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過了那些村落
在今天叫做小金的讚拉與叫做大金的促浸,是包圍著莫爾多神山的一個廣大的群山聳峙的地域。
兩個地域由一條叫做小金川的河流和一條叫做大金川的河流彙聚到一起。兩條河流在我正在離開的丹巴縣城邊彙聚到一起,才有了大渡河的開始。
這兩條河流及其眾多的支流養育了藏族文化中獨具一格的嘉絨文化群落。
早上的空氣濕潤而又涼爽,我沿著小金川河岸向小金進發。
兩個小時後,我再一次經過前些天到過的叫做嶽紮的小村寨,再次經過莫爾多神山腳下。
大河兩岸,都是望不到盡頭的高大群山。群山都裸露著堅硬的岩石骨骼,岩石縫中的灌木都顯得隱忍而堅強。
孤獨而虯曲的鬆樹站在高高的岩岸上。
走了很長時間,這大河兩岸的景色依然沒有一點改變,好在這是個天上浮滿薄雲的好天氣。這種天氣是適合趕路的。於是,我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落。
兩三層的房子因為平頂也因為四周高大雄渾的山峰而顯得低矮,房子都由黃泥築就或石頭砌成很厚的牆,因此都顯出很堅實的樣子。過去,部落戰爭橫行,再後來,中央政府設立了各級政府後,卻又是土匪橫行的時代。於是,這些寨房無一例外都隻開著槍眼般的小窗戶。在那些時代,這些寨房本身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堡壘。一個村子,總是這樣十幾座幾十座堡壘般的房子攢聚在一起,不僅形成了一個個生產上自給自足的群落,也形成了一個個武裝的自我防衛的群落。但在20世紀50年代初那最劇烈的社會動蕩過後,這些村落就隻是一個又一個的基本行政單位與生產群落了。
這些文化交彙帶上的村落在一切將被破壞殆盡的時候,終於迎來了和平。
和平帶給這些村落的最大的變化就顯現在窗戶上,過去槍眼般的窗戶越來越軒敞。這一帶村落自乾隆年間史無前例的那場大戰以後,被漢文化同化的趨勢越來越強。所以,那窗戶也多半是照了官方修建的鄉政府窗戶樣子,衛生院和派出所窗戶的樣子,一個長方形中分出雙扇的窗門,每隻窗門裝上三格玻璃。三格玻璃大多是那些有政府機關的磚瓦房子,而這些農家的窗戶卻多是接近正方形的兩扇兩格玻璃的窗子,這種窗戶倒是與農家房屋那種樸拙的樣子十分相配。
我不知道當建築史學家考察社會變遷時,會不會特別注意到房屋的眼睛——窗子——的變化。但在這個地方我是特別注意到了這種變化。
寫到這裏,我又想起了一件往事,一件屬於1979年的往事。
那時,我作為一個師範學校的實習生到一個偏僻的鄉村學校實習。
到校的第一天,校長找我談話,要我到從中心學校出發要步行大半天路程的一個村子裏建一所學校。校長很嚴肅,因為這個村子裏從來沒有建立過學校。校長說我將是這所學校的創始人,也是這所學校的首任校長,並且在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時候,就自己領導自己。
嚴格說來,我將去建一所新學校的地方應該不叫一個村子,因為二十多戶人家散居在一條二十多公裏長山溝兩邊的原始森林中間。
但是,這時的村子並不是一個自然村落的意思,而是一個最基本的行政結構。
記得當時校長準備給我的建校經費是500元人民幣。他把我帶到鄉政府,與鄉長見麵。鄉長把文書叫來,文書寫了條子,鄭重地蓋上鄉政府的大印,嗬著氣把印油吹幹了,封好信封交給我,說,交給村支書,他會安排勞動力來建學校。那幾百塊錢,隻要交到村支書手裏就可以了。而現在我所以回憶起這件往事,其實是與窗子有關。
從鄉政府回到學校,校長叫來兼任著保管員的嘎西老師,讓我領兩扇窗子。
有些漢語詞彙在藏族人中間——哪怕是在藏族教師中間——都沒有過準確的意義。所以我以為校長是叫我從嘎西那裏領取玻璃。但是,當嘎西打開保管室的門,吭哧吭哧地從很多灰塵與雜物中搬出兩扇舊窗戶時,我真有些傻眼了。這是兩扇從舊房上拆下來的窗戶框子,上麵並沒有半塊玻璃。
校長看著我疑惑的眼光,說:“你要帶上這個,村裏的木匠不會做這種窗子。”
我的眼光肯定是說為什麼一定要做成這樣的窗子呢?
