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秋鬢添霜(3 / 3)

李太妃的壽宴從來都不會馬虎度過,更何況今年又逢大勝,更添熱鬧。今日壽宴便開在永安宮中,殿內早已掃除一新,一切事物俱由桓妃一手操持,自是安排得樣樣妥當,十分盡心。娀英主仆到了殿外,便有個麵生黃門守在門外,卻不許婉兒進去。若是往日,娀英主仆必就忍耐了,可瞧著那黃門目中無人的樣子,再看引路的順喜並不作聲,娀英俏臉一板,厲聲道:“你不識得本宮嗎?”宮中之人怎會不識她,但那黃門勢利地白眼一翻,譏笑道:“臣隻知宮規,卻不識得娘娘。”娀英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那就恕我不能從命,回宮歇著了。”引路的順喜唬了一跳,忙賠笑道:“娘娘,您可不能回去。”娀英向那黃門瞥了一眼,順喜會意,隻得硬著頭皮道:“狗才,這是陳妃娘娘,還不快快引路。”

等入了殿中,婉兒惶恐道:“娘娘何必為了奴婢……”

“有人求著咱們來,怎麼會看著我們走到門口回去。”娀英冷哼一聲,徑直走了進去。

卻見李太妃早已端坐中席,麵南而坐,席上倶是親眷貴婦,一時間熱鬧非凡,賀禮輪番地敬獻,好不熱鬧非凡,也無人注意到她。娀英隻知李太妃高興,卻不知她這氣色是用了好幾層厚厚的妝粉掩蓋出來的。卻原來昨夜李太妃還為了琅琊王的事發作了皇帝一頓。

李太妃最寵琅琊王,可自從皇帝逐了琅琊王回藩地,她便盼著乘著今年做壽,再把這個最寵愛的小兒子接回來。眼見著要做壽了,皇帝卻毫無動靜。李太妃這才知道自己的心願都落了空,她氣憤不過,便去找皇帝發作道:“哀家已是耳順之年,與你兄弟相見還能有幾年。皇帝政務繁忙,所幸還有你兄弟在膝下承歡盡孝,為何總要讓他回藩地去,這不是故意讓哀家難堪。”皇帝沉默半晌,隻說道:“藩王就藩,這是祖製,朕也不得為骨肉破例。”李太妃氣惱道:“哀家一把年紀了,過壽卻不能見到兒子,你便是忤逆,便是想活活氣死哀家。”皇帝忽地抬頭盯住了娘:“朕也是娘的兒子,從不敢,也從未存此心。如今太後剛剛薨逝,娘休說此不吉利的言語。”李太妃被他的目光嚇住,不由得低了頭,可心裏怦怦直跳。

這一夜李太妃都沒有睡好,她心裏本就有鬼,心裏又怕皇帝知道,又心疼小兒子不能回京,這一夜且憂且怒,晨起兩個眼圈深陷青黑,嚇得一旁的侍女替她敷了厚粉,卻哪裏遮掩得住,李太妃氣得擲了妝盒:“今日不去了。”幸好桓妃識大體,送來了玉容膏來,此物果然是養顏聖物,塗上之後再敷脂粉,不僅不見臉色青黑,反而更見氣色極好。桓妃又私下對李太妃道:“母後休要生氣,今日兒臣管教母後瞧一出好戲。”李太妃來了興致:“什麼好戲?”桓妃卻賣起關子,隻捂嘴笑道:“管教母後稱心如意便是。”

娀英便遠遠揀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與她比鄰而坐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簪著玉釵,身著彩鳥錦緞的襖裙,打扮窈窕,容貌十分俏麗,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掛了一枚龍鳳青玉佩。娀英瞧著那玉佩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少女注意到她的目光,回望過去,卻見娀英打扮樸素,不飾金玉,又沒有帶仆人,以為是哪位官宦家中的姬妾,那少女自恃身份,隻瞥了娀英一眼便側開頭,卻扭身與身邊幾個少女嬉笑了起來。娀英也不以為意,見麵前席上有幾碟青梅果漬,瞧著便頗誘人,她便拈了含著,果然酸甜怡人得緊,可身旁幾個少女的話語還是落入她耳中。

“今日聽說陛下最寵愛的陳妃娘娘也要來,卻不知哪位是?”隻聽其中一個少女說道。

另有一個身著粉衫的女孩說道:“我聽說那陳妃有了身孕,胎像並不穩固,今日該不會來了吧。”

娀英微微一怔,方回過神來她們議論的是自己。卻聽她身旁那個佩玉的少女傲然道:“你們知道什麼?如今宮中事物都由貴妃娘娘主持料理,貴妃娘娘還撫養著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金尊玉貴,那陳妃拿什麼和她比?”

這佩玉少女看來身份要比其他幾個女孩略高些,可到底孩子心性,誰能服了誰去。便有時才說話的粉衣女孩不服氣道:“我聽娘說,陳妃如今正蒙聖寵,日後誕下皇子,未必不能晉貴妃呢。”那佩玉少女惱怒道:“那福薄的下賤女子,怎麼養得住孩子,聽說早就落了胎了。”

眼看語涉宮中秘事,有個約大些的女孩膽小,便勸道:“都少說些吧,一會兒被貴人們瞧見,多半不雅。”這幾個女孩便都落了座,那佩玉的少女心高氣傲,氣呼呼地卻離了席,自不知去哪裏了。便聽那年紀大些的女孩對粉衣女孩說道:“你何必與香笙爭,她是太妃娘娘的外甥女,又有姐姐做了郡王妃的,如今風頭最足。”那粉衣女孩不服氣道:“隻是太妃娘娘旁外的親戚罷了,卻不知從哪裏聽了些渾話來,落胎的話也是未出閣的閨秀該說的嗎?果真是破落戶得勢。”那年紀大些的女孩卻不好勸,隻說道:“你讓她些便是了。”

娀英冷眼旁觀,聽著熱鬧,說的是自己的事,隻覺好笑。又隔了一會兒,卻見那個叫作香笙的少女匆匆回來,一氣坐下,卻對自己道:“你是何人?怎會坐在我的座上?”她神色傲然,十分無禮。娀英微訝,隨即明白她是存心尋釁,怎會與這小姑娘一般見識,娀英笑笑,指著一旁道:“你的座在那兒。”香笙回頭看了一眼,見那幾個少女聚在一起,顯然是嘀嘀咕咕地議論自己,怎肯過去,便執意要娀英讓座給她。娀英不願與她糾纏,便站起身來,卻聽身後有人道:“娘娘怎麼在這裏?”

