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還是理想的(1 / 2)

——關於故鄉,而且不隻是關於故鄉

我有個日漸加深的疑問,中國人心目中的故鄉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這個疑問還有別的設問方式:這個故鄉是虛飾的,還是一種經過反思還原的真實?是抽象的道德象征,還是具象的地理與人文存在?

的確,我對漢語的文藝性表達中關於故鄉的言說有著愈益深重的懷疑。當有需要講一講故鄉時,我會四顧茫然,頓生孤獨惆悵之感。當下很多抒情性的文字——散文、詩歌、歌詞,甚至別的樣式的藝術作品,但凡關涉到故鄉這樣一個主題,我們一定會聽到同樣甜膩而矯飾的腔調。在這種腔調的吟詠中,國人的故鄉都具有相同的特征:風俗古老淳厚,鄉人樸拙善良;花是解語花,水是含情水。在吾國大多數無論是人文還是自然都並不美好的地方旅行,我會突然意識到,這就是被某一首詩吟過,被某一首歌唱過,被某一幅圖畫過的某一個文化人的美麗的家鄉。但真實的情況總是,那情形並不見得就那麼美好。帶著這樣的困惑,有一天,在某地一條汙水河上坐旅遊船,聽接待方安排的導遊機械地背誦著本地文化人所寫的歌唱這條河流美景的詩句時,我不禁閉上了眼睛,陷入了自己一個荒誕的想象:假如我們的文化發達到每一地都出了文化名人,都寫了描繪故鄉美景的篇章,我們再把這些篇章像做拚圖遊戲一樣拚合起來,那麼,吾國每一條河流都不會有汙染,每一座山巒都披滿了綠裝,沒有沙漠進逼城市與村莊,四處都是天堂般的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城鎮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彩虹般的燈光照亮,沒有波德萊爾筆下那樣的“惡之花”從卑汙處綻放。

由此,不得不得出一個結論,在中國絕大多數文藝性的表述中,那個關於故鄉的言說都是虛飾的,出自於一種膽怯乏力的想象。關於人類最初與最終居住地的美好圖景,最美妙的那一些,已經被各種宗教和各種主義很完整、很大膽地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度描述過了。當我們描繪那些多半並不存在的家鄉美景時,氣度上卻缺乏那樣大氣磅礴的支撐,不過是在局部性地複述一些前人的言說。於是,一種虛飾的故鄉圖景在文字表述中四處泛濫。故鄉——村莊、鎮子、胡同、大院,所有這些存在或者說記憶到底是應該作為一種客觀對象還是主觀的意象,已經不是一個如何寫作的問題,而早就是一個道德倫理問題。用句套話說來,不是存在決定一切,而是態度決定一切。

帕慕克說:“我們一生當中至少都有一次反思,帶領我們檢視自己出生的環境。”但大多數時候,我們文字裏的故鄉,不是經過反思的環境,而是一種膽怯的想象所造就的虛構的圖景。

沒有查書,但大致記得亞裏士多德說過,人都會通過文字或思考來使對象“淨化”,但是,這個“淨化”是“通過憐憫與恐懼達到”,而不是通過虛飾與濫情來達到。想想我本人的寫作,或者是就在實際的生活中間,一直以來就有意無意回避對故鄉進行直接簡單的表述,我也從來沒有自欺地說過,有多麼熱愛自己的故鄉。

不願虛飾,可又無力憐憫。

少年時代,我曾想象過自己是一個孤兒,在路上,永遠在穿越不同的村子與城鎮,無休止地流浪。幸福,而且自由。自由不是為了無拘無束去天馬行空,而是除了自己之外,與別的人沒有任何牽扯與掛礙。幸福也不是為了豐衣足食,但至少不必為不夠豐衣足食而生活在愁煩焦灼的氛圍之中,生活在為了生存而動物般的競爭裏。那是一個川西北高原上的僻靜村莊,陽光是透明的,河水是清澈的,鮮花是應時開放的,村後高山上的積雪隨季節轉換堆積或融化。但人們的生活,如果隻是為了生存而掙紮,那人之為之,又有什麼意義呢?可在中國鄉村,特別是我們這一代人青少年時期生活的鄉村,使舊鄉村有些意味的士紳與文化人物已經消失殆盡,幾乎所有人都墮入動物般的生存。樹木與花草沒有感官與思想,隻是順應著季節的變化枯榮有定。但人,發展出來那麼豐富的感受能力,卻又隻為嘴巴與胃囊而奔忙,而興奮與悲愁,這樣的故鄉,我想,但凡是一個正常的人,恐怕是無法熱愛的。何況,那時使故鄉美麗的森林正被大規模地砍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伐木工人的數量早就超過了我們這些當地土著的數量。跟很多很多中國人一樣,我青少年時代的許多努力,就是為了逃離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