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沈從文:豐碑無言(2 / 3)

酷暑的侵襲,嚴冬的考驗,多少個淒風苦雨的白天和黑夜,形單影隻的沈從文,在偏僻的南鄂小村莊,填補著我們文化史上的一個又一個空白。他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思考增加新內容,並動手記錄,寫下七萬餘字的內容。除此之外,他寫下了《關於馬的應用曆史發展》、《談車乘》等文章,還就國內文物研究近於空白的二十多個專題,默寫出大量的卡片。

他安靜地行走在雙溪的田間小路上,執著地為幾盡荒廢的祖國文物事業嘔心瀝血著,不為人知,也不需人知。他甚至在給家人和朋友的信中,隻提他的日常生活,幾乎不談文物,雖然在那時,文物是他最為傾心的事情。

續寫天才的傳奇

探尋沈從文先生的一生,感受頗深的是他曠世的奇才。他沒有念過完整的中學,卻可以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執教於名牌大學;沒有係統地學習寫作就一頭撞進了文學殿堂,很快就成為文壇的佼佼者,並寫出巔峰之作《邊城》;他人到中年放棄文學,一轉身又成了一名文物專家。在沈從文那裏,他總在讓夢想變成現實,讓不可能成為可能。而在鹹寧雙溪,年邁的沈從文還在續寫他的神話,他開始了詩歌的創作。

也許是雙溪無奈的歲月激發了他關於文學的靈性,把他帶入詩歌創作的境界。他饒有興致地把詩作寄給家人,寄給一些詩人朋友。在書信中,他不止一次地說到他也許會第三回改業。他稱小說創作是第一職業,文物研究是第二職業,寫詩當然是第三個職業了。顯然,在雙溪期間,沈從文對於舊體詩的創作是當作一項事業在做,投入了相當精力。無論是看到有知青來雙溪,還是看到春耕熱火朝天的場麵,抑或懷念亡友,都會引發他的詩情。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共寫下詩作20首。其中在《雙溪大雪》中,他寫道:“三月猶雨雪,彳亍泥塗中。時懷履冰戒,還懼猛將衝。/回旋雲夢澤,風欽大王雄。旌旗蔽雲日,燎原燭天穹。”至今讀來都膾炙人口。

一個七十歲且疾病纏身的老人,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地打發時間,反而麵向未來地提出改業,天才沈從文是在用行動書寫生命的奇跡,並告示人們:一個人的心有多大,人生的舞台就有多大。也正如他的詩中所言:獨輪車雖小,不倒永向前。

回歸“鄉下人”

1971年,沈從文離開雙溪的時候,當地百姓哭成一團,大家都對這位“沈大爺”依依不舍。看來,年邁的沈從文,在雙溪的確留下了一份濃濃的鄉情。

他與每一個房東相處得十分融洽。每天早上他一出門,房東家的孩子們就笑眯眯地叫著“沈大爺好!”他說,“孩子們特別可愛,也都是十二歲左右,主持家事外還帶小弟弟,挑水、洗衣、和煤……/大姑娘不聲不響,極懂事。”每當母親用武力教訓孩子,他總是上前“保駕”。而他對房東家的三歲的小兒子格外偏愛,小家夥胖乎乎的樣子,惹得沈從文看見他就喊“小鳩山”(樣板戲中的一個人物),還向房東要求,把“小鳩山”當作幹兒子帶回北京。看得出,沈從文對農家孩子的真情憐愛。

孩子們也用愛來回報這個和善的老人。有一回,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從向陽湖來看他,在河邊洗衣服時,一條毛巾不慎被水衝走,她驚得大叫,當時的隻有十幾歲的鄰居男孩聞聲趕來,跳入河中幫她撈起了毛巾。

他對村民們也友好有加,村裏哪個人生病了,他就提著雞蛋、鴨蛋去看望。有點好吃的,就惦記著留給村裏的孩子們。去廚房取飯時,他就躺在灶前的柴草堆上,和做飯的大師傅談天,自稱“覺得生活極新鮮。”

夏天的夜晚,鄉親們把稻草纏成長長的草條兒,用草條燃起的煙霧驅散蚊蟲,坐在一起乘涼。每當這個時候,沈從文也帶上一把蒲扇,來到鄉親們中間,就著朦朧的月色和嫋嫋的煙霧,開心地拉著家常,享受著作為一個鄉下人的樂趣。

最為難得的是,鄰居魏先生是一個魯迅迷,早年就從書中得知沈從文這個名字,不想,十多年後,還與沈從文成了鄰居。沈從文經常興致勃勃地與他談起中國二、三十年代的文壇趣事,談到徐誌摩、鬱達夫,談到左聯等等,十分投機。也許就連沈從文都不會想到,下放到偏僻的雙溪,還可以與一個人談起文學與文人,真正是“他鄉遇故知”,為表達對這位文學知音的友誼,沈從文還把一個宋代瓷器送給魏家。

在雙溪,沈從文被派看守果園,不過,收水果的時候少,種蔬菜的時候更多。他身披蓑衣,頭戴鬥笠,手提一盞雙溪農村特有的風燈,儼然一位農夫。而他的心情也充滿農村的情趣,他說:

“牛比較老實,一轟就走;豬不行,狡詐之極,外象極笨,走得飛快。貌似走了,卻冷不防又從身後包抄轉來。……”

“高地四處,景物極美,平田盡處是大小山相重疊,春來一片青色,房屋較五連整齊高大,一律黑瓦白牆,遠近馬尾鬆林相襯,令人爽心悅目。”

生動的字裏行間,我們能不讚美沈從文心底那份天真的田園之美、之樂嗎?

這個素來以“鄉下人”自居的文化人,在雙溪鄉下,的確回歸了一個“鄉下人”的天性,也找到了“鄉下人”的感覺。

我是中國人

沈從文是以47歲的年齡改行從事文物工作的,這一年,他幹起了清點與登記文物、抄寫陳列卡片、做文物講解員的工作。這是當時剛剛大學畢業的學生都不肯做的事,而他做得認認真真,一絲不苟。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皺紋爬上了額頭,頭發變得稀疏,兩鬢開始斑白,從人們視線裏逐漸消失的沈從文,在另一個領域悄悄升騰,他成了一位文物專家。當周恩來總理感歎於中國服飾史的空白,有人把沈從文推薦給了總理,於是他接下了一付沉甸甸的擔子:編著一本中國古代服飾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