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獅籠裏,飼養的盡是猛禽野獸,最是凶殘嗜肉,從前賈後慣愛把人丟在獅籠裏喂吃,如今宮裏雖不這麼做了,但宮人提起都還是聞之色變的。
張十八嚇破了膽:“這東西是太妃娘娘的。”
“胡說!”皇帝爆喝道,“太妃娘娘上次毒貓,用的是鴆藥。”
“這金花金貴,娘娘也舍不得全用了,怎會用在貓身上。”張十八一五一十都說了,“臣知道的一共用了三次,一次是十年前用在徐貴妃,還有一次是用在先……先……”徐貴妃是新安公主生母,當年位分還在李太妃之上,先帝駕崩後,徐貴妃很快便得了疾病死了,宮裏都說徐貴妃是傷心過度才隨先帝去了,想不到另有隱情。司馬曜驚得呆了,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妙,追問道:“先,先什麼?”張十八肝膽俱裂,奓著膽子伏地道:“用在先帝身上!”
這一聲好像驚雷一樣,殿中幾個人都驚得呆了。皇帝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你再說一遍!”
“是太妃娘娘親手把金花放到先帝的湯餅裏。”張十八說道,“臣絕不敢隱瞞啊陛下。”
皇帝跌坐在禦座上,腦海中嗡嗡作響,父皇壯年早逝,一直是他心裏最大的痛處。
他父親司馬昱是元帝幼子,在子嗣上一直很艱難,之前有五個兒子都是繈褓中夭亡的。有個道人曾說,父親若要有子嗣,定是由一貧寒女所出。也就是這個緣故,司馬昱納了側妃徐氏的侍女——相貌非常普通且出身貧寒的李氏為妾,隔一年,李氏果然生下了兒子,便是司馬曜。這一年司馬昱已經四十二歲了,也許是晚來子的緣故,他將這個兒子視作珍寶。因為李氏出身粗鄙也不識字的緣故,父親便讓出身名門的徐夫人親自撫養司馬曜,等到他稍大一點,父親便把他攜在膝下親自教養。皇帝記得很清楚,他隻有四歲的時候,父親便奏請朝廷把自己的會稽王位傳給了他,在他兒時的印象裏母親反而是很淡的。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最尊重愛敬的父親,竟然是死於母親之手。
“為什麼?”他喃喃自語,“這到底是為什麼?”
張十八卻以為是在問話,忙仰頭回答道:“那時候先帝準備冊立徐夫人為皇後,太妃娘娘知道這個消息,心中極憤。奴才聽到她私下對國舅爺說:‘若是那下不了蛋的母雞當皇後,寧可殺了他們二人,也不能讓他們如願。’”
皇帝心下雪亮,依照李太妃的性子,若真有要冊封徐貴妃為皇後的消息,她斷然是做得出來弑君的事來,張十八見皇帝沉默,以為自己說得還不夠多,又添了一句道:“陛下,臣還有一事要稟報。太妃娘娘不止殺了先帝和徐貴妃,還有一個戲子也是太妃娘娘讓寧國侯去處置的。”
寧國侯說的便是李太妃的兄長李三了,此人本是南郡公府的一個車夫,他本就粗鄙,又很貪杯,極少進宮,皇帝對此人倒沒什麼印象,隻記得數年前便病死了,因為李太妃哀求,自己還賞了個寧國侯。他又是一驚:“太妃為何要寧國侯去殺人?”
