地老去。事業、學識、名望、價值與認同早已離她遠去,她唯一的願望,就是離開這個被她視為“山牢”的鄉村,與她親愛的女兒住在一起,享受一些人間的親情與溫情,了此餘生。

然而談何容易,由於被定為“敵我矛盾”,母親的行動是受到管製的,不能輕易離開管製地。除了每月寄去20元生活費,女兒能做的隻有寫信、寄食品,還有無言的牽掛。如果再“越軌”一點,就是千方百計去見母親一麵。

1970年,楊靜遠在山西插隊的女兒來向陽湖看她,她沒有讓女兒直接回山西,而是采取絕對保密的方式讓女兒南下湖南看外婆。外孫女陪外婆住了四天,臨別的時候,老人傷心得哭出聲音來。第二年,趁幹校放假的機會,楊靜遠也到了那個小山村。見到久別的女兒,老母親露出帶哭的笑來。

楊靜遠靜靜地觀察母親的生活,她在這裏經常參加五類分子訓話會,還要寫思想彙報。有時候,老人拄著拐杖在山間小路上踽踽獨行,她看到,嗚咽的山風,撩拂著母親的絲絲白發。“我在坐‘山牢’”,母親反複說著,然而,所有接母親到向陽湖的努力都遭到拒絕,她不敢正視母親悲戚的眼睛,在陪了母親兩個半天後,就不得不趕回幹校。她說:“心,仿佛被磨得長出了一層厚繭,那個硬硬的理智的保護殼,嚴嚴地裹著柔弱的心房。”

1972年,她再一次去看望母親。老人更加蒼老了,依然念叨著要走,要跟女兒一起生活。可是,申請依然是徒勞的,雖然女兒明白,一生離不開事業、離不開家人與朋友、離不開精神生活與思想交流的母親,怎麼可以忍受這與世隔絕般的生存方式,但是她無能為力。她於是希望聽到母親的死訊,她說,因為隻有那樣,母親才會得到解脫。

然而事情卻有了轉機,上級機關經過研究,為母親落實了政策,定為人民內部矛盾,老人欣喜異常:“現在我自由了,可以去靜遠那裏了。”可是她突然病了,僅僅幾天的時間,竟離開人世,彌留之際,身邊空無一人!

除了哭得五髒六腑都要翻倒出來,女兒還能做什麼?

20年過去了,女兒關閉心靈的閥門,從不帶著一個女兒炙熱的情感去寫母親,為的是不碰那道深深的精神傷口。可是她發現,作為對中國文學與文化作出貢獻的一位女性,母親差不多被遺忘了,於是她感到,她有義務讓更多的人知道,曾經有一個叫做袁昌英的女士。

當她的筆端再度觸及母親的時候,字裏行間的母女倆都在為曾經的名媛身份“買單”,接受著“文化大革命”帶來的命運波折。

我帶著愉悅的心情讀完《讓廬日記》,又在斷斷續續的淚水中讀完《母親袁昌英》。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製造出這麼深重的人間苦難,讓那麼美好的母女故事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她們本是兩條善良、純潔的魚兒,在清澈的水中暢遊,也在回報給這個世界溫暖和光明。可是,命運卻又把她們丟棄到了荒湖亂灘,在彼此的牽掛與需要中,掙紮著,渴望著,遺憾著,痛苦著和哭泣著。

讓廬中那一幅幅美麗的畫麵,映襯著向陽湖、醴陵兩個鄉村間相互牽掛的淒涼。曾幾何時,她們還躺在床上無障礙地交流,可是,是什麼讓向陽湖與醴陵間變得如此遙遠?

楊靜遠說,她這一輩子,得到了許多愛,也受了太多的苦,仿佛是上蒼給了她蜜糖,卻馬上把它搶走。她說的不假,比如既然如此慷慨地給了她一個可敬的母親,又緣何給予母女如此悲慘的結局?

社會進步的原則,至少不應背逆著人性與人情。我們唯願悲劇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