校長又說:“沒有這種窗子,就不像是一所學校了。”
校長確實是這麼說的,沒有這種機關房屋上的窗子,那建築就不像是一所學校了。說完這句話,校長的孩子來叫他回家去割蜂蜜。他便背著手走了。
嘎西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那兩扇窗子,什麼也沒說,走了。
留下我在那裏,呆呆地麵對著那兩扇窗子,不知道怎麼把這兩個大木框子運到幾十公裏外那條山溝裏去。我一直在保管室門口站到黃昏。最後,是這兩個大窗框粉碎了我成為某所學校創建人並成為首任校長的夢想。
晚上,我一夜未眠,早早起來,等到鄉郵電所門口,終於等到護線員起床,便衝進屋裏,拿起電話的搖把,經過好幾個接線員,把電話要到了重山阻隔的縣文教局,找到了一位局長,我說:“我是一個實習生,不懂得怎麼去建立一所學校。”
於是,局長又叫我去叫校長。校長趕到時,電話已經斷了。
校長再次拿起搖把,說了很多個我要縣文教局後,把電話要到了局長桌子前。
然後,我就被免掉了創建一所村辦小學的光榮任務。
放下電話後,校長問我與局長是什麼關係,我說沒有什麼關係。他回過身來說:“要有什麼關係,你也不會分到這裏來實習了,最後分配你還是會在這裏。今年不去,明年正式分了,還是你去。”
於是,嘎西老師又把兩個窗框搬回了保管室。
過了一學期,等我正式分到這裏的時候,他卻像是忘了這回事了。再過了半年後,我調離這所不通公路的學校,臨走時,我提起這檔子事來,他說:“我看你肯學,也聽人說你學問好,到這所學校來,已經委屈你了,我不能再委屈你了。”
其實,我是想問他,為什麼一定要搬去這麼兩扇窗戶呢,但這個問題最終沒有問出口,因為我被他家裏的蜂蜜酒給噎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是有關去小金的那些藏式建築上的漢式窗戶引起我的一些回憶。
但我當時可能並沒有這樣的聯想。
2 小金川風景畫
在那樣的荒涼而又氣勢雄渾的河穀裏漫遊,一個又一個村落會引起一種特別的美感。雖然常識告訴我,群山中的荒涼也是人類暴行的結果,但是呈現在眼前的一切,卻顯得那麼地老天荒、亙古如斯的假象。於是一個又一個村落的出現就形成了一種特別的美感。
當身後一個村落慢慢逝去,兩岸的山峰便緊逼過來,平坦的梯級穀地消失了,山岩寒浸浸的陰影深重地投在路上,河水一下便洶湧起來,在千軍萬馬的奔騰怒吼中湧起成堆的雪浪。不時,有風化的岩石呼嘯而下,重重地砸在路麵上,又蹦跳著撲進了翻卷的雪浪。
過去,這些山岩上曾是猴子與岩羊的棲息地,現在,卻再也難覓其蹤跡了,有的隻是在岩洞裏築巢的野鴿與雨燕。
過去的時代,在這樣的道路上獨身行走是非常危險的,一是道路逼仄,一旦失腳,便粉身碎骨、萬劫不複了。當然,對於腳下的險路人們總是萬分小心的,但對等候著財喜的剪徑強盜,就隻有望天浩歎了。
但在今天,一條對於汽車司機來說還潛伏著很多危險的公路,對於我的雙腳來說,已經足夠寬闊,不至於讓我身子緊貼著內側的陡壁,還被外側絕壁上嗖嗖上躥的冷氣弄得頭暈目眩。當然,在還沒有到達共產主義的時候,提前要想在過路人身上來各取所需的人還是有的,但那種形象,比起過去時代的職業強盜來,終究不是那麼可怕了。
一段逼仄的山道過後,峽穀又豁然開朗。
河穀兩邊的階梯狀的台地上,又出現了村落與綠色。村落中總有幾株巨大的核桃樹,隱蔽了整個村子,使這些村子顯得幽靜而又遙遠。村子四周是大片的蘋果園。小金蘋果至少在四川內地的市場上,是一個很響亮的名字。當地政府把種植蘋果當成農民增加收入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麵。早在中國農民開始走向市場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農民們就在並不富餘的玉米地裏,栽滿了蘋果樹苗。夏天路過的時候,好多並不壯大的蘋果樹上,已經零零星星地掛滿了青澀的果實。
