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秋鬢添霜(1 / 3)

第三十九章 秋鬢添霜

要見娀英的人是褚太後。娀英自入宮以來,還是頭一次來太後宮中,因著知道太後不喜歡自己的緣故,娀英對太後頗有幾分忌憚。如今既然失了寵,反倒沒了從前的戰戰兢兢,她站在太後宮外揚頭瞧了瞧高大的鳳闕,忽然說道:“太後娘娘難道在這裏住了一輩子嗎?”

“傻話,太後娘娘從前是住在鳳藻宮的。”桓玄不由得一笑,止住了腳步,“就送你到這裏,我不陪你進去了。”

娀英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剛行到殿門口,卻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走了出來。娀英一怔,又看了看方喚道:“倚梅?”

未想到竟是她來,倚梅也有些錯愕,她抬頭看了看娀英,一時麵上神色變幻,半晌方點頭喊道:“娘娘。”娀英攜了她的手,問道:“你不是出宮與你表哥完婚去了?怎麼還在宮中?”倚梅麵上戚色頓起,還未開口,卻聽一旁有宮人喚道:“楊美人,怎還不送藥進去?”

聽到這樣的稱呼,倚梅臉上浮現出一點難堪的神情,小聲道:“我表哥歿了。我沒了去處,娘娘讓我去服侍琅琊王,我實在不願,便自請來太後娘娘宮中侍疾。”娀英看她穿著禦嬪的服飾,衣飾具新,唯有耳邊綴著一根白玉釵,上麵雕著一朵玉蘭花,大抵算是為人守孝。娀英心下惻然,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來這裏也不差。”

“就算殺了我,也不會去服侍琅琊王。”倚梅圓瞪雙目,麵上露出了幾分堅毅的神情。婉兒卻聽不得這話,插口道:“琅琊王對人是很好的。”倚梅瞥了瞥她,鄙夷道:“你懂什麼。”

婉兒還要爭辯:“琅琊王俠肝義膽。”娀英忙道:“婉兒,你回去替我拿一件披帛來。”便支開了她。倚梅直搖頭:“這小妮子哪裏知道險惡。”娀英心知她偏見頗深,也不願多說,便道:“你放心,有太後娘娘在,不會有人欺負你。”倚梅回頭望著她,又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目中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半晌才說道:“你進去吧,太後娘娘等著你呢。”

“你不一同進去?”娀英詫異道。

倚梅搖搖頭:“我不進去了。”

娀英也沒有多想,慢慢走進殿中。大殿內十分昏暗,雖然是白日,但竹簾都已放下,殿內也沒有點燭,便顯得分外灰暗。娀英站了半天,勉強才能看見鳳榻上臥著一個人,身邊也無人服侍,心中隻疑惑她是睡著了。她站了半晌,卻聽那榻上的人蒼老的聲音喚道:“來了?”娀英一驚,趕忙俯下身去行了大禮:“罪女娀英,叩見太後娘娘。”

“罷了,起來吧。”太後的聲氣很虛弱,“聽說你有了身孕?過來讓我瞧瞧。”

娀英慢慢走到近處,卻見太後歇靠在軟墊上,眼睛正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幾個月不見,太後蒼老了許多,昔日裏保養得當的麵上此時看來竟深淺不一地布滿了皺紋,她的眉色極淡,與蒼白的雙唇一樣毫無光澤,銀白的發絲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盤成一個圓髻,唯有一雙眸子犀利依舊,好像一眼便能看到人的心裏去。

娀英本能地有些怕她,走到榻前十數步遠,便停下了腳步。太後遠遠打量著她,又問道:“幾個月了?”

“四五個月了。”娀英小聲地答話。

“好好養著胎。”太後輕聲道,“我這輩子,便沒有你這樣的福氣。”

這話說得突兀,實在怪得很,娀英想了想,忍不住問道:“孝宗皇帝不是……”她話音未落,便聽太後打斷道:“聃兒的娘殷氏,原是我宮中一名宮人。”娀英嚇了一跳:“難道……難道……”她連說了兩個難道,卻說不下去。太後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想到哪裏去了,殷氏出身低微,是先帝命我撫養聃兒的。”娀英麵上一紅,她確實想多了些。太後目光轉開,慢慢說道:“年輕的時候,難免會多想些,總算計這,算計那,生怕差池一步,輸了半招。可這輩子若到了頭,回過來想想,不值得很。”見娀英不說話,她又問道,“你說是不是?”

“太後說得是,也不是。”娀英見她問話,便直言以答,“算計旁人,自然不對。可若不算計,恐怕連骨頭啃得都不剩。罪女在宮裏活下來,便隻領會了這個道理。”

“才多大年紀,就說這樣的道理。”太後搖了搖頭,“隻需一年半載,心性便變了這樣多,若是到了我這把年紀要去見閻王的時候,又不知該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娀英默了默,說道:“太後娘娘仙壽恒昌,何必做此不吉之語。”

“仙壽恒昌,”太後幹笑了幾聲,“咳,人誰能不死?像我這般年紀,已算是偷活了幾十年了。”

太後話中有話,娀英來不及細辨滋味,隻聽她又道:“你可知明穆太後?”娀英遲疑道:“可是明帝皇後?”太後抬頭望向了殿角的紫金獸爐,悠悠道:“當年我初嫁先帝,隻有十三歲。明穆太後是我的婆母,我第一次去拜見太後,便驚歎天下竟有這樣的女子。”她頓了頓,說道,“明穆太後姿容甚美,又通詩書,為人品行高潔,侍奉明帝時處理政事,曆曆分明,待我更如親女一般。這樣霽月光風的女子,古今罕見,我這輩子便隻見過這麼一位。可當年蘇峻起兵謀反,明穆太後不甘受辱,便自縊了。”她回憶起往事,語聲更放慢了些,“……那時候我隻有十幾歲,沒經過什麼事,快要嚇壞了。我們這些婦孺都被關在宮中,甚至不敢放聲哀戚。這一晃快四十年過去了,我都成了老太婆了。明穆太後埋在地下,日後泉下相見,她該還是從前那模樣。若她問我一聲,大晉江山如何了?我也能說,媳婦雖不肖,卻輔佐了六位天子,也算對得住列祖列宗。”說著,她看向了娀英,“你且想想,再過四十年,你如何對你子孫說?又如何對列祖列宗說話?”

