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尺璧寸心
麗郡主跳的是一曲賀壽的樂曲,皇帝是通音律的,搖頭笑道:“此曲靡靡,倒是可惜了這些舞姬。”皇帝素來不樂此道,今日難得有興致,一開金口,卻正說中了要害。桓妃臉一紅,忙道:“若是舞得不好,臣妾再讓她們重新編排。”誰知麗郡主卻仰臉笑道:“天子若是要看北地之舞,何用編排,妾等自會走路便會跳了。”桓妃還未說話,便聽李太妃沉麵嗬斥道:“好生不懂規矩,這哪是你們說話的地方。”麗郡主忙低頭跪下,餘下那些舞姬皆簌簌發抖,都不敢言語。皇帝卻以為娀英有興趣,便道:“既然會跳,可能跳鮮卑之舞?”娀英麵色一變,沉默了一瞬,還是解圍道:“何必做鮮卑舞,哪有漢人的舞曲精妙。”
桓妃卻不理睬她,親自離席扶起了居中領舞的女子,引她至聖前,躬身道:“此乃輔國將軍夫人。”
此言一出,皇帝麵色頓時沉了下來。李太妃卻不明所以,問道:“輔國將軍是何人?”旁人皆不敢接話,還是見皇帝麵色難看,長公主隻得低聲回稟道:“回阿娘的話,兒臣聽聞長安秦逆苻堅之子在梁州降了,被陛下封為輔國將軍,想來便是了。”李太妃恍然大悟,不由得上下打量著麗郡主,卻饒有興致點點頭:“難怪這樣姝色,曾也是天子兒婦。”
一句玩笑話卻讓麗郡主滿麵羞赧,幾不能抬頭。桓妃解圍道:“輔國將軍與夫人從江州來,專為太妃娘娘賀壽。”李太妃點頭道:“難得有孝心。輔國將軍既然入京,皇帝可曾見過?”
皇帝再也不能裝聾作啞,隻得應道:“未來得及召見。”
見皇帝麵色難看,桓妃心底微微冷笑,一手攥住了麗郡主的手,卻覺她手心冰冷出汗。桓妃不由得側過頭去,卻見皇帝瞥著娀英,而娀英卻不抬頭,隻是麵如死灰一般。那一瞬間,桓妃心裏竟有一種難以吐露的快意,她心底暗笑道:“你們也有今日了。”
李太妃果然宣了苻宏來見,隨著一聲傳喚,苻宏從末席站起,緩緩走到禦前。娀英不敢去望他,可也知這數丈的距離,他定是用盡了力氣方才走到。李太妃卻笑了起來:“這苻家兒郎,想不到生得如此儀表堂堂。”
皇帝留神打量,卻見苻宏相貌並不如何出眾,隻是身材略高大魁梧些,麵色黝黑,頗見風霜之色。皇帝心裏不免比較,但轉念一想,暗道自己卻是魔障了,竟和一個階下囚比起了高下。這麼一想,皇帝的神色便更有些不悅了,重重地哼了一聲。桓妃見好就收,也無意逼迫太過,輕輕咳嗽了幾聲,李太妃這才住了口,卻揀了麵前的菜慢慢吃了起來。一頓宴席吃得食不甘味,未等結束皇帝便離了席,自是處理政務去了。李太妃也不說破,隻笑道:“既然皇帝不在,更鬆伐些。”她望向麗郡主,麵露一點笑意,召她到近前坐下,笑道,“這樣好的女郎,咱們建康便難尋出來。到我跟前來。”麗郡主存心討好太妃,言行極是殷勤,一時言笑晏晏,又是一派和煦。
桓妃環顧左右,笑道:“太妃不覺夫人與陳妃妹妹有幾分相似嗎?”一聽此話,太妃微怔,側目看去,娀英一言不發,冷眼隻看麵前菜肴,好似入定一般。麗郡主卻麵露尷尬,回眸看向娀英,含笑道:“妾與娘娘分別日久,今日一見,娘娘風采依舊,不減當年。”桓妃笑了起來:“宮中錦衣玉食,那是自然。”
太妃不住地向苻宏夫婦與娀英身上打量,又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神態便冷淡了下來:“天色不早了,便散了吧。”桓妃趕忙上前扶過太妃,自是要親自送回永安宮去。娀英有意落下幾步,等眾人都將散盡了,方遲遲走到隆宗門外,卻見那人正站在一株花樹下。娀英遲疑片刻,跟上前去,卻見苻宏轉過身來,目中的神色溫柔與往日無異,輕輕喚了聲:“英兒。”
