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忘了交代一個細節,進到這個穹隆之前,被掃描的人還要戴上一副耳罩。你被告知是為了防備機器發出的那些聲音太過刺激。此時耳機裏卻傳來指令:呼氣一吸氣一吸氣一屏氣!直到你感覺到下一秒鍾就要憋死,耳機裏才傳來新指令:呼吸!兩三分鍾後,這個過程再循環一次。在那樣一個逼仄的空間裏,或者說在一台所有地方都堅硬冰冷的機器裏麵(口裏?肚子裏?),機器再次啟動,再次嘀嘀、劈劈、嘰嘰、嘟嘟地響起來……躺在那個地方,我想起了那本叫做《1984》的小說,覺得這機器就是一個權威無從質疑的“老大哥”:呼氣一吸氣一再吸氣一屏氣!那指令本來是在另一間屋子裏操作機器的人發出的,但這命令經過一些線路,在耳邊響起,已經是非人的“老大哥”的聲音了。
列位,這些就是我在放射科等待被另一台機器審視時喚醒的記憶。
現在一個聲音把我喚醒。白衣服飄過來,把我領到另一台機器前。寬衣解帶,在一張床上躺下,那種氛圍叫你明白接下來不是巫山雲雨,而是伸出右胳膊,靜脈注射碘,便於機器給某些器官或通道造影,也就是便於機器清楚地看見。注射完畢,人就消失了。隻剩下我仰天躺著,整間房子和那台機器陷入了頗具威脅性的沉默。我想,不能叫機器嚇住。我決定用觀察來克服莫名的恐懼。“我決定用觀察來克服莫名的恐懼”,這是某個哲人說過的話嗎?或者我自己想出這麼一句話,證明我也有些哲人的潛質。就像蘇格拉底臨死還叫人記得還別人的雞。他也是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忘掉恐懼嗎?雖然背上涼颼颼的,正是可以加深恐懼所需的那種效果,但我既然作出了這個富於哲學意味的決定,就能稍微忽視一下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正式開始觀察這台第一次謀麵的新機器。首先是它灰中泛白的顏色,是世界上任何自然的景物所不具備的顏色,但越是先進的機器就越帶這樣的顏色。這種顏色成為機器當中一種高級別的標誌:是新材料的,有功能強大的電腦芯片的。然後是質感,是一種多種金屬混合的質感,甚至還混合了塑料的質感。對化學和物理學甚至是生物學為基礎的未來的材料學來說,總的趨向就是把所有可以混合的東西和不可以混合的東西都混合到一起,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尼采所說“上帝死了”的話不是瘋話。我躺著,那台機器懸在上方,準確地說用什麼東西吸附在水泥天花板的兩條鋼鐵軌道上。機器身量龐大、沉重,從上方把身體懸垂下來,完全是一個對蝙蝠一類喜歡倒懸感的動物的仿生學設計。還有一根粗大的有著整齊環節的塑料管盤旋於堅硬的機身上,使這架機器柔中有剛,從而更具生命感。好像它不隻是通上電就能運轉,還要通過這根防毒麵具上的管子一樣的塑料管來呼吸點什麼。機器通電了,運轉了,慢慢降下來,它的光學鏡片的獨眼中間有一個黑色的十字。了解狙擊槍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許是開始觀察後,身心都放鬆了,所以我沒有因為這個幫助精確瞄準的東西的出現而讓我的後背更加冰涼。反倒覺得這台機器好玩,有幽默感。它悄無聲息地從我跟天花板之間的半空中降下來,帶十字的玻璃獨眼在我胸腹之間來回遊移,最初的姿態不像是來觀察,來透視,而是像狗鼻子一樣在嗅聞什麼。我身上會有什麼味道?今天早上灌進肚子的清粥小菜的味道?昨天晚上洗腳水中所加精油的味道?或者剛才注入身體的碘的味道?這隻鼻子,不,這隻超級眼隻是小小試探一下又縮回到原來的高度。這時,一隻馬達開始嗚嗚旋轉,我注意到機器上還有一台給自己散熱的小風扇,但我不能確定這聲音是由風扇發出來的。我們還不能很直接地描述機器,所以,不但機器的設計依據了仿生學的原理,我們對機器的描述也隻得遵從這種原理。當這台機器發出嗚嗚聲,就像是一台汽車在起步前加油,更像一頭準備衝刺的公牛在蓄積即將爆發的力量。它會猛然向我撞擊,撞擊我剛剛經過手術的下腹部?但這種猛然衝刺的情形沒有發生,接著是塑料管子做出了吞咽動作,然後發出了泄氣的聲音。我想問它,是什麼地方憋破了。但是,我想它這樣做,隻是為了比過於一本正經的CT機、核磁共振機顯得好玩一點。好像它也知道自己所置身的是一個一切都要好玩、都要具有娛樂性的時代。這個時代,如果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斷頭台還要使用,可能需要裝上一個講段子的裝置,讓臨刑的犯人啞然一笑時才落下快刀。算了,還是停止對這個時代的抱怨,繼續來跟這台機器相互窺測吧。當它“撲哧”兩聲泄了氣,可不要認為它就要休息了,不,它這才正式開始工作,前麵隻是熱身運動。機器那隻獨眼變紅了,默默和我對視片刻便慢慢湊近了我的肚子。此時那些碘已經進入了髒器和一些特別的通道,這個大紅眼通過看見那些碘來看見我的髒器和連接髒器的管道。它看了一陣,紅光消失了,縮起脖子,退回到半空中,一聲不響,好像在思考,在分析,在評判。它當然不會把這些結果直接告訴我,而是通過一些我不了解的途徑,告訴給屋子外麵那個往我靜脈裏注射了碘液的人。我想,我該起來了。但是,馬達又一次嗚嗚作響,機器在準備衝刺的時候又“撲哧”兩聲泄了氣,紅眼睛又湊攏來了。還有什麼沒看清楚嗎?據我對機器的有限了解,就是它們不像人看一遍沒看清楚,揉揉眼或擦擦眼鏡再看幾眼。它們是一看一個準的。這便是機器冷酷的精確性。當然,它們與我們更大的不同,就是從不試圖去看它們看不清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