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1 / 3)

1 東方天際的神山

關於過去的嘉絨,我們要從一座神山說起。

這座山,從我到達丹巴縣城那一天起,就已經望見。當我的目光越過大渡河,就能從北岸一簇簇山峰間望見她最高的頂峰銀光閃爍。

這座神山叫做嘉木莫爾多。

嘉木莫爾多,在藏族本土宗教苯教中,是著名的東方神山。應該是藏族龐大繁雜的神山係統中,處於東方盡頭的一座神山。一般來說,這些山神都是戰神,人們祈願或崇奉山神,在部落戰爭頻仍的年代裏,都希望著從山神那裏,獲得超人的戰鬥能力。

而莫爾多山神往往也會顯示神跡,滿足人們的願望。

我們已經難以追溯到嘉木莫爾多山被尊崇為東方神山的最早時問。

但當吐蕃大軍進入大渡河中上遊時,苯教在這一地區已經相當盛行。

苯教在嘉絨民間,在不同的曆史階段曾經呈現過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未曾遭到佛教挑戰的原始苯教。在民間被稱為黑苯。執掌教權的苯教大師更多的時候,扮演的是一種近乎巫師的角色。那時的苯教也沒有大規模的寺院與係統的成文經典。

佛教傳入以後,苯教的地位受到了嚴重的挑戰。

前文曾經敘述到一位傳奇性的人物毗盧遮那,他曾對嘉絨地區的藏族文化傳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毗盧遮那作為藏傳佛教史上最早出家的七位僧人中的一位,在嘉絨是一個流犯的身份,但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傳播西天佛音的使命。他們自己認為,佛音可以把當時處於相當蒙昧狀態下的人民喚醒,給他們帶來智慧的光明。包括毗盧遮那這個法名,中間也有這種使命的意味。現在,人們隻是很平常地談起,毗盧遮那大師到過莫爾多山,並在雲遮霧繞的半山腰的山洞裏顯示過功法,在岩洞石壁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

天剛蒙蒙亮,我就出丹巴縣城,穿過丹巴雲母礦區,從大渡河橋上過大渡河,沿小金川北上。

兩個多小時後,一個美麗寧靜的村子泊在一個翠綠的山灣裏,這就是莫爾多主峰腳下的約紮村。

一群山羊正從村裏出來,我攔住了那個牧羊人,向她打聽莫爾多山的有關情況。她的神情卻有些茫然。然後,我提到了毗盧遮那的名字。這位婦人臉上露出了笑容,遙遙地把手指向已經見到有林木覆蓋的山腰。羊們咩咩叫著上山去了,在潮濕的黃泥路上留下了許多細密清晰的蹄印。村子周圍立著巨大的核桃樹,河岸邊的台地上,是翠綠的麥田。果樹上,麥苗上,都掛滿了露水,在早晨明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然後,我聽到了布穀鳥悠長的叫聲。而這裏的房屋也不似一路看到的那些蒙塵的土屋,開始出現典型嘉絨風格的兩層三層的石頭建築。門楣與窗沿上,開始出現辟邪的白色石英,以及色彩鮮明的彩繪與浮雕。石樓的山牆上還用白色描畫出碩大的雍忠和金剛橛圖案。

金剛橛是佛教密宗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法器。如果我的推斷無誤,金剛橛應該是蓮花生大師到雪域之地傳播佛法時開始流傳於藏族地區的。而在嘉絨地區,帶來這樣一個圖案的應該是毗盧遮那大師。

這樣的村莊,就是真正的嘉絨人的村莊了。

但是,穿過這個村莊時,我沒有遇到多少能流利使用嘉絨語的年輕人。當然,他們都還聽得懂本族的母語,隻是講起來就有些勉為其難的樣子了。所以,計劃中的尋訪也就無法進行下去。

而在毗盧遮那生活的吐蕃時代,大軍的征討在前,文化與宗教的同化也隨之而至。佛教隨著來自吐蕃本部的軍人、貴族和僧侶的到達,一天天傳播開來。這對於還相信萬物有靈論,處於原始薩滿教的苯教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挑戰。苯教為了適應時代的變化,開始自身的改造,仿照佛教的方式創立自己的經典,創立自己的神靈係統,把眾多的原始祭壇改造成寺院。