娀英心裏怦然一動,卻聽太後咳嗽了幾聲,麵上泛起幾絲不健康的潮紅,隻聽她語聲有些嘶啞,道:“我冤枉操這些心,但若我死了,倒有樁事要你去辦。”娀英驚疑不定:“何事?”太後道:“好孩子,你再近些。”娀英湊到跟前,卻聽太後輕聲在她耳邊吩咐起來,她聽得如驚雷滾過,一陣陣轟鳴:“這可是真的?娘娘為何要我去做?”

“好孩子,隻有你說,這樁事許有沉冤得雪的機會。”太後說了一會子話,有些困了,擺了擺手,“我倦了,你好好養著身子,生下孩兒,勿要叫人看輕了。”

離開慈壽宮時,倚梅親自送到宮門前,她目光有些猶疑:“太後娘娘說了些什麼?”娀英搖了搖頭:“隻是說了些往事。”“是嗎?”倚梅一怔,好似自言自語,“太後娘娘倒是很少有這樣的興致。”

蓬萊殿內,桓妃正抱著太子在膝上教識字,太子本就愚鈍得很,一日裏也認不了幾個字,時常教了今日的便忘了昨日的,桓妃耐著性子,勉力剛教了幾個新的字,再從頭問起,他倒又忘了個幹淨。瞧著他這樣駑笨的樣子,桓妃心頭火起,隻是強壓著不發作出來。忽聽順喜來報,傳來了一張字條,桓妃展開看了,頓時不由得變了顏色:“這是小叔拿來的?”

“千真萬確。”順喜伏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郡公傳來的字條,臣趕忙送來給娘娘。”

太子倒是叫了起來:“若……若……下……下……”卻是胡亂念著字條上的字。

桓妃猛地捏緊紙條,一把將太子推開。太子怯生生地抬起頭,看著桓妃的眼睛,小聲喊道:“娘娘。”

桓妃不耐煩地一擺手:“乳娘。”見她這樣,便是沒有耐心了,吳氏趕忙過來抱走了太子。桓妃站起身來,沉下臉色道:“好個小叔,竟敢幫著外姓人,這樣與本宮對著幹。”

“小郡公還說,若有下次,便讓人來取回牽機散。”順喜壓低聲音道。

桓妃霍然色變,半晌方才咬牙道:“好。我不動她便是,你也傳句話給他,枉為人作嫁衣裳,我倒要看看,他到頭來又圖個什麼。”

半月之後,褚太後薨了。

琉璃台上敲了鍾,聲傳數裏,震動京畿。娀英臨窗而坐,聽著這鍾聲不由得一怔:“婉兒,你聽到了嗎?”“怎了?”婉兒不甚在意。娀英細數了數,神情肅穆起來:“你聽,九聲,隻怕是太後薨了。”婉兒卻不肯信:“王太醫不是說,太後娘娘精神矍鑠著呢。”娀英想起那日去見太後的情形,輕輕歎息:“我總記得她那日對我說的話……”

“唔?”婉兒眨著眼睛不明所以,“太後說了些什麼?”

娀英神情黯了黯,她想起那日褚太後對她說的話,就好像句句都是讖言。她從懷中取出一物,低聲道:“這東西你交給中常侍汪榮。”

婉兒一怔:“汪常侍從不與我們往來。”

“這是太後娘娘的旨意,他見了自然明白。”娀英低低說道。

汪榮拿到東西麵色果然變了,連聲追問道:“真是陳妃娘娘讓你送來的?”婉兒不明所以,老實道:“是太後娘娘交給我家娘娘的。”汪榮麵色劇變,過了半晌咬牙道:“你先回去,我這就去請海西公。”

海西公得了消息夤夜入宮,震驚不已:“陛下怎麼說?”汪榮道:“陛下已命人傳了張十八過來。”海西公麵色一凜,本想幾年前張十八就該處決了,卻不想留到今日倒有這樣的禍事。等進了殿中,卻見皇帝臉色鐵青,手中拿著一物,厲聲道:“說,這是什麼東西!”

地上跪著的張十八早已抖如篩糠:“臣……臣不知……”

“你不知?”皇帝麵色鐵青,一抬頭看到海西公進來,便道:“海西公來得正好,這狗東西竟敢謀害太後!”

海西公嚇了一跳:“此言當真?”皇帝厲聲道:“這東西汪常侍從慈壽宮裏翻出來的,咱們宮裏這東西還有誰能有?”海西公看得清楚,卻是一朵金花,正是見血封喉的鉤吻。他心中一凜,踱步過去問道:“幾年前陛下仁慈,留你一條生路。今日你說清楚了,這東西是哪裏來的?”汪榮亦道:“臣這就去叫獅籠準備著,把這狗東西丟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