張十八心下一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李太妃的陰私一股腦地揭露出來:“陛下有所不知,從前先帝爺在的時候,對咱們太妃娘娘很是冷落。娘娘久曠無聊,正巧南郡公府送了個戲班子常來解悶,這麼三來五往的,竟和班子裏一個戲子好上了。後來太妃娘娘有了身孕,又生下了琅琊王。再後來咱們太妃娘娘進了宮,這事便不能讓外人知道了。太妃娘娘想要解決了那個戲子,又不想讓南郡公府知道授人以柄,便悄悄讓國舅去辦此事,並許諾事成之後給國舅爺封侯,國舅便親手辦了此事。”
皇帝站起身來:“你是說朕的弟弟不是……不是……”他連說了幾個不是,卻不肯再說下去。張十八說道:“此事千真萬確,臣聽到寧國侯親口對娘娘說過,那武生的屍骨就扔在河裏。”
這變故來得太快,自己的親生母親,堂堂太妃娘娘,竟然私下裏做了這麼多見不得人的勾當,皇帝心裏亂極了。
海西公清咳一聲,提醒了皇帝,他不能再沉默了。他雙目直視著那跪在地上簌簌發抖的張十八:“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張十八道:“臣知道的都說了。”瞧著他瑟瑟發抖的樣子,皇帝有點狠不下心,卻聽海西公低聲道:“陛下,這些事關宮闈,斷是不能傳出去半個字的。”皇帝心下又複剛硬,點頭道:“海西公,你來辦吧。”海西公應了一聲,拔出腰間佩刀,二話不說,一刀刺透那黃門心窩。
皇帝麵色稍和,他看了眼底下張十八的屍身,胸口一陣作嘔,閉目搖手道:“拖出去,丟到亂墳崗。”海西公又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汪榮,道:“汪常侍……”不等他說完,汪榮跪在地上:“太後娘娘對臣有大恩,臣自請為太後娘娘守陵。”
是年冬至,天已經很冷了,室內炭火燒得足足,滿屋都是融意。娀英已有九個多月身孕了,行動十分不便,她身上犯懶,便倚在榻上,瞧著婉兒用銀箸架著火炭。王太醫隔日便來為她診脈,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樣子,按照王太醫的話,若不出意外,再過半月她便該臨盆了。這些時日,雖然宮裏無人來看望她,但每日裏衣食都不曾少,到了冬日更是厚褥銀炭,日日不斷,一切都如從前她得寵時一樣。
“婉兒。”娀英瞧著她將栗子埋在炭盆裏,忽然道,“是不是大軍回朝了?”
婉兒一驚,手中銀箸拿不穩,掉到炭盆裏,濺起幾點火星,正好燎到她手上。她趕忙縮了手,勉力笑道:“娘娘說什麼,奴婢不明白。”
“你別瞞我,”娀英輕聲道,“這時節冰雪封路,怎麼會有貂皮襖子送來?還有用的錦緞,吃的羊酪。定是大軍得勝回朝了。”
婉兒麵色微變道:“娘娘說得有理,奴婢再去打聽打聽。”
“你能找誰去打聽,”娀英歎了口氣,“也不用幾天,大概我們就能聽到信了。”
“娘娘不要胡思亂想,”婉兒忙道,“如今隻有半個月娘娘便該臨盆了,這是要緊時候,等娘娘生下小皇子,便該複位了。”
“若是大軍真的得勝了,那說明我就沒有什麼用處了。”娀英嘴角抹起一絲苦笑,“生不生皇子,都是無所謂的事。”
婉兒嚇了一跳,忙道:“阿彌陀佛,娘娘可別說這樣的話。”
“說說而已,”娀英下巴微抬,“栗子快糊了,揀出來吧。”
然而便是這夜,娀英卻做了一個夢,夢裏金戈鐵馬,四麵鼓聲,滿目刀光劍影,處處都是絕望的呐喊。忽然有一張麵孔出現在她麵前,額前覆著長發,她嚇得尖叫起來,可那張臉卻越來越近,慢慢撩起了額發,卻是鮮紅的血從額上如注而流。娀英大喊一聲,從夢裏驚了過來,方覺渾身冷汗涔涔。夢裏出現的那張臉是誰的,她忍不住想了一下,冷不禁打了個寒戰,忽地覺得小腹緊縮著痛了起來,她的呻吟驚醒了婉兒。
剛到寅時,皇帝被人從睡夢中叫醒,連外服也不及披上他便急急趕來,一路直奔到暉華殿外,急得順喜慌忙在後麵喊:“萬歲,您的鞋……”到了殿前才發現他竟是赤腳趕來。任由順喜替他換了鞋襪,他站在殿門前,大聲喊道:“英兒,英兒……”殿門卻遲遲不開。皇帝心裏發慌,顫聲直問道:“裏麵怎麼樣了?”
