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沈從文:豐碑無言(1 / 3)

1969年,伴隨著大走“五七”道路的時代風潮,沈從文南下向陽湖“五七”幹校。此時,他已經是一位67的歲老人。曾經的諸多身份或者榮譽,比如《大公報》編輯、西南聯大教授、著作等身的作家、文物專家……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絲痕跡。在鄂南鄉村,人們看到的隻是一位中等身材、戴著眼鏡、恬淡而寂靜的老人。

窄而黴齋

南下之前,上頭說是為了北京的戰備疏散,鹹寧方麵都做好了接待安排。沒想到,到了鹹寧之後,人員名單裏根本沒有他。但是既然已經來了,幹校方就暫時安排他住在幹校總部“452高地”。

到住地的時候,印入他眼簾的隻有兩樣東西:一盞煤油燈,一攤蛇皮!他沒有說什麼,收拾著安頓下來。

沒有人注意到他蹣跚的腳步,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滿臉的倦容,直到他不堪體力勞動,經常發病以致暈倒,幹校方才把他安置在離向陽湖數十裏地以外的雙溪,勞動量大大減輕。

勞動強度減了下來,住房的問題卻難有著落。一會住閣樓,一會住教室,一會住醫務所,有時則住在民房裏,沒有床的時候,還直接睡在草窩中。

老人輾轉搬遷,給住地取了個十分貼切、頗具文采的名字:窄而黴齋。原來,這房子平時雨中不過四五處漏,有盆子接水。在雷陣雨的季節,屋裏屋外一樣不分,有時半小時得掃除積水二盆,整個屋子除了床上,到處是一片濕漉漉。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住處在一個月內曾三次災難性襲擊,處境一生所未遇……”他在給家人的信中說:“什麼熟人生人來到房中時,都異口同聲說到‘好濕、好悶’”。當時經常給沈從文看病的張醫生回憶:“沈老住在中堂左側的廂房裏,房子較小,與南方所有的民居一樣,窗子小,光線自然較差,窗外是一方天井,對麵的廂房被房東用作牛欄。我第一次去看沈老時,他指著對麵的廂房幽默地對我說:‘我住牛棚了。’我真擔心他夏天如何生活。”

吃飯也算是一個問題,區公所食堂的飯太硬,他打回來後得在爐子用水煮一煮再吃。到了下雨的季節,為盡量避免在泥濘的路上行走,他中午到食堂打一次飯,留下一半晚上用開水泡著吃。

用水得親自到一裏以外的井中去提。

此外,心髒病、高血壓、關節炎嚴重困擾著他。張醫生回憶,沈先生的血壓達到130-240mmHg,每隔三四天都得到醫院取藥,情況很不好。有一次病情加重,還住院治療了40多天。由於對身體狀況的不樂觀,他給夫人張兆和寫信,對後事都作了安排。

年老體弱的沈從文,在偏僻的南鄂鄉下,生存狀態令人堪憂。

情係文物

艱難生存環境下的沈從文,在雙溪主要做些什麼呢?

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到了雙溪,見到了沈從文當年的鄰居。談起當時的沈從文,幾個鄰居道出了同一個聲音:“喜歡在田野間、河邊撿些石頭,或者把屋頂的瓦片打下來,拿回房間,用放大鏡看,一個勁地琢磨。”

張醫生的回憶同樣提到了沈從文在雙溪的文物情結:“他在房裏支起一個可折卸的書架,上麵放了一些書籍及各種古瓷碎片,上麵寫滿蠅頭小字,注明年代和出片等……他沉浸在一種難得的喜悅中。”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沈從文的文物研究工作遭到災難性打擊,資料、書籍被沒收,工作也被停止,所寫文物著作被冠以“毒草”之名。他的內心無比悲涼,但他不肯放棄,因為他明白文物工作的特殊性,不僅需要做大量的實物研究,還需要進行大量典籍的查閱,非一日之功。而沈從文經過幾十年的潛心鑽研,已經到了出成果的黃金期,他不甘心就此放棄。正因為如此,得知要南下鹹寧,他反複請求上級部門,希望留在北京繼續從事文物工作。

他給博物館領導寫信道:“擬請減薪一半,或四分之三,甚至於暫時停薪留職,也不妨事/搶搶時間,能把未完成工作,整理完成/若由大學裏來的同事搞,可能十年八年還搞不出來,因為不僅要看千百種實物形象,沒有機會,還得結合千百種文獻/我來一一完成,可說是‘廢物利用’也無妨”;“還是希望在能工作情形下,把待作未作的一些工作,至少能把綱目寫出來。”

他在給夫人的信中也表現出對文物的戀戀不舍:“至於搞我這一行,特別是研究絲綢,和雜文物,即已近於‘後無來者’。我本來還希望爭時間為國家做點事,特別是整理整理絲綢,把萬千種健康活潑花紋介紹給輕工業部門,生產鑒定”;“我心髒病已肯定不能好,倒希望不休息,爭爭時間,帶千把可供生產參考取法的綢緞,到什麼紡織印染廠去”;“去處如可請求,也有可能請分派去景德鎮陶瓷博物館或瓷研所,因為那裏也可以作作事。再不然,即再上昆明。有一二年,可就昆明附近的出土三千件銅器中,理出一係列問題”;“唯到時若還可提工作,都比在向陽湖邊養老有積極意義。至於血壓和心髒,則滿可不必過問,學焦裕祿正是機會。”

他甚至對領導表示,說寫成的文章或書籍可以不署他的名字,他說請助手他私人出錢,出書也可自掏腰包,他隻需要有一個環境讓他把心中裝的知識寫出來。

可是,他的請求沒有獲得批準。他說有“請纓無路”之感,也有“學而不用”之難過,“心越不抵事,越想為國家做點事。”然而,無情的時代,沒有滿足一個知識分子的願望。

而此時,他還有一個最大的心結:周恩來總理交給他的任務——關於古代服飾研究的書還沒有完成。

沒有人可以幫助他,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自己的不放棄!

鹹寧沒有資料,更沒有助手,他擁有的隻是滿腦子的記憶。古稀之年的沈從文開始了他獨特的文化苦旅——把他腦海裏關於文物的記憶用紙和筆記錄下來!他相信,隻要他記錄下來了,就是對後人的一個交待,就是對中華文化的一個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