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2 / 3)

每次都是這樣,都是先遭逢這個柔美的女性的湖,然後,才攀登上男性的有驍勇山神居住的措拉雪山。

3 德格:土司傳奇

措拉(雀兒山)其實不是一座,而是一群雪山,5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17座,主峰絨麥峨紮海拔6168米,聳立於尚未彙流東南向的金沙江與雅礱江兩大峽穀之間。

國道317線從5000米出頭一點的山口穿過。

東麵的冰川造就了那個光影變幻的玉隆拉措,越過山口向西,大地帶著一股淩厲之氣急劇地俯衝而下,冰川與融雪哺育了一條河:濯曲。“曲”是藏語裏又一個基本的地理名詞,即漢語中的河。濯曲迅即下降,壯大,十幾公裏的距離內,彙集了高山草甸區伏地柏、紅柳和鮮卑花灌叢糾結地帶的眾多溪流,很快就變成了一條白浪喧騰的河。有了力量的水,更迅疾地造出下降的地勢,在堅硬的岩石中切出幽深的峽穀。樺樹與杉樹的峽穀,花楸樹和櫟樹遮天蔽日的峽穀。快到德格縣城更慶鎮時,就二十公裏左右,已經陡然下降了兩千來米,河道和沿河公路兩邊壁立著萬仞懸崖,按住頭上的帽子仰麵才能看到青天一線。衝出穀口,地勢驟然平緩開敞,耕地、村落和寺廟依次出現。

藏學家任乃強先生20世紀20、30年代曾到此遊曆考察,著有《德格土司世譜》,其中記載了這段峽穀的人文史。說在格薩爾王建立嶺國幾百年後,有一個嶺國勇士,名叫洛珠刀登,“有女美而才,嶺王求以為妃,許給一日犁地的聘禮。乃率其仆,沿濯曲南犁,暮達龔埡之年達,得長七十裏之河穀。嶺王因賜之。遂,得為有土地之獨立小部落……唯此段河穀,有三十餘裏為石灰岩之絕峽,僅半段為可耕地,亦甚促狹……當時民戶,不超過三十家。”

到清朝中葉,奉格薩爾為祖先的嶺部落日益衰落,洛珠刀登於濯曲彈丸之地起始的德格家族的勢力卻日益壯大,雍正年間,被清廷招撫,授安撫司銜。其轄地最盛時曾經領有金沙江兩岸今四川與兩藏德格、白玉、江達、石渠等縣數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和人民。

“洛珠刀登既受七十裏之河穀封邑,卜宅於今德格縣治所在。卜宅之初,曾築渺小之花教寺廟……其後此寺發展為德格更慶寺,為康區一大花教(薩迦派)中心。”後更依托此寺,創建了德格印經院。

登巴澤仁土司執政時期:於籌建印經院建築的同時,籌劃印版的刻製工作。從清雍正七年(1729年)至乾隆三年(1738年)的近十年間,較大規模的刻版工作全麵鋪開,完成了《甘珠爾經》的編校、刻版和《丹珠爾經》的印版刻製。同時還完成了一些其他典籍的印版刻製工作,印版總數近十萬塊。此後,曆代土司家族又主持編輯和刻製的重要文獻數十部,共計340多函,使德格印經院印版數超過20萬塊。

到今天,德格印經院已有270多年的曆史,院藏各類典籍830餘部,木刻印版29萬餘塊。院中浩瀚的印版、典籍對研究藏族曆史、政治、經濟、宗教、醫學、科技、文學、藝術等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引起海內外學界矚目,成為一個保存並傳布藏族傳統文化的中心。

因了印經院的文化傳播之需,德格地區的雕版術、手工製紙和印刷術得以保存發揚,成為當地引以為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頗有意思的一個現象是,德格土司家族崛起的曆史,也是將格薩爾王奉為祖先並將格薩爾王所開創的嶺國視為基業的林蔥土司家族逐漸衰亡的曆史。這種此消彼長的關係應該包含著強烈的敵對因素。但在德格土司統轄的土地上,卻依然將嶺部落的祖先格薩爾視為一個偉大的英雄,像自己的祖宗一樣引以為傲。

在德格印經院中,就珍藏有格薩爾畫像的精美雕版,常有崇拜英雄的百姓去那裏印刷,請回供奉,或作為珍貴禮物饋贈親友。一位20世紀30年代進藏區學佛求法的漢族人也到過德格,他寫道:“西康有一種風俗,印經的人要自備紙墨,另外還要付給印刷工人工資,這樣就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經版進行印刷。”

4 龔埡:千年城堡的廢墟

離開德格縣城沿濯曲(德格河)向西南方而下,在國道317線962公裏處,一個地名叫作龔埡的地方,在河穀旁邊山坡上一座規模不大的寺廟四周和寺廟的基礎上,有遙遠時代遺留的許多土夯殘牆。民間都相信,這裏曾經是格薩爾同父異母的兄長——嘉察協噶當年鎮守嶺國南部的城堡殘留。在寺院對麵的山岡上,一道城牆的殘跡宛然在目,順山坡蜿蜒而上,連接著岡頂上一座四方形的破敗城堡。看起來,這座還頗具形態的小城堡應該是主城堡的拱衛。嘉察協噶是格薩爾的父親和其漢人妻子所生。在故事裏,他也是一個善妒的角色,但這個漢藏混血的兒子,在嶺國三十大將中最是正直勇猛、內心潔淨而氣度寬廣。當年輕的國王沉迷於女色的魅惑,王妃珠牡被擄,身為重臣的叔父晁通背叛國王。在這樣的危局下,嘉察協噶率軍與霍爾大軍抗衡,以少抗多,殞命沙場,留得忠烈之名世世傳揚。廟裏的喇嘛驕傲地向我展示兩樣東西。一隻可以並列五支利箭的箭匣(稱匣而不稱袋,因為盛箭之物確是一個木雕的長方形盒子),說是嘉察的遺物。這種遺存,凡是格薩爾故事流傳地區,到處皆有,我更相信其中紀念英雄的強烈情感。

