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我們在學校學習,或者通過閱讀自學,在漢語的語境之中,好像已經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一個人必須愛自己的故鄉。如果不是這樣,那麼,這個人在道德上就已經失去了立身之地。這處境有點像我們在某些需要舉行表決的場合,雖然規則說可以投反對票,但所有人都知道,要麼你不舉手,要舉手就是投讚成票,否則,就是一個離經叛道的另類,一個不識時務的傻瓜了。
其實,故鄉隻是一個地理性存在,美好與否,自然條件就有先天的決定,本來那隻是地圖上的一個點,一個人總歸要非常偶然地降生在一個地方,於是,這個地方就有了強烈的感情色彩,叫做了故鄉。從此開始,衍生出一連串宏大的命名,最為宏大而前定的兩個命名就是民族與國家,“人生簽牌分派給我們的國家”。故鄉之不能被正麵注視,不能客觀書寫,也是因為這兩個偉大的命名下誕生出來的特殊情感。因為從家到族到國的概念連接,家鄉的神聖性再也無可動搖。再從國到族到家,這樣反過來一想,老家所在的那塊土地,也就神化成一個壇,隻好安置我們對理想家園夢境般的美好想象。幸福家園的圖景總是那麼相似,故鄉的描述終於也就毫無新意,就像彼此抄襲互相拷貝的一樣。
我們生活在一個動蕩的但總還有些人情溫暖的時代,舊傳統被無情打破,但新的人文環境並未按革命者的理想成形。在所有宏大的命名下,隻有“人”這個概念,被整體遺忘。在家鄉,你是家族中的一分子,你的身份是按血緣紐帶中的一環來命名與確認的,就像我們在整個社會機器中,你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是按你在整部機器的運行中所起的作用大小來得以確認。於是,人就隻好知趣地自己消失了,人在故鄉的真實感受與經曆也就真的消失了。
我們虛飾了故鄉,其實就是拒絕了一種真實的記憶,拒絕真實的記憶,就等於失去記憶。
失憶當然是因為缺少反省的習慣與反思的勇氣。
於是,失憶從一個小小的地方開始,日漸擴散,在意識中水漬一樣慢慢暈染,終於陰雲一樣遮蔽了理性的天空,使我們這些人看起來變成了詩意的、感性的、深情的一群,在一個頗能自洽的語境中沉溺,麵對觀想出來的假象自我陶醉。而失憶症也從一個小小的故鄉,擴展到民族,擴展到國家曆史,使我們的文化成為一種虛偽的文化。當我們放棄了對故鄉真實存在的理性觀照與反思,久而久之,我們也就整體性地失去了對文化與曆史,對當下現實的反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