幾乎是同時,一陣風來,吹得人身上寒栗頓起,娀英聲音一抖,低低道:“三太子……將軍別來無恙。”苻宏雙唇微抿,低低道:“仆無事。倒是你,別來安好?”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可到了嘴邊,竟然無話可說,娀英抬頭望向他,雙唇劇烈地抖動著。眼前人依舊是從前模樣,可是他的目光由上而下,最終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晦暗,隻聽他終究喚了稱謂,輕聲道:“聽說了娘娘的事,還望娘娘保重身體,勿要著了寒涼。”
有一瞬時的怔神,兩人都是相對無言。娀英心底悲涼一片,時至今日,又有什麼話可說。許多湧到嘴邊的話,最後都咽了下去,隻是無言罷了。風起風駐,瑟瑟風聲中,滿樹落英繽紛,片片飄零的飛絮落了二人一頭一臉,苻宏長歎一聲:“那麼保重吧。”說罷,轉身而去,並不再回頭半步。
娀英心中大慟,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而落,終是哭出了聲來。聽著身後人低低的悲泣聲,苻宏心中又怎會好受,可時至今日,他又怎能回頭,隻能狠下心來,大步向前邁去。園門外,麗郡主早已等候他多時,見他過來隻是微微一頷首,兩人並肩而行,一直到出了北宮門,才聽到麗郡主低聲道:“夫君不該與她交談。”苻宏一頓步,望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麗郡主被他瞧得有些心虛,忙低下了頭,低聲辯解道,“妾沒有旁的意思,隻是如今在危簷之下,不得不更要避些嫌疑。”苻宏不置可否,半晌方道:“走吧。”
見他態度反常,一路上麗郡主心內忐忑,不住找些話來與苻宏化解,試圖打探出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可苻宏卻隻是敷衍,直到回到二人在十裏坊的居所後,方才不悅地皺起眉頭:“你的話太多了。”
“妾惶恐。”麗郡主淚盈於睫,“妾想起今日席上之事,哪裏能夠安心。”
想到身邊人與自己一樣,都隻是漂泊於異地,又身負使命,心知她壓力之大,苻宏心內一歎,將她輕輕攬入懷中。苻宏極少這樣親密地對她,麗郡主又是惶恐又是歡喜,微微靠在他的懷裏,心中卻覺無限安寧。
對苻宏和娀英的交談頗為上心的並不隻有麗郡主。桓妃早得了密報,忍不住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她這是找死,眾目睽睽下與故主交談,還怕不能坐實一個間諜的罪名?”
倚梅雖然封了美人,依舊常來點卯,此時聽桓妃說得露骨,卻不敢接話。桓妃抬頦望著她道:“你將消息傳到承明殿去。”倚梅哪裏有膽,不免瑟瑟發抖:“婢子無能,陛下……陛下從不來婢子宮中,如何能將消息遞到聖上……”桓妃目中露出一絲不快,皺眉道:“順喜不是你的同鄉嗎?”她頓了頓道,“你掙了這功名,可別讓本宮白白扶植了你們。”倚梅一驚,低頭顫聲道:“是,婢子知曉了。”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桓妃輕哼了一聲:“最厭背信欺主之徒。”這話語聲不高不低,恰落到倚梅耳中,驚得她身上一顫。
是夜,冷清了已久的暉華殿中依舊沒有一絲暖意。娀英獨守著淒冷的寒窗,目光怔怔地投向窗外無盡的黑暗。守在一旁的婉兒本想勸她,可見她神情,心中微微不忍,輕聲道:“娘娘,早些歇息吧。”娀英卻置若罔聞。婉兒想了想,還是低聲開口道,“今日席上的情形,奴婢遠遠都瞧見了,旁人都在議論,陛下還是掛念娘娘的。”見娀英不吭聲,婉兒小聲道,“您瞧那時鮮的果子、各色蜜餞都隻往娘娘席上端,奴婢分明瞧著,有幾樣都是娘娘往日最愛用的。”娀英聽得分明,嘴角卻含了一絲苦笑,微帶譏諷:“是嗎?我怎麼沒留意?”
