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去往河坡的路上遇到這個老者的。我也將路遇這個老者的情形搬演到了小說裏:
在路上,說唱人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裏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我不行了。”他的意思是,聽到的好多故事把自己搞糊塗了。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行了。”他把說唱人帶到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隻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
長者大笑,說:“粗魯?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雞巴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雞巴!”
長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當年格薩爾在魔國滯留多年,在回到嶺國的路上,他想自己那麼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話兒已經失去威猛了,當下掏出東西試試,就在岩石上留下了這鮮明的印痕。長者拉過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跡細細撫摸。那地方,被人撫摸了千遍萬遍,圓潤而又光滑。然後,長者說:“現在回家去,你會像頭種馬一樣威猛無比。”
後來,我向老者表達過我的疑問——格薩爾征服了霍爾回來不可能經過這個地方。因為霍爾在北方,嶺國的王城也在北方。這裏卻差不多是南方邊界,是嘉察協噶鎮守過的邊疆。
老者不說話,看著我,直到我和他分手,離開他的民間知識視野所覆蓋的地盤,他才開口問我:“為什麼非要故事就發生在真正發生的地方?”
我當然無從回答,但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從河坡繼續沿金沙江而下可到白玉。從白玉沿金沙江繼續南下可到川藏南路的巴塘。從白玉轉向東北,可以到甘孜。在白玉和甘孜界山南坡,有一大自然奇觀,古代冰川退縮後,留下的巨大的冰川漂礫灘。淺草長在成陣的巨石之間,質地堅硬的褐色苔蘚覆蓋了石頭的表麵。高原的風勁吹,天空低垂,一派地老天荒之感。
6 格薩爾故鄉:阿須草原
但我不走這兩條道路,我退回德格。由西向東翻越措拉山口,回瑪尼幹戈鎮,離開國道,上省道217線,再次從措拉左肩翻越去西北方向。
我喜歡感覺到雪山總攝了大地。德格在措拉的西南,而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在雪山的西北:龍膽科和飛燕草花期的草甸、雪山、冰川。就在冰川舌尖下麵,是遠近聞名的寧瑪派名刹竹慶寺。
旅遊指南上說:“寺院所在的雪山上下布滿成就者的修行山洞與道場,是極具加持力的修行聖地。”還看到一則材料,說這個寺院僧人並不多,但因為在藏傳佛教各教派中,這個寺院不熱心參與政治,所以喇嘛們潛心修持,有成就者不在少數,他們利樂眾生,其影響遠在藏區之外。我就曾在某年八月,躬逢法會,數萬信眾聚集而來,聆聽佛音,信眾中有許多是遠道而來的港台信徒。在格魯派寺院中禁止僧人念誦格薩爾這個本土神人故事的時候,這個寺院卻創作了一出格薩爾戲劇,不時排演。我沒有遇到過大戲上演,但看見過寺院演劇用的格薩爾與其手下三十大將的麵具,各見性情,做工精良。
說德格是格薩爾故鄉,一來是指格薩爾似乎真的出生於此,更重要的,此領域內對這個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百般崇奉。一次,我們停下車來遠眺雪山,路邊一個康巴漢子猛然就向汽車撲來。同車人大驚,以為有人劫道,結果那條康巴大漢撲到車上隻是為了用額頭碰觸貼在車窗上的格薩爾畫像。