我們今天看到的,都是這種改良後的苯教,百姓們稱為白苯。

傳說苯教仿照佛教經典的方式,撰寫出了《十萬龍經》等大規模的經典後,如何讓其麵世又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如果突然宣稱自己一下就擁有了經典,肯定會引起佛教徒的譏笑,譏笑苯教的高僧們是一些模仿高手。

終於有人想出了一種很好的、特別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方法。

他們把新創的經典埋藏在塔內,埋藏在那些風水形勝之地。然後,由苯教師在降神時突然宣稱,在某一處某一處埋藏著湮滅了千百年的經典,經典裏是天啟般的智慧聲音。尋找並開啟了這種聲音的人,將因為給蒙昧的人類帶來大的光明而在人間永垂史冊,在天國獲得永生。這種埋藏起來等待發現的經典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叫做伏藏。

這個時期的很多苯教僧人窮其一生的精力,四處尋找,隻為了發現一兩部的伏藏。從而出現了一種專門的職業僧侶,叫做掘藏師。

傳說,莫爾多山上有一百零八個或隱或顯的山洞,裏麵都可能埋有偉大的伏藏。一時間,由大金川與小金川兩條大河環繞的莫爾多山上掘藏師雲集。

也許,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莫爾多山的名聲才開始響亮起來,贏得了人們的崇奉與膜拜。在莫爾多山尋訪時,一個喇嘛正正經經地告訴我,莫爾多山神出生於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藏曆馬年七月初十。我走訪過不止一處的藏地神山,但有人如此具體地說出一個山神生日的還是第一次聽見。

也許是因為我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那個喇嘛停下來,給我續上一碗茶,清清嗓子,然後再往下講。

我問他莫爾多山神為什麼會有一個生日。

他反問我,釋迦牟尼不是最大的神嗎?為什麼他也有一個生日?

這我回答不上來。

照理說,山神都是一些被收伏的神靈,譬如西藏最為馳名的山神念青唐拉,就是被蓮花生大師收伏,做了佛教的護法。但莫爾多山似乎沒有進入這樣一個護法係統。而我在山路上遇到的這位喇嘛也不是一位精通教理與地方掌故的學問高深之輩,他隻是在山坡上收集煨桑的柏枝。

日午時分,他停止勞作,在潺潺流淌的小溪邊的草地上燒一壺清茶來犒勞自己。而在我們身後,靠近山梁的路口上,就有一個瑪尼堆,上麵插著許多經幡。

2 山神的戰馬與弓箭

那些高擎起獵獵的五彩經幡的杉木杆又細又長,頂部削成了尖利的箭鋒的形狀。而這些木杆正是一年一度朝山的節日裏,獻給山神的箭。山神雖然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比一千年歲月更為遙遠神秘的程度,但雪山腳下的黑頭藏民依然相信,它仍能威風凜凜地駕馭著風馬在天空與大地之間巡行。山神非常勤勉,所以,除了一年一度地在朝山節裏向他供應弓箭,人們還須經常為他輸送戰馬。

山神的戰馬比弓箭還要具有象征意義。

用一張張的紙,從木雕版上拓印下來。一匹山神的戰馬就是拓印在一張比香煙盒還小的四方的紙上。紙的四周是藏文字母組成的咒語的花邊,或者,是吉祥八寶圖案的花邊。所謂吉祥八寶,在藏區所有富於宗教意味或民間生活當中都可以見到,也無非就是海螺、珊瑚、硨磲和如意之類,但這麼幾種簡單的東西,在不同場合,不同的器物上那種生動而又絕不重複的組合,卻叫人歎為觀止,叫人感歎人類的心智在某種僵硬規範中近乎絕對的自由。規範中的自由往往是禁錮中的一點輕鬆的呼吸,但這種自由卻會像沒有任何疆界一樣,表現得酣暢淋漓,仿佛就是騎手們在山中迎風撒播風馬時那種山鳴穀應的長嘯。讓我們把長嘯收回到那方或者白色,或者是紅色、綠色、黃色,或隨便什麼顏色的小方紙上。