這樣的努力,表達的是農民依靠土地獲得富裕的願望。
過去,這些村民的前輩曾經在同樣的土地上種植過鴉片,那個坐在村口核桃樹下,臉容平靜而眼神混濁的老人可能就在大片豔麗的罌粟花中,有過燦爛的關於財富的夢想,但他終於還是穿著破衣爛衫深陷在這個核桃樹蔭籠罩的村莊。
現在,他的子孫又來繼續他的夢想。
十多年很快就過去了,在一個世紀行將過去的時候,他們的蘋果正在漸漸失去當年的魅力,因為科技人員缺乏,麵對病蟲害,特別是麵對品種退化束手無策。在四川成都市,在我下班的路上,就會經過一個水果市場,但在那裏,我看到來自家鄉的蘋果已經日益減少,更多的是陝西出產的紅富士和美國蛇果了。
3 山中人家
當年,從核桃樹繁盛的枝葉間,傳來布穀鳥不知疲倦的悠長鳴叫。村子周圍一片片的玉米地間,是大片大片正在掛果的蘋果。玉米地與果園之間,是一盤盤碩大的金色葵花。房前屋後,還種著大叢大叢的麻。那些果樹與綠意與陰涼使我離開公路,走進一個村莊。
不等我開口,在第一個人家的門口,我就受到了主人真摯的邀請。
男主人正在用山麻柳木刨一根鋤把。男主人有一個漢姓姓張,一個藏族的名叫紮西。張紮西,一個藏漢合璧的名字。就像有一種中西合璧的名字張約翰或者查理·王一樣。
他那叫做措措的女人正在做當地人腳上常見的那種藏漢合璧的爬山鞋。鞋子整個看起來是漢式的,但上底的方式,在鞋子前部包上麂皮的方式,又是藏人製作靴子的方式,所用的線也是屋後的麻稈上剝皮搓成的結實的麻線。
麻籽成熟後,又是一種很好的香料。
在主人端來的茶裏,我就嚐到了這種香料的味道。
更有意思的是,男女主人都不能非常熟練地使用漢語或者是嘉絨藏語。聽著他們一段話裏夾雜地使用著來自兩種語言的詞彙時,我的舌頭感到了這種攪和帶來的不便。但從他們臉上卻看不出我的那種難受。但有一點卻非常明確,在這種夾雜的語言中,藏語的發音還很純正,並且成為一句話中最富有表情的關鍵部分;而當一個個漢語詞彙被吐出來時,聲音就變得含混而濁重了,一個個詞吐露出來時,難免有些生硬的味道。但我知道,我無權對此表達個人的喜好,這是曆史用特別的方式在這片土地上演進時,留下的特殊的腳跡。
女主人進屋為我準備吃食,張紮西放下手裏的活計,說:“兒子回來後,他的話你就能聽懂了。我們的漢話不好。”
我用藏話回答主人:“我是藏人,我們一樣都是嘉絨藏人。”
這回,他露出了一個藏族人吃驚時那種典型的表情,並吐出了舌頭。男主人說:“我們這種藏族叫客人見笑了。”這回,是一句完整的嘉絨藏話了。
女主人端著午飯出來了。
在院子裏的樹蔭裏,我麵前的盤子裏是一盤熱氣騰騰的蒸洋芋,旁邊是一小碟鹽,鹽碟旁邊是菜園裏剛摘下來的青辣椒。我就這樣一口洋芋一口蘸鹽辣椒吃了起來。
這是典型的家鄉飯食的味道。
一盤洋芋很快一掃而光,女主人又端來了一大碗酸菜湯,裏麵有很濃重的陳豬油的味道,這也正是家鄉飯食的味道。一大碗湯喝進肚子裏,汗水慢慢從額頭上沁出來。女主人卻在抱歉,說:“酸菜是洋白菜做的,要是冬天,就有上好的元根白菜,味道就更好了。”
女主人所謂的元根白菜,學名叫做蔓菁,有蘿卜一樣的根莖,但葉子卻很粗糙,但正是這種粗糙,煮成酸菜,成了我們一種特別對胃口的嗜好。而洋白菜做別的菜十分細嫩,要比元根白菜可口十倍,但做成酸菜,總給人一種過猶不及的感覺。
和客氣的主人閑話,話題也無非是地裏的蘋果樹苗,和今年的收成之類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們還能關心什麼呢。當我想把話題轉向村子的曆史時,話題便開始模糊起來,變成了一種不可信,又不可不信的傳說。
我問他小時候是不是看到這裏山上有過森林,他搖頭,說:“倒是有些零零落落的柏樹,卻都一天天減少了。”他說,“聽說村子的後山上大片森林包圍著一個海子,海子中有一條溪水流下來,就從村子中央穿過。海子裏有一對金色野鴨,有一天,有人犯下了罪孽,金色的野鴨就從海子裏出來,順著溪流而下。鴨子走後,那個海子就幹枯了。”
我問:“森林呢?”
