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1942年,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在四川樂山,一個19歲的女大學生,和她的母親躺在床上,談論著抗戰的話題,談論著百姓求雨的話題,也談論著國民受教育的問題,隨後又談到當代大學生的思想問題……她記不清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母女間這樣融洽地交流和溝通。
又一天,因為一件小事,女兒發起小脾氣,賭氣離開家,惹得媽媽十分傷心。第二天,母親讓人送去一封信:“我的寶貝,你知道媽媽對於你是多麼懷抱著希望,是多麼要你幸福的!”捧著信,女兒流下了悔恨的眼淚。
又一天,媽媽臨出門的時候,女兒親熱地吻著媽媽的臉,幸福的媽媽說道:“我靜伢子就隻愛媽媽一個人,是不是?”女兒在嘴裏說著:“是的。”心裏則說:我是最愛媽媽,最堅定、最永恒地愛著。
這是摘自楊靜遠《讓廬日記》中的三個片段,每一個片段都讓我們看到一幅溫馨美麗的母女圖。這本寫於1941到1945年的日記,是楊靜遠大學期間真實生活的見證,而這本日記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莫過於“媽媽”。
離開四川後,楊靜遠去了美國,獲取碩士學位後歸國,成了一名翻譯家。她的媽媽,名叫袁昌英,是中國首位獲得英國文學碩士的女性,被稱為“英國式淑女”,並在中國首先介紹和研究莎士比亞戲劇。不僅在教育上,同時在劇作和散文上,袁昌英都很有成就,曾與另兩位作家一起被稱為“女三傑”。在四川期間,她是一名大學的教授。
大約緣自國人從前對婦女的太過禁錮,民國時期,婦女一旦獲得解放,一批知識女性便很快吸引了人們的視線。人們在欣賞她們的同時,給予了她們一個動聽的名字:名媛。最為人們情有獨鍾的是家族式的名媛,比如“宋氏三姐妹”、“合肥四姊妹”。我以為,楊家母女是足可以登上家族式名媛的大雅之堂的,不僅因為她們在學業上取得的斐然成就,同時因為母女倆在心靈上的互通。
相對於抗戰的時代背景,楊靜遠無疑是幸福與幸運的,除了躲避轟炸,她少了很多顛沛流離,還得以成為大學校園裏的莘莘學子,盡情地享受著屬於她的花季人生。她會在月夜的河岸上,和同學們一起對著江、山、月、星、風愉快地歌唱;她會在鵝毛大雪中把手伸出窗外,粘上一袖子的雪花;她會在陽光下采些野花、野草,插到瓶子裏供觀賞;她忘情地閱讀著外國小說,又挖空心思地構思和創作自己的小說……
她書寫著童話般的人生故事,她的媽媽,是這些故事堅定的欣賞者、引導者和共鳴者。她的文章有母親過目和推薦,她的心事可以向母親訴說,到朋友家作客有母親陪伴……她們一樣地熱情開朗,一樣地熱愛讀書和寫作,一樣地深愛著祖國,也一樣地深深愛著對方。
她在蜜一樣的精神世界裏成長。不過,作為一名有思想的大學生,她依然有成熟的一麵,她在一天的日記中寫道:“無論什麼人,窮的、富的、醜的、美的、強的、弱的、幸福的、痛苦的,都一樣,必須被迫著拋棄少年朝前走,走向老之邦。”她講述著一個不變的真理,隻是此時,她是否思考過自我未來的人生?比如她是否知道,當她被迫拋棄少年走向更深遠的人生曆程,她也在一天天地遠離那個幸福溫暖的家,接受更多的現實與更多的複雜。事實上,這位翻譯過《馬克思傳》的女性知識分子後來回憶:“我這輩子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農村勞動,什麼農活我都能幹。”
一位名媛,她的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時光在務農,不得不讓我們驚訝。
在閱讀楊靜遠以及她筆下的母親的時候,一直有個樸素的願望,希望母女間純潔的、美麗的溫馨永存。然而再完美的人生理想,總敵不過大的時代浪潮。正如那個隻會吟詩作賦的才女李清照,卻要接受帶著文物逃亡的悲慘命運。還有那個習慣了中原生活的古代名媛蔡文姬,卻要在大漠中寂寞地度過十二載。
從1958年起的15年間,楊靜遠到農村勞動不下十餘次。1969年9月底,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楊靜遠再度來到農村,這一次,她是作為“五七”戰士下放而來,地點在湖北鹹寧的向陽湖。她所在的連隊負責燒石灰,以供應六千人的幹校基建所需。這時候,那個曾經為小說中的人物哭得死去活來、曾經在母親的羽翼下快樂成長的女大學生已經年近半百,患有嚴重的失眠和腰肌勞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