山神的馬就在這方紙的中央,這種印製風馬的梨木雕版已經年複一年地用過很多次了,所以,馬身上輪廓已經不太鮮明清晰,是像漢畫像磚拓片那樣,有種很滄桑的味道了。

這種紙片就叫風馬。

我們無論是乘車、騎馬,還是徒步穿過山口時,都會從胸腔深處,找到那種最原始的力量,並用這種力量發出長嘯,一疊一疊地向風中揚播風馬。

風馬紛紛揚揚,躥上天空,隨風四散開去,融入青蒼的山色中間。隻要紙片不是馬上落到腳前,隻要紙片被風輕輕揚起,人們就說,山神得到新戰馬了。

這些年來,那種木刻版拓印的風馬日漸減少,更多是印刷廠印刷的畫麵清晰的印刷品。因為顏料的豐富,風馬的畫麵,也從單純黑色,變到了紅色和更多的顏色。我在阿壩州首府馬爾康做了十多年的文化幹部,常常在印刷廠出入,印刷些經過整理的民間文化材料。我就看到即將被淘汰的舊式平板機,連夜開動,印刷風馬。

一整個印刷頁就完成了數百匹的風馬。

如果這個時代山神們都還在與各種妖魔奮力搏鬥的話,是再不用擔心沒有成批的戰馬供應了。

也是因了印刷業的發達,在嘉絨藏區,很多藏族人開的小店裏,都有一小捆一小捆的風馬出售,出門將經過某處山口的人,花一兩元錢就可以買到方方正正的很大一疊。風馬是如此容易得到,於是便演變成在很群眾性的集會上,為了烘托氣氛的需要,人們也向空中揚撒成千上萬的風馬。

當然,這時的風馬,已經沒有風馬本身的那種意義了。我不知道山神俯瞰到這種情景時,會不會因為心中有失落感油然而生,而感到特別的氣惱。在民間傳說中,許多山神都功力高強,同時又小氣而促狹。他們生氣的時候,會對所護佑的子民降下災難,來提醒人們注意他的存在。

這些年,在一些神山附近的村落裏周遊時,我特別希望搜羅到一塊有年頭的風馬雕版。厚實的梨木上留下無名畫師高超的技藝,但我這個願望至今沒有得到過滿足。

我從來不搜集古董,卻對這種古舊的雕版感到特別的興趣,當然不是為了滿足一種收藏的願望。我隻是想在某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在某一座雪山腳下找到一個蔚藍的海子。海子邊上有一些巨大的冰川磧石,磧石之間是地毯般柔軟的青青草地。就在那樣一個環境中,我坐在那裏,從那塊雕版上拓印風馬,並隨風播撒。

但那隻是一種想像。

一種在這個世界上顯得過分美麗的想像。

當我接近莫爾多神山時,又引起了我對風馬的這些想像。

我願意自己心靈中多存留一些這樣不一定非去實現不可的美麗的想像。

隻要你熱愛這片土地,就會自然而然地生發出這種想像。

這種美好的想像還包括在月下與傳說中的野人遭遇一次。我要帶上酒,帶上一個善於歌舞的美麗女子,與一個蒙昧的、渴望學習的野人在月光下遭逢。在想像中,我不會帶上那種用做圈套的竹筒和鋒利冰涼的刀。

當然,這就更是一種僅僅是想像的想像。

在走向莫爾多神山的過程中,我也沒法不被這種想像所籠罩。我還想說,正是這種想像,使我在大群山之中的漫遊顯出了更加浪漫的詩意。

太陽升高了一些,高處的雲霧便很快散盡了。我隻是仰望參差在藍天下的山峰,而沒有攀登的打算。雖然這樣一座重要的神山,肯定有很多東西值得去打探。

3 清晨的海螺聲

一陣海螺聲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個紅衣的僧人站在一座規模不大的寺廟的平坦泥頂上,手裏捧著的,正是一隻體積很大的左旋海螺。

我走向這座寺廟,繞過一些核桃樹,走上廟前的小石橋,寺院的大門出現在我眼前時,那個紅衣喇嘛已經站在寺院門口了。他說,昨天晚上,火塘裏的火笑得厲害,早上,他扯了一個索卦,便知道今天有貴客上門。於是,他彎下腰,雙手平攤,作了一個往裏請的手勢。他把我引到旁邊一個廂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