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白塵:大風高歌(1 / 2)

麵對他鄙視的事物,他總是那麼辛辣與諷刺;麵對個人受到的苦難,他以巧妙的幽默一筆帶過;對於屢屢受他“連累”的親人,他懷著真誠的憐惜與愧疚。他以教學的方式結束他深深愛著的戲劇創作生涯,他以撰寫回憶散文的方式緩步走完風雨人生路。他平生最偉大的作品,就是以日記的方式,記錄下史無前例的“牛棚”歲月;他最引為驕傲的,就是以教授的身份,在暮年培養了一批戲劇創作接班人;他傾注心血最多的,是在一個揮汗如雨的季節完成的《大風歌》。而他的人生,也正如一股風,經受暴雨,穿越硝煙,曆盡屈辱,雖常常在逆向行進而永遠高歌。

人們稱他戲劇大師陳白塵。

早在建國之前,他就創作了一大批膾炙人口的戲劇,《升官圖》、《大地回春》、《結婚進行曲》,或鞭撻漢奸,或揭露黑暗,或針砭時弊。一個個爆滿的劇場和空前的盛況,奠定了他在中國戲劇史上重要的地位。作為一名在動亂的中國成長起來的劇作家,他的戲劇從來都不是單純的文學,而是與時代緊密相關的革命性兼文學性的作品。

他並沒有受到一個先知先覺革命者親人的影響,也沒有想過要樹立過崇高的革命理想,就是說,從一開始,他就並沒有一定要成為一名革命者。他因為熱愛讀書而獲得了多於兄長們的升學機會,他因為升學而有了更多學識,他因為豐富的學識而有了豐富的思想,而這些思想的精髓,就是他深情地愛著他的祖國。他因此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國土遭受日本人的踐踏而無所作為,他更做不到在當局者消極抗日的種種作為下保持沉默。他開罪了政府而當然地遭到逮捕,在生命進入24歲這個鮮活年齡的時候,他成了一名囚徒。喜歡舞文弄墨的他繼而無從選擇地投入到左聯的懷抱。從此,他成了一名革命者,但他並非以一名共產黨員的身份而是以一名左翼作家的身份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

他似乎不懂得畏懼,即便在國民黨的監獄裏,即便被酷刑折磨得昏死過去,他都不曾屈服。那個時候,如果有什麼牽掛,唯一的就是年邁的父親。母親已經逝去了,父親自然地加倍地愛起他的兒子們。那天,父親正喜滋滋地等著他回家過中秋節,可是左等右等,就在月色剛剛升起的時候,卻等來了兒子被捕的消息!當天晚上,約一個班的士兵押送著他,前往家中搜查。他仰視天空,皓月當空,可是家中不見父親的影子,可憐的老人家,不知到哪個角落躲了起來。更讓兒子不忍的是,第二天,孤獨的老人度過了自己的生日。三個月後,他被押送另一地,而且必須經過自家的門前。父親看著兒子被刀光劍影包圍著,被沉重的鐵器拖累著,他隻能如路人相遇似地投去靜靜的一瞥。

他為此背負了一生的愧疚。可是,他沒有回頭,為了他的信念,他堅定地走了下去。當新中國的鍾聲隆重響起,他終於投入到共產黨的懷抱,成了一名共產黨員。雖然之前,敵人早懷疑過他的共產黨員身份,他也在事實上按黨的意圖工作過多年。

他是一個心中充滿愛的人,愛祖國,愛同誌,愛親人,連那些素不相識的弱者,他都要想方設法送去許多的關愛。比如一個被夫家拋棄的陌生女子,他就義憤填膺地鼓勵她離婚,捍衛獨立的人格與尊嚴。

可是他愛得越深,痛得就越切。年輕的時候愧疚於父親,年紀大了,則對不起夫人與孩子們,因為命運似乎總不要放過他,總要把他推到被鬥爭、被批判的角色中,並因此累及他的家人。

其實家人的要求很簡單,比如生活在滾滾紅塵中的讀中學的女兒,她的迫切希望就是入團,因為隻有成為一名共青團員,才能證明她真正地被時代接受與認可。對一個孩子而言,這是多麼單純與合理的要求。可是談何容易,他的父親是一名“叛徒”,在千裏之外的湖北鹹寧向陽湖“五七”幹校接受改造,一封封的家信,一份份從學校寄出的調查材料,隻需要“五七”幹校方出具一個證明,證明其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新一代”,可是,外調材料遲遲沒有回音。想到女兒單純而傷心的眼神,陳白塵心如刀絞。

自1966年從南京的家中被押解走之後,家中被抄數次,夫人獨自承擔扶養孩子、獨撐危局的重任,身體每況愈下。每每想到這些,陳白塵就憂從心來,但是他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