現在,我們到了措拉西北方。道路在下降,這下降是緩緩地盤旋而下。從山口下降1000米左右,然後,草原與河穀兩邊的渾圓山丘幅麵寬闊地鋪展開去,仿佛一聲浩歎,深沉又遼遠。
這就是阿須草原,史詩中主人公的生身之地。
叢生的紅柳和沙棘林,掩映著東南向的浩蕩雅礱江水。每次來到這裏,都是這個月份,草原上正是藍色花的季節:翠雀、烏頭、勿忘草。但純粹是“拈花惹草”,並不需要如此深入康巴的腹地。高原邊緣那些正迎著東南季風的地帶,多種多樣的植物往往帶來更多的變化與驚喜。我三到阿須,都是為了追尋英雄故事的遺跡。
第一次到阿須是一個下午,岔岔寺的巴伽活佛在格薩爾廟前搭了迎客的帳房,僧人們脫去袈裟,換上色彩強烈的戲服,為我們搬演格薩爾降魔的戲劇。那次我沒有主動去與活佛認識,而急於央人帶我去尋找格薩爾降生時在這片草原上留下的種種神跡。
牧區的婦女都不在家中分娩,看來是古風遺傳。在阿須,格薩爾作為神子下界投胎時,其落地處就在阿須草原一塊青蛙狀的岩石下麵。這個地方,在千年之後還在享受百姓的香火。
還有一個遺跡當地百姓也深信不疑,草原上一塊岩石上有一個光滑的坑窪,正好能容下一個小孩的身軀。人們說,那是格薩爾剛剛出生不久,其叔父晁通要置將來的國王於死地,把那孩子在岩石上死命摔打,結果,格薩爾有神靈護佑,毫發無傷,倒是柔軟的身軀在岩石上留下了等身的印痕。直到今天,這還是格薩爾具有神力的一個明證。
如此長存於岩石上的還有一個格薩爾屁股的印痕。他剛剛出生三天,有巨大的魔鳥來此作惡,神變小子背倚岩石彎弓搭箭,射死了魔鳥,也許是用力過度,將此印痕長留人間。
英雄故事的悠長餘韻留給後人不斷回味,功業卻不能持久保留。所謂霸業江山比之於地理要經曆更多的滄海桑田。
學者們差不多一致推斷,格薩爾生活在一千多年前。到了清道光年間,將格薩爾奉為祖先的林蔥家族隻是清朝冊封的一介小土司了。作為英雄之後,回味一下祖先的榮光也是一種合理的精神需求。土司家族便在有上述遺跡的河灘草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廟,供奉祖先和手下諸多英雄的塑像。據說廟中曾珍藏有格薩爾的象牙印章,以及格薩爾與手下英雄使過的寶劍和鎧甲等一應兵器。老廟毀於“文化大革命”,林蔥家族也更加衰敗。直到1999年,由附近的岔岔寺巴伽活佛主其事,得政府和社會資助,這座土司家族的家廟以格薩爾紀念堂的名義恢複重建。加上紀念堂前格薩爾身跨戰馬的高大塑像,成為當地政府力推的一個重要景點。前不久,我還在成都見了巴伽活佛,在一家名叫祖母廚房的西餐館裏就著牛排感慨一番那個後繼乏人的英雄家族。
還曾在那座塑像前聽說唱藝人演唱格薩爾故事的片段。
第三次去阿須,小說《格薩爾王》即將出版。我第一次走進了那座安靜的小廟。在院中柳樹蔭下,安臥著一隻藏羚羊,它麵對快門哢嚓作響的相機不驚不詫。護院人說,這野物受了傷被人送到廟裏,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了,該放其歸山了,但看樣子,它倒不大想離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小廟,在格薩爾塑像前獻了一條哈達,我沒有祈禱,我隻是默念: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完成一個故事,就意味著你要離開了。借用藝人們比興豐沛的唱詞吧:
雪山老獅要遠走,
是小獅的爪牙已鋒利了。
十五的月亮將西沉,
是東方的太陽升起來了。
在小說的結尾,我也讓回到天上繼續為神的格薩爾把說唱人的故事收走了,因為那個說唱人已經很累了。
說唱人把故事還給神,也讓我設計在了這個地方。
失去故事的說唱人從此留在了這個地方,他經常去摸索著打掃那個陳列著嶺國君臣塑像的大殿,就這樣一天天老去,有人參觀時,廟裏會播放他那最後的唱段。這時,他會仰起臉來凝神傾聽,臉上浮現出茫然的笑顏。沒人的時候,他會撫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鐵箭,有著鐵的冰涼,有著鐵粗重的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