另一個遺存,卻使我吃驚。喇嘛指給我看護法神殿圍牆上幾塊赭紅色的石頭,說那是嘉察協噶築此城堡時的牆基。拿下一塊來:沉甸甸的,卻見赭紅的帶氣泡的物質中包裹著大小不一的碎石。陪我尋訪的當地專家澤爾多吉老師說,嘉察協噶城堡的牆基用熔化的鐵礦石澆鑄而成,發掘出來就是眼前這赭紅而堅硬的東西,如石如鐵。看來那個時代,熔鐵的溫度並不太高,所以這些含鐵的礦石隻是處於半熔解的狀態,將其傾入挖好的地基,也足以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在冷兵器時代牢不可破。

在外人的概念中,一到康定便算是進入了西藏,但本地人自古便不自稱西藏,而稱這片雪山聳峙、農耕的峽穀與遊牧的草原相間的地方叫康巴。離開龔埡,沿濯曲往西南,就到了金沙江邊。隔江望見一孤立的臨江巨石上,兩個用紅漆描過的大字:西藏。金沙江在行政區劃上,正是四川與西藏之間的界江。過去的牛皮船渡口,如今有一座崗托大橋相連。

濯曲(德格河)從此地彙入金沙江。

故事裏的格薩爾遠比實在的嶺國國王勇武百倍,其疆域西接大食,南到印度,北接霍爾蒙古,東鄰漢地,至少是整個青藏高原,甚至比之於青藏高原還要廣大。而曆史上作為故事底本的那個嶺國實際疆域卻要小很多。那時候,因為交通不便,空間封閉,人們居住在一個小小的國中也會以為疆域廣大。從原嶺國疆域中崛起的德格土司占有如今幾個縣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後,也自詡為“天德格,地德格”,意思就是天地之間都是德格。

無論格薩爾還是後起的德格土司的偉業,同樣都變成了日益遙遠的故事,帶著神秘與縹緲的美感。實實在在的是,河岸邊的台地上,即將收割的麥子一片金黃。

5 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

沒有過江的計劃,便沿江岸而下,目的地是金沙江東岸的河坡鄉。那裏,家戶生產的“白玉藏刀”享譽藏區。傳說這個峽穀中原本沒有人煙隻有鳥跡獸蹤,森林蔽日,瘴氣彌漫。因為嶺國有了冶鐵之術,並在峽穀中發現了鐵礦和銅礦,格薩爾便從西北部的黃河邊草原上遷來整個部落,讓他們在這裏冶煉礦石,打造金屬兵器。之後,嶺國軍隊兵鋒到處,所向披靡。

第一次到達這裏,已是黃昏。

那些堡壘般的民居中,傳來叮叮當當敲打銅鐵的聲音。在拜訪的第一戶人家天台上,擺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製的金頂構件:銅瓦脊,銅經幢。

第三戶人家在打造各型刀具。

我把拜訪兵器部落的經過寫在了小說《格薩爾王》裏。隻是我已經成了小說裏的說唱人晉美:

那天,長者帶他來到山穀裏一個村莊。長者的家也在這個村莊。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莊稼地裏,土豆與蠶豆正在開花。這是個被江聲與花香包圍的村莊。長者一家正在休息。三個小孩麵孔髒汙而眼睛明亮,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一個略顯憔悴的中年婦女。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平靜的笑容。晉美想,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長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說:“我的弟弟,我們共同的妻子,我們共同的孩子,大兒子出家當了喇嘛。”長者又說:“哦,你又不是外族人,為什麼對此感到這般驚奇?”

說唱人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莊,也有這種兄弟共妻的家庭,但他還是露出了驚奇的神情。好在長者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打開一扇門。一個鐵器作坊展現在眼前:煉鐵爐、羊皮鼓風袋、厚重的木頭案子、夾具、錘子、銼刀。屋子裏充溢著成形的鐵器淬火時水汽蒸騰的味道,還有用砂輪打磨刀劍的刃口時四處飛濺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鐵、半成品的鐵散落在整個房間,而在麵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劍從大到小,依次排列,閃爍著寒光。長者沒等他說話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是的,我們一代一代人都還幹著這個營生,從格薩爾時代就開始了,不是我們一家,是整個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們一個村子,是沿著江岸所有的村莊。”長者眼中有了某種失落的神情,“但是,現在我們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戰場了。偉大的兵器部落變成了農民和牧民的鐵匠。我們也是給旅遊局打造定製產品的鐵匠。”長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為彎曲的刀把,比一個人中指略長的刀身,說這保留了格薩爾水晶刀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