男主人的眼光變得迷茫了,他說:“那都是老輩子人的傳說。”他從生下來就沒有見到過這裏的山上有森林。
這是我走過的無數嘉絨村莊中的一個,當我走出一段時,村莊在明亮的陽光裏躲在核桃樹蔭下,像一個老人睡著了一般。歲月已經是很老很老了。
前麵,被太陽照耀著發出刺眼光芒的公路上,一股陡然而起的小旋風裹挾著塵土迎麵而來。過去的藏族人不會認為這是不同溫度的氣流相遇攪動的結果,他們認為這是有不散的陰魂在作祟。於是,我也像一個鄉間的農人一樣,對著這股小旋風吐了一泡口水。
小旋風便應聲消散了。
4 馬路邊上的台球桌
當遇到又一個有核桃樹蔭籠罩的村子的時候,我便找到一個人家住了下來。
在這裏,我探訪到一些這一帶村落過去種植鴉片時的情形,還聽到一些紅軍的故事。一、四兩個方麵軍在長征中都經過了這個地區,這個縣東南部的達維,就是一、四兩個方麵軍當年在長征途中會師的地方,所以,在百姓中間有不同的故事版本流傳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些故事聽得多了,我多次想寫出另一種版本,而且一點也不會有損於紅軍的偉大與長征的悲壯的小說,但因為怕嚇著了編輯,幾次想動手,又幾次作罷了。
就這麼停停走走,第二天晚上,宿在宅壟。
宅壟這名字我是很早就聽說過的,因為該地流行一種特別的鍋莊舞:據一些專家考證,這種舞蹈與吐蕃時代的戰時的出征舞有一定的關係。我沒有見過這種舞蹈,想必是很雄渾蒼勁的吧。吐蕃時代,這一帶地方是藏兵屯守之地,很多藏族人身上,都有屯兵們那種好勇鬥狠的血液。乾隆年間的大小金川之役後,這一帶地方又成了川陝漢族兵丁的屯守之地。長時期寓兵於民,形成了嘉絨地區,特別是大小金川地區強悍的民風。所以,土風舞中,有些戰爭時出征舞蹈的遺存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換句話說,要是沒有這種遺存,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也許是心裏潛在著想一觀那種土風舞的欲望,所以,時間才到中午時分,我就在宅壟停留下來。初看上去,宅壟一點也不像會有土風舞遺存的樣子。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穿過散布在山腳下的村子中央。村子外麵才是河岸上的台地,台地上種植的照例是正在抽穗揚花的玉米。玉米地裏照例栽著些還沒有長大的蘋果樹。而在村子中間,還挺立著一些看上去很蒼老的梨樹。
村子中間的馬路兩邊,有開小雜貨鋪的人擺在露天的台球桌,這一點,也就像前麵走過的任何一個馬路邊的村子一樣:總有幾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圍在一起,打九子的花式台球。他們打台球時,還有人往台球桌那沾滿灰塵的綠絨麵上丟上一塊或五塊的人民幣。我停下腳步,看正在進行中的賭局。這一局是開杆的那個人輸了,他嘴裏不幹不淨地交替使用著藏漢兩語中差不多所有的下作詞彙,臉上卻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贏錢的人口中也滿是這種藏漢雙語交替出現的髒字與髒詞。而在上一代人那裏,情形卻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以及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又一局開杆了。
這次上場的人,把所有的氣力全部用上了。一杆出去,滿台球亂滾亂撞,結果,有三隻球滾進了不同的袋中,但是,白色的母球打著旋飛到了台子外麵。
我歎了口氣,因為他根本不需要用這麼大的氣力。
不但擊球的這個年輕人,所有圍著台球桌的年輕人都對我投出不友好的目光。
這些年輕人總是對過往的陌生人投出這種警惕的、不友好的目光。
但我並沒有退讓,理由非常簡單,如果我沒有離開鄉村,也會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知道這種目光中所有的虛張聲勢,所有的嫉妒與所有的色厲內荏。那個把球打出台外的家夥把台球杆橫在手裏,向我逼近。那是一個威脅的姿態。公山羊在即將向對手發起進攻時,就會低下頭,並把一雙尖角朝向前麵,用蹄子刮擦腳下的石塊,用那種姿態與聲音發出威脅。這些村子裏或多或少都養有這種好鬥的山羊。就在我們腳下堅硬的公路上,還可以看到早晨羊群走出村子時,撒在路上的黑色藥丸一樣的羊糞蛋蛋。
我知道,自己應該開口說話了。
於是,我說:“你的氣力很大,但全部用在打球上,真的有點傻。”
我當然說的是藏話,是本地人還能聽懂的嘉絨藏話。於是,這個手裏拿著球杆向我逼來的小夥子站住了,愣了片刻,他笑了起來,說:“我說呢,要不是本地人,一個外地過客,哪個有這麼大的膽子。”
我說:“依我們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對外來的客人不是應該更客氣一點嗎?”