卻是倚梅走了過來。她早瞧見這邊的動靜,忙道:“娘娘身子還未養好,怎可這樣莽撞?”趕忙趕開了眾女,伸手扶住了娀英。那幾個少女都識得倚梅,趕忙過來見禮,倚梅隻一擺手,“罷了,還不見過陳妃娘娘。”幾個少女這才傻了眼,卻不想這便是傳說中的陳妃,當中便有機靈些的趕忙跪下請罪,隻有那個叫作香笙的少女卻梗著脖子立在那裏不說話。倚梅微覺歉意,小聲對娀英道:“這是寧國侯府的三小姐。”娀英不以為意:“走吧,我們到別處去坐。”倚梅趕緊陪著她去了席上。

正這時,忽聽黃門道:“陛下駕到。”一時間殿中都靜了下來,人人都起身伏拜,娀英與倚梅站得較遠,雖然有所準備,仍是心裏一驚,便隨旁人跪拜。皇帝的目光淡淡掃過眾人,又略過席上的桓妃與李太妃,目中流露出一點失望的神情。這點神情被桓妃收在眼中,她心底冷笑,不動聲色地微微瞥過坐下,遠遠居末座的娀英自是被她瞧見的,可直到此時桓妃麵上方閃過一絲訝異之色,忽道:“呀,那不是陳妃妹妹,怎坐到那裏去了?”

皇帝循聲望去,正與娀英目光相對。皇帝一眼便瞥見了她瘦削的下巴,目光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他微微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是好。李太妃抱定了看戲的心思,隻冷笑卻不作聲。桓妃卻命人請了陳妃過來,娀英向李太妃行過禮,李太妃忍不住冷哼一聲,說道:“來了就坐吧。”桓妃笑道:“陳妃妹妹瞧著清瘦不少。”說著,便親自安置娀英在皇帝身旁坐下,皇帝訝異她的大度,不由得又瞧了她幾眼。桓妃低聲在皇帝耳邊道,“陛下如此思念陳妃妹妹,臣妾怎會不知。今日臣妾便陪伴太妃就是了。”說著卻自己陪伴在李太妃身旁。娀英也不推辭,便就近坐下了。桓妃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倚梅,倚梅嘴唇一抖,臉色煞白地低了頭。桓妃又換了一副笑容,“楊美人也過來。”倚梅擠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向他們見了禮。

“楊美人侍奉太後有功,太後臨終時便賞了她恩典。”皇帝開口道,好像是刻意解釋給娀英聽。桓妃心中冷笑,再看倚梅的神色灰敗,又不由得冷哼一聲。是娀英微微轉眸,對皇帝輕輕一笑,點頭道:“陛下。”

皇帝一時語滯,上下打量娀英道:“你怎瘦了許多?”娀英低聲道:“睡不好。”皇帝大是心疼,雖未說什麼,卻命人安置各色果子點心。桓妃冷眼在旁瞧著,心裏隻是冷笑,麵上笑顏如花,不住地殷勤勸酒,也虧她長袖善舞,席上方不覺尷尬。酒過三巡,桓妃輕輕拍手道:“臣妾排了一支舞,還請母後和陛下同觀。”說罷她輕輕拍手,便有舞姬魚貫而入。

這些姬人皆高鼻深目,膚色勝雪,身上束著薄綢,手持五彩羽扇,卻掩著正中一人。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不知遮掩的羽扇後,是怎樣傾國傾城的一副容貌。隻有皇帝的目光一掃便開,仍是瞥向娀英,隻覷看她的神情。

隨著一聲琵琶裂帛之聲而起,舞姬們羽扇微舒,隻見那人纖腰微擺,露出了半副芙麵。可在場所有人卻都舒了口氣,隻見這女子雖然容貌姣好,可惜膚色微黑,絕非國色,隻是勝在身材苗條,舞步精妙。若論起容貌來,休說遠遠及不上桓妃,便連伴舞的姬人也有幾人不遜於她。

可娀英看清她容貌的那一瞬時,幾乎屏住了呼吸,一雙眸子不免緊緊地盯住了那正中之人,一時間旁人的議論竟然一句都聽不進去,這人如何能不認識,正是多年前相識的麗郡主,卻不知為何她竟來了這裏。見她神情緊張,皇帝自不會錯過,便又瞥了那領舞的姬人一眼,又是一怔。

幾乎同時的,娀英的目光不由得在人群中搜尋,很快她便瞧見了她要找的人。那人一身青布衫,坐在人群最末,與一群旁支外戚擠在一起,麵前也無果肴。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人回眸亦向她望來。

兩人目光相觸的一瞬,娀英險些淚流。分別時雲英未嫁,苻郎無妻。一別年餘,想不到再相見時,竟是在這樣的境地。他卻已淪為階下囚,隻能含辱混在人群之中。可轉念一想,她如何能憐他們,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空有尊貴,形同槁木。

她目中含了淚,卻不敢再投去半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