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堆關於周紹良先生的書籍中,我試圖尋找周先生直接的表白與心聲,並透過這些走入他的心靈。可是,我發現,關於他自己,他始終沉默著,他一開口或者一落筆,話題總離不開中國文化,不是古代人物的考證,就是事件的探尋,不是《紅樓夢》的研究,就是古墨的收藏,至於自己,他幾乎是隻字不提。有那麼兩回,我從別人的文字裏看到他落淚的情景,細細探尋,原因還是在於他沒有足夠的精力寫出他對中國文化更多的理解。
作為希望多層麵了解他的人,我困惑於周先生對自我的“吝嗇”。對於同樣深愛著華夏文化的人,我更感慨於先生學術上的慷慨。得知“文革”期間,作為“五七”戰士,他還曾下放我工作的南鄂鹹寧,便從心底裏對他多了一份親近。
紅學、敦煌學、清墨研究、佛學、唐史和明清小說,在這許許多多跨度甚大的領域都有深入的鑽研,並寫下豐厚的學術著作,周紹良是中國學術界的一塊豐碑,或者說一顆參天大樹。在眾多的人抬頭仰望他的時候,他卻輕描淡地轉身而去,執著地擺弄著數不清的文物或古籍,似乎在說:我的眼中隻有你。
他就如一隻誌向高遠的仙鶴,執著地翱翔在文化的長空中,以至這個熱鬧和繁華著的塵世很難影響到他。
“五七”幹校時代,是一個人意識極度強烈的時代,無論是激情,還是憤懣,無診是頌揚,還是抨擊,都劇烈地燃燒在人們心田。開批鬥會,就要上綱上線,寫思想檢查,就要入木三分。此時的周紹良,住在人煙稀少的湖區,負責給水田放水。他最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資治通鑒》、《全唐詩》等一批古籍的研讀上。隻有幹校開大規模批鬥的時候,他才去參與一下,回來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讀書。
幹校後期,周紹良調到廚房做炊事班副班長,一向癡迷於紅學的他與幹校學員大談特談《紅樓夢》,並寫下《紅樓夢年係》、《論紅樓夢後四十回與高鶚續書》、《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一書》等文章。從他當時收到的書信裏,談到的皆是學問,不是對《資治通鑒》的探討,就是對《新唐書》、《舊唐書》的交流。除此之外,在向陽湖,周先生還為我們留下一首《和黃兄踏山訪銀桂》的七律詩。
向陽湖期間,周紹良留下的不過是些隻言片語和星星點點的記錄,但這些記錄無一不與學術與藝術相關。當我們回首那場巨大的文化浩劫,當我們直視我們並沒有斷流的文明,我們更體會到那些零星記錄的彌足珍貴。在造反和打、砸、搶橫行中國的時候,在文化被踏上千萬隻腳的日子裏,周先生們拔雲開霧,默默地做著文化薪火相傳的堅守者,這需要一種怎樣的心理力量。
他像一隻孤獨而頑強的遊魚,向著自己的方向前行,雖然他也知道水麵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走過向陽湖歲月,周紹良寫下了《唐傳奇箋證》、《清代名墨叢談》等一部又一部的學術著作,又廣泛參與我國佛教事業,為傳播與弘揚傳統中國文化鞠躬盡瘁。
當他在湖區苦讀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將來會有這一天。當這一天有機會到來的時候,曾經的苦讀歲月為他提供了豐厚的養料。
直到年逾古稀,老人家每天都讀書寫作到深夜兩點以後,多少年如一日。為了尋求一個安靜的學術環境,他還特意搬到市郊居住。直到生命終結前夕,他依然對塵世戀戀不舍,不是為了生命的延續,而是為了未竟的學術事業。
曾經讀到這樣一段話:讀書和藏書的潛在作用,這種作用有時是看不見、摸不著,可一旦看的見、摸的著時,往往已成為高山峻嶺、汪洋縱橫之勢了。這是對周紹良先生最好的寫照。
在留下數十本學術著作後,他帶著遺憾靜靜地離去。今天,當我們走進故宮博物院,走進國家圖書館、天津圖書館,在那些豐富的收藏裏,有著成百上千的文物為周紹良先生所捐獻,這些文物組成了一個寵大的數據,以至單單把捐獻的目錄記下來,就是一本書!
作為南鄂鹹寧人,我在回首向陽湖的一刹那裏,耳邊響起的是一位當年的“五七”戰士對他深深的懷念:“響絕音沉,清話豈徒紅樓夢。交深誼重,泥途曾共斧頭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