小夥子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把球杆遞到我手裏:“來,我們兩個賭這一局。”
我搖搖頭,說:“不會。”
他又說:“那你就賭我贏還是輸?”
我說:“不管你們哪個贏了,都該請我喝瓶啤酒。”
他想了想,在台麵上已經下了五塊錢注的情況下,又加了五塊。
這局當中隻有兩顆球是對手打進袋的,但他卻輸了,因為他連續三次把母球擊飛到台麵外頭。
這時,我們的四周已經聚集起一幫姑娘。姑娘們還跟上一代的女人們年輕時一樣,紮在一堆,看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騷動並互相推搡著嬉笑不止。在這些姑娘的嬉笑聲中,我們一人提起一瓶啤酒。對於一個走了好幾小時長路的人來說,一瓶啤酒正是一種最最解渴提神的飲料,我一口氣把啤酒全灌進肚子裏。姑娘們又笑了起來。小夥子們又把啤酒全部灌進了肚子裏。我又掏出十塊錢,每人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坐在梨樹陰涼下一塊鑿得方方正正卻不知為何棄置在那裏的花崗石上,倚著樹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銜山的時候,姑娘們和大多數的小夥子都散去了。
那個本想跟我打上一架的小夥子卻還守在旁邊。
我叫他帶我找一個睡覺的地方。他說可以住在他家裏。
我搖頭:“我要一個倒頭就可以睡下的地方。”
他說:“到鄉政府去,有幹淨床鋪。”
那個有幹淨床鋪的屋子裏擺著幾張舊木床,屋裏有一股塵土的味道,但我還是打開被子就睡下了。如果不是渴,不是風吹在窗戶的破洞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我不會在深夜裏醒來。好不容易摸索到牆上的開關,打開電燈,我沒有找到一口水喝,兩隻塑料水瓶空空蕩蕩。從內部格局來看,這是一座建於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漢式的老房子。牆上的白灰皮正大塊大塊地剝落下來,露出裏麵麥草混著黃土的幹打壘牆。我走到院子裏,月光如水,夜色清涼。但我仍然很渴,仍然不像能找到水的跡象。突然想起,今晚在這裏停留是想看到有著出征舞特色的宅壟鍋莊。但現在,偌大的一個院子隻有月光下的幾株樹影,一扇扇門窗後麵都是靜寂無聲的睡眠。
看看天上的星空,預示著黎明的金星已經從山脊後麵升起來了。
我背上背包,係緊鞋帶,又上路了。穿過一座座石頭房子的陰影,走上公路的時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狗們清脆的吠聲一時間弄得山鳴穀應。等我走出村子,回首望去時,好幾隻狗豎著尾巴站在穿過村子的公路口向我吠叫。
轉過一個山彎,狗叫聲沒有了,有的隻是我自己的影子。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月亮落到山背後,就隻聽到一雙腳在地麵上嚓嚓移動的聲音了。
5 錯亂時空中的舞蹈
兩年以後,我作為一個電視片撰稿人再次回到宅壟。