婉兒心中歎息,卻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再說,便小心翼翼地捧了個手爐遞了過去,又要掌燈。娀英接了手爐,卻道:“不必添燈了。”她頓了頓,又道,“黑著反而看得清楚。”婉兒剛要說話,一回頭猛然看到殿門處立著的人影,她嚇了一跳,本能地要跪,可來人卻擺擺手,示意她下去,婉兒隻得匆匆退了下去,直走到殿門外,心中仍如同打鼓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卻見她始終倚靠在窗前,也不知是否當真全然沒有留意自己。皇帝等得漸漸沒了耐心,忽又覺得自己氣得莫名,自己把人都遣了去,如何能指望她背後長出眼睛來。皇帝走了過去,把一件銀狐新氅替她披上。此時方覺手下的纖薄肩頭一聳,她吃驚地轉過身來,一雙眸裏清輝分明,卻帶了一絲不可思議的神情,但這神情隻流露了一瞬,她很快低下頭去,什麼都未說。
皇帝隻得道:“夜深了睡不著,出來走走,看你這裏有人,便過來瞧瞧。”這話出了口便後悔,她這裏黑燈瞎火,連燈也未掌,哪裏有人氣。但娀英也不說破,隻低頭道:“夜深了,這裏涼得緊,陛下請回吧。”
“你就這麼盼著朕走?”皇帝陡然生了火氣,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忍不住怒氣上衝,“別以為朕沒瞧見,今日在隆宗門外,你同他說些什麼?”見她垂頭不語,皇帝怒上心頭,手捏得愈發緊些,言辭亦是尖刻入骨的,“他是有妻室的,你沒瞧見他夫妻惶惶如喪家之犬。”
娀英麵色發白,皇帝瞧她神情,愈發嫌惡得很:“你這樣關心?是覺得還能續上弦去?”他越說越覺生氣,便揀著刺耳的話說,“你倒是不避嫌,難道你沒有丈夫?卻在那樹下與他卿卿我我說些什麼。是當朕死了?還是你們胡人本就沒什麼廉恥?”
“用這樣的話羞辱我,你便覺得痛快嗎?”娀英忽然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目中卻含了一點水光,“有那孩子的時候,我恨過你,恨得夜不能眠。可等到孩子沒了,我卻想明白了,我曾瞞過你,你也騙過我。但如今,我們沒了牽連。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你……”皇帝霍地鬆了手,竟有些站立不穩。
“我與他真心相許,他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他,天知地知,不須什麼媒妁之言。”娀英道,“我雖嫁你,但我心中並不愛你,你也有許多妻子,並不少我一個,又何必強拘著我在宮裏。”“你想走?你要去哪裏?”皇帝打量著她,忍不住冷笑,“好端端的宮內不住,卻要在外頭去當喪家之犬?”娀英不理他刺人的言語,她望著他,頭一次地,回握住他的雙手,懇聲道:“若你還記得小時候的情分,請你放了我吧。”
皇帝目光晦暗,閃了閃,咬牙道:“你休想,朕哪怕拘你一世,也斷不會讓你們如願。”說罷,一甩衣袖,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等皇帝去了許久,婉兒方敢回到殿中,小聲道:“娘娘,你何必說這樣的話,惹得陛下不快。”
“總要試一試,才得死心。”娀英垂下了頭,一滴珠淚到底落了下來,語聲卻很低沉,“總歸是相識一場,還以為是小時候那樣。”婉兒聽得好奇,忍不住問道:“娘娘從小便識得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