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機器所審視(1 / 3)

病人中間有一句常人不會心自然也不覺得好笑的笑話:看中醫是看醫生,而看西醫是看機器。由此可見,病人發明的笑話多半不好笑,病人隻要不怨天尤人,表現出對幽默感的追求就很不錯了。至於幽默感能否發揮出來,發揮到怎樣一個程度就不必苛求了。

況且,這句話還是說出了看病的人麵臨的部分實際情形。譬如去看西醫,你連醫生麵容都未及熟悉,他就埋下頭往電腦上敲幾個字,然後機器把這幾個字吐在一張紙上,有經驗的病人都知道,這是一張前去拜會某台機器的通行證。我也算是個有經驗的病人,如果在電腦裏玩偷菜,這些經驗可以升級獲得再開一塊荒地的資格了。上周四,去看朋友介紹的一個新醫生。寒暄畢,他就開出了這麼一張新單子。

我知道,又要去拜會某種機器了。

這張單子在由眾多分科——診斷室、檢查室和電梯、樓層、廊道構成的迷宮般的構成中標示出一種肯定的去向。我到達的是放射科碘造影室。造影室?反正我不會誤以為是有人要替我畫一幅素描或漫畫。就像從手術室出來,右腹部那條蜈蚣狀的傷疤我不會誤認為是精心繪刺的文身,雖然心情好時瞧上去的確也像個精致的文身。

好了,回到醫院裏來,進入規定的流程吧。把單子遞進某一間半開著門的屋子,裏麵活動著一些麵目不清的人,他們都穿著白衣服,我認為他們就是我將要拜會的那台機器與我之間的翻譯,或信使。信使給我一個號碼,如果有人呼叫這個號碼就是告訴我終於輪到與機器約會了。

我忘記自己的名字,記住這個號碼,警醒著等待自己被呼叫。等到上麵閃爍著一盞紅燈的厚重的門打開,讓我進去拜會那機器。更準確地說,是去被機器審視,被冷冰冰的機器任意審視。

不對,那不是一些機器,簡直就是科幻電影中的智能機器人。不然,它們怎麼能把你的五髒六腑看得一清二楚?這些機器看上去冷冰冰的,卻自有一種揚揚自得的味道。坐在放射科幽深走廊的某條長椅上,等待被機器掃描的時段,想起了拜會過的那些機器。B超啊、X光機都不屑去說了,是前科幻電影時代和宇航時代以前的低級發明,這些機器至多帶著一點稍嫌落伍的時代感。我所說的起碼是CT,那才是具有未來感的機器。雖然這類機器還是由人來操縱,但這人讓你躺在一張硬邦邦的床上就消失了,讓你獨自麵對一台巨大的、看起來比身下這張床更硬更冰涼的機器。其實,這張床也是這台巨大機器的一部分,是這台機器有力的下齶,如果它想活吞了你,隻消稍稍抬一抬下齶就可以了。隻消把下齶和同樣堅硬的上齶合在一起,輕輕錯動一下,“咕吱”一聲,一個人就香消玉殞了。但是,CT機沒有這麼做,它隻是俯下身來,嗡嗡作響,提示你它開始工作了——開始掃描你,開始審視你了。某個地方,還有一盞燈閃爍著,同時嘟嘟作響。這讓人有點害怕,害怕發生科幻電影中出現過太多次的場景:這台顯然有著某種程序性智慧的機器突然獲得自主意識,那個在你胸腹上來回觀測的鏡頭中突然伸出一雙鋒利的剪刀手。

相對於CT來說,做核磁共振的機器更具科幻感。它也有一張床。如果說這床在CT像下齶,這台機器則相當於一條舌頭,當你脫去太多的衣服——科幻電影中的人通常都穿得很少——躺到那張床上,它就把舌頭縮回口中,你也就隨之滑入了一個灰白色的穹窿裏。先是頭,其次是上半身,再其次是下半身。不知道這穹窿算是這機器的大口,還是它的腹腔?好在這台機器並不瘋狂,隻是按規定的程序在運行。穹窿頂上燈光閃爍,讓人有強烈的被審視感,從裏到外無一遺漏地都被看見。於是想起昨晚淋浴時某個角落沒有太仔細打掃。與我的沮喪相比,機器簡直是得意揚揚,得意地發出某些磁力與光波在宇宙中穿梭時那種規律的聲響,並不斷改換著節拍。照理說,我們的耳朵聽不到這些光啊波啊的聲響,但電影讓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聲響,所以現在我才有了這樣的聯想。現在,一些無所不至的光或波正在穿越身體。那麼龐大的機器,那麼好的穿透性。你的身體被一台機器一覽無餘,以至於你不相信它隻是一台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