又一次回到我稀裏糊塗住了一個晚上、連房錢都沒付就在半夜裏溜掉的那個院子裏,但卻沒能在那個晚上在那裏再住上一宿。電視攝像機在這個時代常常能引起非凡的熱情。那次,四川省國外藏胞接待辦公室的鄢長青拉我一起承擔了拍攝一部對外宣傳片的任務。鄢長青曾是很有潛質的一位藏族作家,後來轉向攝影與攝像,成了圈子裏有名的一把好手。那次,借了拍攝這部片子的機會,我跟他在馬爾康、大小金川和理縣等地足足跑了兩月有餘。這跟我一個人的漫遊完全大異其趣。因為拍電視,就能受到相關部門的重視,而重視往往就等同於特別的照顧。那兩個月,我們帶著一部豐田越野車,每到一地都有陪同人員安排了好吃好喝。正是那一次,我再一次到了宅壟。
之前,我和鄢長青由縣裏的人陪著徒步在四姑娘山裏,風餐露宿了三四天。那已是深秋十月的天氣了。要不是一場大雪把我們和許多饑餓難當的動物一起壓下山來,我們還會拖著耐心的主人在冰川之下的溝穀裏盤桓好些天。
回到小金縣城,縣長為我們擺酒。縣長是本地藏族,作陪的政協楊副主席是學美術出身,又是文化上的有心人,對現在的小金過去的讚拉漫長的曆史與特別的風土,無不了然於心。
喝得有些頭大的我,說起了那個曾經在宅壟的夜晚。
主人笑了:“你怎麼會以為隨隨便便就可以看到呢。現在的年輕人不會,會的都是中老年人,不是逢年過節看不到了,除非是專門去組織一次。”
負責接待的統戰部長拍板專門組織一次。
我以為都是酒桌上的慷慨激昂,過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去縣裏辦的大理石廠和新建的冷凍庫參觀。這些年,本地水果產量大增,加之盛產專供出口日本的鬆茸,所以建了這樣一個大型的凍庫。下午回到招待所休息,卻突然來了車叫帶了機器去宅壟。
三台車在深秋季節幹燥的公路上揚起了滾滾塵土,不到半個小時,車子就開進了當初我半夜離開的那個院子。我認出了那個院子,因為那斑駁依舊的石灰粉牆,和牆上一條“文革”時代遺留下來的標語。鄉上的幹部迎出來,喝茶,做鄉下的特色飯:酸湯加玉米攪團。湯裏放了剁得細碎的當地辣椒,又香又辣,讓人一身透汗。玉米攪團又黏又香,慢慢品味,還有些回甜。鄉幹部向縣裏的領導彙報工作,我跟老鄢不好旁聽,便出去轉轉。
那些台球桌還支在路邊,但桌子邊上沒有了那些好勇鬥狠而又可愛的年輕人們。
正是繁忙的秋收季節,年輕人們也下地收獲去了。村子比我上次經過時好像美麗了一些,我想是因為那些經了霜便變得彤紅的梨樹葉吧。轉了一圈回來,在鄉政府所在那個略略有些破敗的院子中央,有人在從拖拉機上卸下燃篝火的木柴。
鄉長解釋說,真正跳得好這種舞的人都住在半山坡上那些村子裏,他們要從地裏回家,吃了東西,打扮齊整了才能下山來。於是,我們回到屋子裏喝茶等候。
黃昏慢慢降臨到山間。
就在這個時候,從後山坡上傳來一種隱隱的聲音,像是山裏鬆濤的轟鳴,但是,這裏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童山濯濯,早就消逝了林濤的聲音。再仔細傾聽,原來是許多人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他們一路奔跑,一路發出音節單調的吼叫。
嗬——
嗬嗬——
嗬嗬嗬嗬嗬——
真正是鬆濤動地的那種來自自然的聲音。不一會兒,一群盛裝的嘉絨男人就站滿了院子。在我的感覺中,他們就是來自過去時代、小金還叫做讚拉時的嘉絨男人。他們頭上戴著毛色鮮亮的狐皮帽子,身穿寬肩長袖的氆氌大氅,齊膝的下擺上是巴掌寬的水獺皮。還有少數男人胸前的大斜襟上,是兩掌寬的豹皮。嘉絨藏服的男裝最提神的部分是腰,男人都紮著質地粗放的紫紅腰帶,腰帶上側懸著銀鞘上鑲了珊瑚的漂亮腰刀,和並插著象牙筷子。正前麵的腰帶上,是一個小皮袋,皮袋裏麵盛著火絨與幾塊石英,皮袋下端,是一塊半月形的鐵片做成的火鐮。
於是,過去的時代就一下站在眼前了。