“穩婆說是凶險得很,隻怕娘娘是難產。”順喜不敢隱瞞。
皇帝更急:“快去叫太醫來。”
“王醫正早就來了,”順喜哭喪著臉,“都候在裏麵呢,陛下您別急。”
皇帝恨得咬牙:“怎麼能不急,她要有個好歹,把他們都殺了。”
見皇帝說話語無倫次,順喜也不敢多話,使了個眼色卻讓小黃門去請桓妃來。桓妃得了消息,趕忙攜太子前來伴駕,但她也不敢多言語,唯恐觸怒了皇帝,隻讓太子牙牙學語,逗著皇帝。若是平時,皇帝看到太子從無半分不悅,可今日皇帝卻不耐得很:“快領回去,來添什麼亂子。”順喜無奈,隻得躬身送了桓妃母子回宮。臨走時,桓妃瞥了一眼暉華殿宮門,輕聲道:“要是出了什麼岔子,隻怕要拿你作伐。”順喜嚇得身上顫抖,眉頭更擰在一處:“求娘娘救救小奴。”桓妃瞧他又笑了笑:“沒用的東西,怕什麼。”她頓了頓,輕聲道,“這時候還不把秦敬叫回來?”順喜一愣,心裏卻有幾分不願意:“好不容易才把他支走……”
“別犯傻,”桓妃冷笑道,“天塌下來,總有個兒高的扛著,出了什麼岔子,也不會到你頭上。”順喜會意,正要離去,桓妃卻把一包東西塞到他手裏,“把這個下到藥裏去。”
順喜大駭:“娘娘要做什麼?”
桓妃直直地瞧著他,一手攜著太子,麵上卻無半點笑意:“富貴險中求,有沒有這點福分,就看你的造化了。”
三個時辰後殿門方開,此時秦敬早已得了消息過來,隻聽裏麵出來一個婆子,回稟道:“啟稟萬歲,娘娘……娘娘……”皇帝急道:“娘娘如何了!”那婆子顫聲道:“奴婢們無用,沒有保住小皇子。”皇帝一呆,忽然麵色僵滯了。還是秦敬扶住了他:“陛下,萬幸娘娘沒事,來日方長。”
“來日?”皇帝語聲一澀。
順喜在旁湊趣道:“陛下,可要進去看看娘娘?”秦敬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隻見皇帝擺擺手,轉身便走了。秦敬一路小跑跟在後麵,順喜卻呆呆地站在路邊。
“走吧,娘娘叫你過去呢。”有人過來喊道。順喜一個激靈:“去哪裏?”
“去蓬萊殿。”
順喜麵上流露出一絲懼色,卻不敢反抗,隻得匆匆地過去了。
燭花一爆,桓妃麵有喜色,笑了起來:“這件事辦得不錯,大大有賞。”順喜汗流浹背:“臣……臣惶恐……”
“你惶恐什麼,”桓妃笑了起來,“你師傅去給太後守靈了,這宮裏能用的,便隻有你了。你把心放安穩了,就在蓬萊殿伺候著,隻要差事辦得好,來日未必在秦敬之下。”
過了一個餘月,卻是順喜親自來傳旨,讓娀英去參加宮宴。婉兒有些發怔:“咱們娘娘還在禁足中。”順喜卻道:“那禁足的旨意早撤了,這是貴妃娘娘的旨意,為太妃娘娘添壽。”娀英主仆這才知道原來桓妃如今已升作貴妃。