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沈從文:豐碑無言(3 / 3)

從幹校回到北京之後,是沈從文為完成《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最後衝刺的日子。從前的書都被沒收了,就用補發的幾千元工資到舊圖書市場買了一車書。被沒收的房子沒有歸還,就住在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屋子裏,吃飯得步行一站路,夫人住在那裏的一個小屋裏。私人花錢請了助手,每天擠兩個小時的公汽到博物館查資料。心髒不好,每晚三點半左右就疼醒了,一直到五點多鍾起床……

他說:“我個人覺得,黨既然放我在這個工作崗位上,我不管手中武器如何拙劣,工作又如何不好搞,也永遠不退休。隻有工作到死才是休息,才宜說休息。”

“凡活過六十歲左右的人,經曆種種風雨,還能站得住,至少有兩個原因:一即熱愛國家,二即熱愛本業。”

“用我個人的經驗,用個真正作主人的態度,要為國家作事,總是有辦法的。”

也有人為沈從文在文革期間的遭遇鳴不平,沈從文則道出了心裏的話:“個人受點委屈有什麼要緊,要看到國家在世界上作戰!我們的文物研究工作趕不上日本,使人心裏難過得很。對我們的文化,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我們自己!”

“我們必須把自己的位置擱到次要的次要,才能愛國。要學會體諒國家的難處,幹勁反而更大些。”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脫稿後,許多外國出版商都願意以最高稿酬和印刷條件出版此書。而沈從文表示:文物是國家的,有損於國格的事,我不能做。

他的確受過很多的委屈,但是,對祖國深摯的愛淡化了這一切。從雙溪到北京,沈從文走過了一條曲折而從容的路。在這條路上,他始終不受社會獎懲的控製,不隨波逐流,也不讓社會習氣造成的機會所左右,而以一個知識分子的心理定力,以一個中國人的責任感,控製自我的精神世界和行為舉動,以獨有的方式造福於他的國家與人民,並在世界範圍內為國家爭得榮譽和光彩。

雙溪故居

因為對先生的敬仰,我曾幾度到鹹寧雙溪,探訪沈從文故居。可是,每每都帶著失落而歸。先生的故居破敗不堪!殘垣斷壁,雜草、荊棘叢生,有幾麵牆壁已經完全倒塌。魏先生稱,八年前,他專程來的時候,沈先生房間的牆壁還有半人來高,可是,現在卻全然沒了蹤影。風吹雨打,一個曾經居住過文化巨人的房間就這樣一天天凋零。我看到,魏先生眼角的不忍與憂傷!

據雙溪的鄉親們稱,每一年,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人,一撥又一撥地來此尋訪沈先生故居。沒有一個路牌指引,屋前也沒有隻言片語的說明文字,人們就靠一張嘴,一路問過來,然後拍些照片,悵然離去。

2009年的夏天,一個日本學者福家道信先生,攜家人千裏迢迢專程到雙溪,為的是尋找沈從文的足跡,探尋他在這裏的生活。在雙溪,他不放過沈從文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認真搜集他的每一個生活細節,其情真切,其景感人。在回答中國學生提問時,福家道信先生講到,他之所以研究沈從文,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中國悠久的文化感染著他,而沈從文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者與守護者。

一個外國人,對中國的文化有如此高的認識,讓我感動,也讓我驕傲。可是,麵對不堪入目的先生故居,我無語,難道我們自己的認識反而要淺薄得多嗎?

在此之前,我遊覽了杜甫草堂,那是個四星級旅遊景點,國家級博物館,景點內遊人如織。以為,無論從什麼樣的角度,當代的沈從文都不亞於唐代的杜甫。可是,為何總有人對先生表現出驚人的淡漠?

保護沈從文雙溪故居,是對一個逝去時代的反思,是對一個文化名人最好的紀念,是向下一代傳承一份珍貴文化遺產的義務。

五千年文明源遠流長,靠的是一代又一代文化人的堅守,靠的是中華兒女精神命脈的代代相傳,靠的是我們典籍的存留、語言與文字的相通……當然,同樣靠杜甫草堂、東坡赤壁、屈原故裏等一個個遺跡的保護。杜甫草堂也好,東坡赤壁也罷,今天我們看到的隻是後人在故地上重建的建築。沈從文故居則不同,因為它還在!也就意味著更具修繕與保護價值。

順應時代的需要,順應文化的需求,對中國文化遺產負責,我們期待,沈從文故居獲得應有的修複,如趙誌飛先生所言:“倘若市區鎮村聯手出資,修複一座名人故居應不是難事。倘如此,以沈從文之名人效應,雙溪、楊堡今後想不出名都難,關鍵要取決於當地領導的政治理念、文化情懷和經營智慧了。”

當我漫步在鳳凰古城的石板小路,我想起的是那個經常逃學打架、放蕩不羈、無“惡”不做的少年沈從文。當我行走在雙溪的田間小道,我想到的是一臉慈祥,步履蹣跚,在孤獨的燈光下,提筆穿越數千年中華文明的沈從文。

曆經歲月的洗禮,無法無天的沈從文成了一個沉默少言的老者。這份變化裏凝聚著他對於人生的感悟,凝聚著他對於生命的認知。當我翻看他留給我們的典籍,當那些圖文並茂的史料呈現於眼前,我懂得,在平靜安寧的外表下,沈從文有一顆更為博大的心懷,這裏裝滿了景泰藍、馬王堆簡報、花草鏡、蜀錦、刺繡,裝滿了我們文明的輝煌與衰亡,甚至裝盛著沈從文走過的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乃至作為“鄉下人”的雙溪時代。

所有的苦難、挫折和我們看來十分的委屈,對於沈從文,都是生命中的過客。走過那些或血色、或陽光的道路,他依然微笑地站在祖國的大地上,用他留下的無比珍貴的文化遺產告訴後人:豐碑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