那是沒有洋火,更沒有打火機的時代。出征的男人們需要埋鍋造飯時,先在野地裏架好了幹燥的草與柴,然後,從懸在身前的皮袋裏掏出石英,捏一小撮火絨按在石英上,用皮袋上的半月形鐵片猛烈劃拉幾下,濺出的火花蹦到火絨上,火絨中冒起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再把火絨湊到架好的柴草中,鼓了腮幫子一陣猛吹,一蓬火就這樣躥起來了。
這是出征路上的情形,到了戰地,火鐮還有更大的用場,就是用它來點燃火槍的引線。我放過那種老式火槍,瞄準了目標,槍聲響起之前,緊貼著槍托的那半邊臉必須忍受著火繩吐出的火焰燒烤。直到今天,我的臉頰上,一塊帶著細密黑點的皮膚,就是放火槍打野鴿子時被烤焦的。
眼前的男人們大多是中老年人。其中的許多人,頭發胡子都花白了。剛才他們在下山的路上,發出山鳴穀應般的嘯叫。現在他們就穿著盛裝,默默地聚集在了鄉政府的院子裏。所以,讓人感到是過去的時代站在了麵前。
如果說他們的服飾與嘉絨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主要區別就在狐皮帽子上。他們頭上所有的帽子,都保留了狐皮上的尾巴,並自然地披垂在腦後,輕輕一點風,長而柔和的狐狸毛就靈敏地翻動,給人一種特別的美感。
男人們聚集整齊了好一會兒了,同樣盛裝的女人們才逶迤著姍姍而來。和先到的男人們相比,女人群裏多一些年輕而羞澀的麵孔。
鄉長指派人把兩壇酒擺放在院子中央,然後,縣長點燃火堆,山上下來的一個白胡須老者念一段祝頌文,開了酒壇口上的泥封。這些所有開始的程式都與我所熟悉的一模一樣。還是那個開啟酒壇的精瘦的老者,走到已經自動圍成圈子的隊列最前麵,抖開了手裏釘在一圈紅色皮子上的一串黃銅鈴鐺。
十多個清脆的鈴鐺聲合在一起,竟有了一種動人的沙啞。
就在這沙啞沉鬱的節奏裏,老者邁開了舞步。整個圈子都搖曳著身子邁開了舞步。
女人們的曼聲吟哦淒厲而又美麗。
男人們的舞步越來越快,並向著假想的敵人發出威脅性的吼叫。
我在本質上是個喜歡沉思的人,一個不好動的人,最外在的表現就是不太喜歡舞蹈與體育運動,更不要說專門研究各地舞蹈的異同了。所以,我確實不能分辨出特別有名的宅壟的鍋莊舞與嘉絨地區別處的舞蹈有什麼太大的不同,而且,當時我也沒時間去細細觀賞。鄢長青扛著攝像機,一邊氣喘籲籲地叫好,一邊指揮我把燈打到男人的手上,打到女人的腳上。強烈的攝影燈光一到,除了所照的局部,舞蹈的整體就隱入黑暗中去了。直到電池耗盡,我才有機會坐下來看了一會兒舞蹈。最後的那些感受是:雖然熱情的主人一再強調,這是為了我們兩個人安排的難得一見的舞會,但我從那些舞蹈者的臉上,特別是那些男人臉上的表情看出,其實我們在與不在,都與他們無關。他們跳著的是他們自己的舞蹈,在舞蹈中沉溺於自己的激情與激情中的回憶,與有沒有人觀賞無關,與有沒有人攝製電視片無關。
在這種舞蹈中,人們可以回到過去,回到無限久遠而且寬廣的記憶中去。
舞會終於在文化館派來的民歌手的曼聲歌唱中結束了。
盛裝的農人們又沿著蜿蜒曲折的山道踏月回家。山穀中又回應著他們中氣十足的吆喝聲。今天夜裏,男人胸中竄動著出征武士的豪情,女人心中,則是充滿纏綿淒切的愛情了。在月下的田野裏,又有豔麗的情愛之花要開放了。那是我們都渴望著真實觸摸的人性中最美麗的部分。
回到縣城招待所,我久久不能入睡,想像的就是月光下的愛情,渴望的也是那種月光下的愛情。
想到了兩年以前,我獨自一人在宅壟天明之前,獨自一人在公路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